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无边烟雨一人行

    待到王妃让众人散了,大家也便如往常一般,一边往院外走,一边相互招呼问候说几句闲话。风儿随着众人从正院出来,却只顾低着头朝前走,她不理会旁人,旁人也都不来理会她。她素日足不出户,周遭这些人她也几乎全不认识,就是偶尔有一两个见过面的,她也根本不记得该如何称呼。只有一副没睡醒模样的长生跟在她身后,木讷讷随着她,慢慢沿着廊子往前走。
    长生昨夜不得好睡,从一早起来就没精打采,方才在门外又站了大半个时辰,更是有些乏累。此时眼皮都有些发沉,垂着头,只看着风儿艾绿色的裙裾在前面缓缓飘动,这才发现,早上自己随手拿出这件衣裳,风儿几乎是瞧也没瞧就匆匆穿上出了门,裙角上还有好几团皱褶,看着实在有些不像样。方才似乎是心里隐隐约约觉着有些不妥之处,可困得发木的脑子很快又忘记了。
    前面缓缓前行的风儿骤然停下脚步,迷迷糊糊的长生却全没留意,一脑袋就撞在风儿身上,将风儿朝前撞了个趔趄。长生登时清醒过来,口里“哎呦”一声,吓得瞪大眼睛,愣了愣才想起来规矩,“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张着口,想了又想,却还是没想起来谢罪的话。情急之下又抬起头,却见风儿根本没有回头,只是一手扶在廊柱上,将脊背对着自己,身子微微有些打颤。
    长生想起来,昨日午后,原本心情甚好的风儿倚坐在廊柱旁,一边等屋里给逸阳看病的大夫出来,一边闲闲地给金鱼喂食。忽然,她也是这么背过身子,将身子蜷缩在一处,长生刚刚问了句“夫人怎么了” 要凑上去,就给风儿低低一句“没事,不许出声”吓得住了口。长生瞧着她微微发颤的背影,心里吓得砰砰乱跳。好在只过了不大一会子,就见她转过身来,除了脸色略略有些难看之外,倒也没见有其他异样。
    下半晌,风儿突然就说一定要搬出正房,谁也不晓得到底是为了什么。无论大公子如何低声下气地哄劝,都全不顶用。
    大公子一向沉稳内敛,可这一回,他那一副頽颓然之中仍是万般放心不下的模样,却是连长生这等一向后知后觉的木头丫头都瞧了个一清二楚。长生怎么想不明白风儿姑娘平白无故地这是要唱哪一出,到底为何就是死活也不肯再留在大公子屋里住——早上还好好的,她和大公子还有说有笑,难道就是因为昨天中午大公子逼着风儿姑娘吃饭那一桩事?可这也是风儿姑娘忽然就说没胃口,若是以前,大公子肯定是要亲自喂着哄着,可如今大公子自己都坐不起身子吃饭,如何还能喂别人?
    风儿搬去的那半个跨院里,拆剩下的几间房屋都甚是窄小,因院子也十分逼仄,更是几乎没多少阳光能照进房中。平素连下人都不住这个院子,听说之前一直就空了好几年。虽说王妃早就派人修整过也收拾了,可当时都晓得逸阳舍不得让风儿搬出正房,收拾这里也不过只是做个样子,都想着等逸阳正式要娶正妃之时,让风儿正式搬进来之前再仔细收拾也不迟。屋子里干净倒是干净,只是忒简陋,未见得比粗使下人的房间好多少。莫说和正房相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就是和黄姨娘的“听雪阁”相比,也是大大的不如。
    风儿却全然不在意居处如何,长生在屋里收拾打点物什的时候,她只在窗前的桌子旁愣愣坐着,透过支起的窗子,望着院子里孤零零的一株梧桐树。整整一个时辰,长生只听见她低低叹息了一句:“这里终究是不像‘锁风轩’。”
    晚饭时分,任是谁来请,风儿也不肯到正院去和逸阳一道吃饭。掌灯后,大公子又派了宝心和宝意过来,请风儿过去正房,风儿只说累了,要早早歇下,将她们都打发走了。长生听她说要歇着,赶紧就要去给她收拾床榻,风儿却又说不困,吩咐长生去把箱子里的衣裳都拿出来瞧瞧。
    伺候风儿几个月,长生从未见过她在意穿着,此时却要折腾衣裳,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也只得照做。
    风儿的衣裳本来也不多,长生就将衣裳都取出来,一一摆在床榻上。风儿从里面拣出一套月白的中衣,细细将那衣上所绣的蝴蝶花草都摩挲了一番。长生正要问她可是要穿这套衣裳,却见风儿起身,将自己身上所穿的墨色衣裳脱下来,交给长生让她明日就拿去仔细浆洗干净。还说以后这墨色衣裳就先不穿了,再三叮嘱长生,洗好后务必要和这套月白中衣放在一处:“过些日子就要送我回九离山去了,你千万记得,一定要拿这两套衣裳给我换上,到时候可别着慌找不到。”
    长生给她说得满头雾水,也只得接过墨色衣裳。低头小心折起衣裳来的时候,长生觉出衣裳的右手袖口上有些发硬,想也没想就抬头张口问了句:“夫人,这衣袖上是沾了什么啊?”
    风儿正伸手随意拿起手边的一件颜色衣裳,长生一眼就看见风儿此时身穿的白色中衣上,右手衣袖正沾了两大块已经干涸的血痕,登时吓得“哎呀”一声:“这……夫人!”
    风儿瞥了一眼那血痕,轻声道:“我今日不小心磕了牙齿,流了些血,不碍事。你不要告诉我大师哥,他还病着,没的要他担心。”
    长生闷头想了半日,也没想起来何时见到夫人磕了牙齿,可也总算给她想明白了夫人一定要搬出正房的原因:原来是她嗑了牙齿,不想让大公子担心。长生犹豫了好一阵,还是嗫嚅道:“这……这要是给大公子日后知道了,只怕要罚奴婢。”
    风儿正在将那套月白中衣上的每一个衣褶都仔仔细细抚平,忽然听长生这话,似乎是不答应瞒住逸阳的意思,忽然起身一把死死拉住长生的胳膊:“我求你,求你不要告诉我大师哥。”
    长生恍惚觉得她这个举动有些吓人,更给她这个“求”字吓得心惊胆战,赶忙一叠声地答应:“好……好,不说就是了,奴婢发誓不说就是了。”
    此时,长生看她身子轻颤的情形,又同昨日看金鱼之时一般,就小声问:“夫人,可是牙齿又流血了么?”
    风儿一直背对着长生,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子,似乎是用帕子擦抹干净了,才听她轻声说了句:“好了,已经不流血了。”
    长生见她转过身来,才上前扶她倚着廊柱坐下。风儿的脸上本就没有多少血色,此时愈发苍白,合眼又歇了歇,才渐渐又缓和过来。见长生正眼巴巴急切切瞧着自己,风儿竟然一笑,轻声道:“你瞧,一见到血我就害怕,不过是牙齿上的血,就把我吓得……心里一通乱颤。”说着话,又略略扬了扬手里的赤红帕子,“真多亏了你昨晚给我做了这条帕子,颜色好,又柔软,用来擦我牙齿上的血合适得很。不像她们拿的那些帕子,滑不留手的,中看不中用。麻烦你回去将这帕子洗洗,我这几日就用这个。要不你再给我多预备两条,这颜色我很是喜欢。”
    二人歇了会子,才又起身往回走。
    沿着廊子绕过一带假山,又穿过一溜儿遮天蔽日的紫藤花架,正要转上九曲石桥,忽听斜刺里有人柔柔道了声:“风儿姑娘,慢走一步可好?”
    风儿扭头一看,却是桐儿,正从一旁山石上的亭子里朝自己走来,身后还跟着个与长生一般打扮的小丫头。
    方才大家都从正院里散了,她出来得比风儿晚,风儿方才沿着廊子这一路并不曾见她走过,想来她是从别处绕到此处来相候的。
    风儿站住一怔,桐儿已经快步走到近前,见了风儿还似从先做丫头时候一般,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才道:“按这府里的规矩,我如今该称呼一声‘秦姨娘’。可是,一来终归我是姑娘的丫头出身,二来,世子爷也不愿意听人如此称呼,那桐儿就冒昧还称呼一声‘风儿姑娘’可好?”
    风儿心中有事,随意一点头:“我挺喜欢别人叫我‘风儿’的,其实叫什么都成。”说着话,已然转身要走。
    桐儿一笑,又凑上了一步:“从当初第一眼见到姑娘,就瞧得出风儿姑娘最是个平易近人的。当时我就想,姑娘叫风儿,我叫月儿,这么称呼起来,倒像是姐妹两个。”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又皱了眉头,“哎呦,我这话说得僭越了,我一个丫头,怎么能跟姑娘比肩称呼姐妹呢?该打该打,还请姑娘见谅。”
    风儿一向不晓得待人接物之道,此时自己先有些尴尬,轻声道:“这……其实……按年纪,我那时候该叫你一声月儿姐姐的。”又想起昨日早上逸阳对桐儿的态度,愈觉得对不住她,就又道,“大师哥这几日……他伤好得慢,性子就有些不好,昨日……还望你别计较。”
    却见桐儿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容,眼圈倏忽就已经红了,只是强忍着眼泪不敢下落。风儿登时着了慌,赶忙摆手道:“月儿姐姐——哦不,是桐儿姐姐,你别哭,我晓得你昨日是受了委屈,大师哥只是病了烦心,当真不是故意要叫你难过,你别难过。其实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带累了大师哥,他心绪不好都是我招惹的。我也带累了你,你别哭,我给你赔不是。”
    不料桐儿忽然身子一矮,“咕咚”一声就跪在风儿面前,磕头道:“风儿姑娘,我一个天生来的苦命人,既被卖做下人,本就不敢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世子爷不愿看见我,我躲着他也就是了,只要大家都不为难就好。我不是贪图荣华富贵,我只图能在这里有一碗饭吃就心满意足了。我只怕若是被赶出府去,再落到人牙子手里,给卖去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一个女孩儿家,也不图能做些什么光耀门楣的事情,好歹不让我那死去的娘亲丢尽脸面为我伤心就够了。”她跪行两步,双手都攀住风儿的胳膊,切切求道,“如今世子爷不待见我,我也认了,不敢有半点怨言。我孤身一人,在这王府里最熟识的就只有姑娘和长生,只求姑娘不要嫌弃桐儿出身微贱,能让桐儿在这府里还有个能说话的人,就是姑娘大发善心可怜桐儿了。”看风儿连连点头,又道,“我不敢再进去招惹世子爷生气,求姑娘可愿意有空的时候到我住处来坐坐?只求千万可不要让世子爷知道,上一回他只是听到我的名字就赶我出西院,我只怕下一回就是赶我出王府了。”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