第270章 一梦孤帆人归去

    秋雨过后,天气生出些如同芒针刺骨的寒意,升仙崖上更是秋气深重,阴雨时节已经冷得几乎教人抱肩瑟缩,放眼所至,满目都是枯黄的草木。一连数日的连绵秋雨,将草木上的斑驳血迹都洗了个干干净净,抹去了所有惨烈瘆人的痕迹,只剩下了一片衰败清冷,仿佛这个得道升仙的所在一向不沾染半分人间的烟火气,更全然从不曾发生过那场惨绝人寰的残杀。
    曾经挂着滴血墨玉的那棵油松旁,堆起了一座小小的新坟,二尺高的白石素面墓碑也着实不甚显眼,没有螭首龟趺,只是干干净净、端端正正刻着秦正杰手书的碑文:“九离门第十二代掌门之女秦氏立风之墓”,落款是“父秦正杰立”。
    墓前并没有燃着香烛,只是摆放了许多吃食和玩意儿,想来是师兄弟们都已经来看过风儿了。
    逸阳几乎是扑到墓碑前的,却又在距离墓碑数尺处猛地停住,两眼直勾勾望着墓碑,只是发愣。
    逸阳木木然想着,风儿一向最是厌恶香烛的气味,以前每每去镇上,看见香烛铺子就皱眉头,必定是要远远避开的。瞧着墓碑前摆着的吃食,逸阳也一一辨别出果然都是风儿素日喜欢的。风儿自幼最喜甜食,见了各种糕饼果子就连饭都不肯吃了,就是后来中了冥玉的寒毒又得了离魂症,整日浑浑噩噩失了素日的活泼,记得在王府中吃到撒了雪片霜糖的酥酪之时,风儿的脸上还是会露出些许心满意足的笑容来。
    逸阳就那么呆呆站了许久,痴痴望着墓碑,似乎一直在思索那墓碑与风儿的关系。好半晌,他伸出手,似乎要抚摸上去,却又中途突然缩回手,转头四下里瞧了瞧,仿佛是求救似地望向扶着自己的吕昭,嘴唇颤了几颤,终于哑声问道:“这……这是你们骗我的对不对?”看吕昭茫然不知如何作答,逸阳仿佛是一瞬间抓到了救命稻草,双手一把扯住吕昭的手腕,声音都发了颤,“是师父恼我食言没有护住风儿,不肯再将风儿嫁给我,所以才做了个坟墓来骗我说是风儿死了,对不对?”
    吕昭拦不住一醒过来就跌跌撞撞挣扎着要看风儿的逸阳,虽然早就料到他一见风儿的坟墓必定要伤心万分,可当真亲眼见到逸阳平素温和淡然的眸子里此时满是凄苦和张皇,握住自己的那双手也在不住地微微颤抖,吕昭还是慌了神。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先顺着他的意思哄骗他好歹先回去?还是咬牙说出实话,告诉他风儿当真已经是不在人世更好些?
    逸阳见吕昭缄默不语,心下反倒生出些希望,手抖得愈发厉害,声音中也带出些病态的狂热:“吕昭你别骗我!风儿没死对不对?风儿若是真死了,师父断不会舍得这么快就将她下葬,更不会舍得将她孤零零一个葬在这荒山野崖上,对不对?对不对?!吕昭你快说话啊,风儿是不是跟暮宇走了?”
    一旁的笛轩早已是泪流满面,忽然扑上前去,一把从背后死死搂住逸阳的腰,嘶声哭道:“大师哥,你不要这样……没人骗你,没人忍心骗你,风儿当真是已经死了啊大师哥,她连骨头都给那个女魔头砸碎了……她已经没了全尸,师父怎么还忍心让她再骨血分离,所以只好赶在下雨之前就下了葬,这墓碑都是今天早上才补上的。这两日你既能梦见她,就是她的魂魄来与你道别,她怕你不放心……大师哥,死者已矣,你就让风儿安安心心地去罢,来生来世,教她也能托生到个好人家里,平平安安一辈子,不用再受苦……”
    逸阳的身子猛地一震,缓缓转回头,愣柯柯瞧着痛哭的笛轩,似乎是在用力回想,随即又恍惚惚如坠梦中似地摇摇头,直过了好半晌,才听见从他喉咙深处发出低低一声:“我不信。”
    笛轩抬起模糊的泪眼,一双灼灼生辉的眸子都掩在泪光里,慢慢转向吕昭,哽咽着一字一顿道:“大师哥,不只是风儿死了,澜生也死了——如今,澜生的尸身,可是还停在‘松云壑’里呢。”
    吕昭闻听得“澜生”二字,登时再也忍不住,奋力挣脱开逸阳抓住自己的双手,捂住脸呜呜哭出声来。
    逸阳又转瞧向吕昭,脸渐渐煞白得吓人,口中只说出:“你、你们……”一口鲜血就直直地喷将出来,溅得吕昭身上和一旁风儿的墓碑上,全是斑斑点点的殷红。
    笛轩吓得惊呼“大师哥”,只觉得怀中逸阳的身子陡然瘫软,沉重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扶不住,反将自己也坠得倒在地上。吕昭给笛轩这一声走音的惊叫吓得登时就住了哭,抬头瞧见逸阳已然瘫倒在地人事不知,慌忙扑过去,也跟着笛轩一道儿又是摇晃又是掐人中,却是全然无效。
    笛轩紧紧搂着逸阳瘫软的身子放声大哭,咬牙指着风儿的墓碑哭道:“风儿!风儿!我求你!你死了就不要再害大师哥了好不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啊老天呐……冤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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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我竟然还活着……
    我到底为什么还会活着?!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呐,你竟然还不肯放过我?
    痛苦仿佛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寒冷,像无数极其冰冷的牛毛钢针,一点点从我的骨头中刺透出来,让五腑六脏四肢百骸里刀割火烹的疼痛愈发清晰,清晰得让人发疯。而我,却一动也不能动,一声也不能出,甚至连眼泪也没有。让我所有的乞求,都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我就如同被钉在针上的蝴蝶,又或者是被封印在镇妖塔里的小妖,每一刻都是煎熬,却无法死去,只能无望地困在无尽无休的炼狱里。
    其实,我所有的乞求,也只不过是想乞求死亡。
    想来,我也算是已经受尽了人间至苦,为什么就是不肯开恩让我结束这一场噩梦呢?到底为什么总是让我和死亡近在咫尺,却又总会失之交臂?难道当真是我前世做了什么天诛地灭都不足以惩罚我的恶事,如今就连一条死路也不肯赏给我?
    怎么死都好,只要给我个结束,求你,求你,求你。
    可我始终都没能死去,当然也没能活过来,我只是迷迷糊糊地躺在那里,任由一个模糊的影子朝我口中强灌下些什么,而我则连拒绝咽下也做不到,反正我根本就分辨不出那灌进喉咙里的到底是粥水还是毒药。无穷无尽的疼痛,早已让我所有的一切都混沌成了一片,我完全分辨不出到底是骨髓在痛还是皮肉在痛,也再也分辨不出自己是醒着还是昏睡。
    如果我能说出一句话,那一定是:“求求你做做好事杀了我。”
    无尽的绝望里,我曾经还试图拼命记住些以前的事情,可后来终究再也敌不过从心底里生出的一股颓废:过去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舍不得忘记、甚至舍不得想起的那些人、那些事,又有谁会记得我呢?
    风儿,原来这世上真的并没有任何人会惦记你,那你还惦记他们做什么呢?你记挂的越多,也不过是伤害你自己越深。不如你就安安静静地睡在黑暗里,不要死去,也不要醒来。这样,你就能够忘记以前所有的失望、寂寞和无助,再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失望,再也不会有什么来生来世。让我来替你承受一切,黑暗、寒冷、孤独、痛苦,这些我都不怕,只要你不再痛苦,就好。我会用我所有的诅咒,将你和我永远封印在一处,永无尽头,永不解脱。
    这样,我所有的痛苦和所有的煎熬就都是值得的,至少,这样就可以让风儿睡得很安稳。我甚至还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给她编造好了许多梦境,能够让她永远心甘情愿沉溺其中的梦境:
    一心观斑驳的黑漆大门紧锁,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没有半点人声,破旧的大殿已然塌了半边,一个身穿青布道袍的清瘦道人正在蒲团上安然打坐,一个孤零零的小小身影正托腮坐在大殿前斑驳的青石台阶上,怀里抱着一大包栗子粉糖,她仰着头,笑嘻嘻地望着碧空中云卷云舒,微风拂过,树影参差。
    锁风轩里,一个墨色衣衫的女娃子正斜倚在桌边假装看书,其实两只手里正各自捏着一个精致的布偶人,正偷偷地开战做耍。她的师父其实就站在窗外,将屋中情形瞧得一清二楚,虽然面容沉静如水,可目光里却满是慈祥。熏风过处,锁风轩院中的竹丛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淡淡的日光照在廊柱上,细密的湘妃竹帘落下淡淡的影子。远处,似乎是传来她六师哥的箫声,静下心来细听,才辨别出他此时吹的是《梅花》,不知他今日又怀了什么心事。
    冰琴溪边,许暮宇正极是认真地教赵飞的小妹纤纤练剑,两柄雪亮的长剑划过碧蓝如洗的天空,映出一双浅浅的七色虹影。顾澜生和吕昭一路并肩说笑走来,赵飞从后面一窜一蹦地追上来,高声叫着:“你两个好没义气,去镇上也不等我一下!”惊飞了成群的林鸟,扑啦啦腾空而起。
    胭脂坡上,绛桃村里,一身豆青色粗布裤褂的何芝妹在葡萄架下给小小的香香编辫子,香香的小手不肯闲着,也拿从筐子里拿起一个胖胖的豆荚,一本正经地学着姐姐刚才的样子剥豆子。她们的阿娘李阿清正倚着桂花树坐着,手里缝补着一件半旧的汗衫,此时努力直了直腰,抚摸着鼓起的肚子,朝着正在草房上修屋顶的何铁豆笑道:“这小子又踢我哩,他爹,你倒是好歹先给他起个小名儿,我叫他先别闹的时候也有个称呼。”
    京城王府里的院落重重,大公子江逸阳携着桐儿的手站在后宅西院的山子石旁,双双仰起头,望向盛开的海棠花树。树下一个花儿也似的小丫头和一个玉娃娃似的小郎君,正跳着脚要那树上雪染胭脂一般的花朵。孟笛轩含笑坐在廊下的金鱼缸旁,正细细地结一根花样繁复的绦子,隔一会子就抬头朝着花树下的江逸阳瞧上一阵,然后仍旧含笑低下头去,兰花一般的手指,轻巧巧地拈起细细的银珠线,缠了墨蓝色的丝线,一个又一个打下精致的结子。
    怀素轩窗下,无所事事的长生正将下颌抵在手臂上,正闲闲地摆弄几只朴拙有趣的小泥人,想着被派出去办事的雨墨,不知他回来又会带些什么有趣的物事给自己。忽然,门轻轻一响,一身素白的小白已经大咧咧走进来,笑吟吟问道:“我的青箫只是借给你家夫人,怎的就不还给我了?”
    或许是给风儿编造这些梦境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于是,留给我的,就只剩下了一个只有疼痛的噩梦。
    我在彻骨锥心的疼痛里缓缓睁开眼,昏沉沉地看见明灭闪动的火堆前,一个黑沉沉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一张美艳却惨白如鬼的面容上,带着诡异而温柔的笑容。那是一种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形容不来的狰狞神情,我穷尽一生所见过的最狠毒的笑,最阴森的恨,最隐秘的算计,还有最切齿的憎恶,统统加在一处,都幻化不出那样令人胆战心惊的可怖神情。
    她定定地望着我,用带着笑意的柔媚声音缓缓说道:“风儿,你不是一直盼着娘么?娘来了,你再也不会怕了。” 她伸出手来,便有几根冰冷的指骨轻轻摸上我的脸颊,冷得让人直透心底,“走过地狱的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的手太冷了,我心底深处那支最后的蜡烛,终是不敌这骤然的寒冷,瞬间悄无声息地就熄灭了,留给我一片无比恐怖的漆黑……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