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子江恄阳虽是庶出,却果然是个做事精干利落之人,一自得了王爷吩咐,便立刻着手,召来了京城里最得用的匠人,白日赶工,夜晚挑灯,只不过才十日的工夫,就已经将府里当中一路的所有房舍亭廊都油漆粉刷一新,尤其各处游廊梁枋雀替上的泥金彩画,比之前画得更加精致。
将这当中一路修整粉刷完毕之后,四公子命人将彩画油漆匠人分作两组,分头向东西两侧开始修整其余各主要院落。因着所余日子有限,园子中的固有格局也都不再大动,只将京城里最顶尖的十几个花把式都叫了来,命他们领着自己的伙计分别负责这府里的十几处大小园子,将府中所有花木山石之类都仔细收拾一遍,该增补的增补,该减去的减去,不好看的赶紧挖去换了好看的来,好看的就再花心思要弄得更加好看。这些花把式们各自都有同行在旁比着瞄着,自然是要尽心尽力不甘人后,拼命大显手段卖弄本事,是以才不过五、六日下来,果然就将本就雕梁画栋的兴宁王府整饬得越发巧夺天工,真个是热闹处花团锦簇,清雅处草木扶疏。
逸阳所居的西院不久前才刚刚重修过,也无需再费什么大手笔的修缮,匠人们只用了三两日就将整个院子里里外外都修整完毕,又增补了些雅致的花木置石。
待匠人工人都退出西院之后,院中丫头婆子又忙着一番重新细细打扫,直收拾得连房梁顶上都不见有一丝儿落尘。
裴妈妈走进西院之时,宝心正在院中吩咐小丫头拿了喷壶,取了冰凉的井水,将廊下的石头地面都仔细均匀地洒了个遍。宝意则斜身坐在一旁的廊凳上,手里拿着个绣花绷子在打愣。猛抬头一见裴妈妈进来,身后还带着几个针线上的婆子,宝意赶忙站起身来,叫着宝心,两人一道儿笑着迎了上来。
裴妈妈笑着说是夫人吩咐下来,给每个丫头按例再多做两套衣裳,今日是来量尺寸选衣料的。
大伙儿上回刚做的两套新衣裳都才刚刚拿到手不久,很多人都还不曾拿出来上身穿过,这会子听说竟然又赏做新衣裳,自是十分高兴,各自跟着针线上的嫂子们量尺寸说样式,虽不敢高声,也叽叽咕咕说笑着忙个不亦乐乎。
裴妈妈跟众人说笑了两句,就带着两个素日给王妃大小姐做衣裳的裁缝婆子到了正屋门口,说了句“大公子今日身子可好”,便听逸阳在屋里道:“赶紧请裴妈妈进来。”
裴妈妈早听说了这几日宝意和宝心都不甚得意,果然见屋里打帘子迎出来的是长生。瞧着这个木头木脑的圆脸小丫头,裴妈妈在心里暗暗不住咂嘴:前番才抬举了个外来的桐儿,这会子难不成又让这个什么长生上了前儿?真真是可惜了宝意和宝心两个好丫头。王妃娘娘千挑万选,又亲自教导了几年,结果竟白白放在一边没人理会,明白瞧着就晓得是全然入不得大公子的法眼,难道当真是家花没有野花香?
心里想着,事情还得赶紧办,裴妈妈叫两个婆子在门口候着,自己跟着长生进了屋。
走进卧房里,见逸阳仍是俯卧在床榻上,胳膊下垫了个厚厚的鸦青织金软枕,身上只穿着家常宝蓝莲花暗纹茧绸裤褂,腰下虚搭着一条秋香色洒金绣岁寒三友的夹被。那风儿原本也是趴他身旁,和逸阳肩并肩头顶头,想来自己进来之前,两人正在解一把鲁班锁做耍。此时瞥见有人进来,那风儿也不抬头,更不打招呼,只是不甚情愿地将身子朝床榻里面挪了挪,离开了逸阳的身子,仍旧一门心思地继续拆解那精巧却极费脑筋的玩意儿。
裴妈妈笑着行了礼:“大公子今日身子可好?”
逸阳也点头一笑,答道:“好多了,烦劳裴妈妈惦记着。”说罢,见长生还只木呆呆杵在一旁,就笑着提醒她,“长生,赶紧给裴妈妈拿个凳子来坐。”
裴妈妈也听说了这个丫头一贯是个木头脑袋,赶忙也笑着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在大公子这里,我也并不客气,若真是累了,早就自己坐下了。”
长生也不答言,拿过个凳子来,就放在裴妈妈身边,小声说了句:“裴妈妈请坐。”还不待裴妈妈开口,她先低头垂着眼皮又躲到一边去了。
逸阳示意裴妈妈坐下,先问了母亲这几日可安好,又问了大夫去给母亲请脉的结果等事,听裴妈妈一一答了,心下这才安稳不少,道:“等再过几日能下地了,我就给我娘问安去。”
裴妈妈见逸阳面色虽还透着苍白,眼窝也有些下陷,可精神却显见得是好得很了。她每日里都得画儿的“耳报神”,说是这两日逸阳的伤已经大有起色,也不似早几日疼得半点也不能动弹,只是仍还不能翻身,夜里也睡不大安稳。但是自打逸阳受责卧床,倒是跟那个风儿姑娘愈发热乎起来,二人整日里都厮守在一处。逸阳的心情自然是好得很,时不时还要与风儿姑娘调笑几句,倒颇有几分新婚燕尔的模样。
虽说过来治伤的大夫每日里也都要去跟王妃娘娘亲自禀报大公子的病情,可王妃娘娘一直都还放心不下,直到此时裴妈妈亲眼得见,才当真是心头一松。想来这大公子的伤能好得如此迅速,心情又能如此愉悦,只怕倒是多亏了他身边这个不谙世事的丫头了,果然是心病还须心药医。想到此处,裴妈妈又不由得叹息一番王妃对儿子的诸般苦心。
虽是暗地里诸多感慨,裴妈妈口中还是赶紧笑道:“哎呦可别急,大公子还是安心好生养着罢,哪里就急在这几日的?毕竟也是伤得不轻,少动弹些好,可千万别逞强。王妃娘娘一日里不晓得要问多少回呢:大公子吃了什么,大公子今日还疼不疼,大公子的药可都按时吃了。哎呦可千万别教王妃娘娘再担心了才好。”说完这些,话题一转说明来意,“不过呢,我这趟来可不是因为王妃娘娘惦记大公子,而是因为王妃娘娘惦记风儿姑娘。”看逸阳面色微微一滞,赶忙又解释道,“这不是咱们姑奶奶贵妃娘娘要回来省亲了么,王妃娘娘发下话来,给咱们府上各人再做两套衣裳。独又说到想着风儿姑娘远路而来,随身所带的衣裳有限,要给姑娘单独再多做几套衣裳鞋袜,只怕她们伺候不周思虑不到,特意叫我亲自带了人过来,指定要给王妃娘娘和大小姐做衣裳的裁缝婆子来伺候,还把咱们府里最好的料子都带了样子来,让姑娘仔细挑挑,看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绣什么花镶什么边,就拣着可心的尽管做就是了,不拘数量。”
逸阳一听母亲如此厚待风儿,心下倒是一宽,笑道:“让我娘还要为这些琐事费心,当真叫做儿子的心上过意不去。”转头扯了一下风儿的衣袖,提醒她道,“风儿,还不赶紧请裴妈妈替你谢过娘亲?”
逸阳这话里特意让风儿也向王妃称呼娘亲,果然也存着些得寸进尺的意思。偏偏那个风儿浑然不知就里,一颗心思就都只在手里的玩意儿上,哪里在意了旁人都说了些什么,只是给逸阳扯着,就随口应了声“哦”,朝裴妈妈说了句:“请裴妈妈替我谢过娘亲。”也不过是个鹦鹉学舌的德行。还不待裴妈妈应下,她仍旧一低头,继续翻来倒去折腾手里那个精巧的玩具去了。
裴妈妈心里霎时便有些不快,不过倒也不似头几回那般反感。想来也是之前那几回见识下来,对这个风儿这副说不出是痴呆还是混账的嘴脸也渐渐习惯了:大公子还说她十五岁,实际上瞧着连七八岁的心性都不如。小门小户出身不懂礼数也罢了,可这个孩子,分明就是一副给娇宠惯出来的混账德行,果然是寒门破户养娇儿。不过话说回来,这做下人的瞧不惯又能怎样?谁叫大公子喜欢呢?还不是得捧在众人头上?
裴妈妈脸上自然是不露出分毫颜色,仍是笑吟吟朝风儿道:“风儿姑娘,老奴这就把做衣裳的叫进来,拿了衣料让姑娘挑选如何?”
这裴妈妈好歹也是王府中最大的管事妈妈,几位公子小姐都要颇给她几分面子,哪个敢有不理不睬的道理?却不料想这风儿此时一门心思都在手里的鲁班锁上,哪里有心思应酬她?是以连话也不答一句,头也不抬一下。
裴妈妈毕竟老道,只朝逸阳一笑,就朝屋外说了声:“你们进来。”门口候着的两个婆子就各自捧着两大盘颜色各异的衣料样子,低头走了进来,小心仔细地在床榻旁的桌子上展开来,摆得整整齐齐,之后就垂手候在一旁。
逸阳见风儿仍还是只顾了玩耍,全不搭理众人,就伸手轻轻推了推风儿的胳膊:“风儿,你过去桌子那边看看,喜欢哪个就挑了做衣裳。”
风儿却仍旧是全不买账,不耐烦地一摇头:“我不要,我就穿我自己的衣裳。”
逸阳倒甚是有耐心,先是朝那两个婆子吩咐:“你们两个先出去候着。”打发她们出了屋,这才拉着风儿的手劝道:“风儿,以前咱们在山上,规矩所限大家各有服色,这十年来你穿的全是墨色衣裳,大师哥除了咱们成亲那日见你穿过大红吉服,竟还没见过你穿颜色衣裳。如今你既然跟大师哥来到咱们家里,穿些鲜艳衣裳也新鲜些。”他望着风儿,眸子的光愈发温柔,“你不知你那日穿了一身大红,可有多好看。”
裴妈妈在旁听得不禁有些肉麻,可看一旁老实木讷的长生,她倒是半点也不尴尬,想来这等话语在这屋里只怕也是家常便饭。想着这人中龙凤的大公子能如此好性儿地千般哄着,那个疯疯傻傻身份尴尬的小丫头子也该懂得个眉眼高低,却不料那风儿却煞足了风景,硬硬一句“我不要”,就将大公子的所有好意又都顶回了回去。
更出裴妈妈意料的,是平素矜持稳重的大公子竟然一手夺过风儿手里的鲁班锁,还做出个赌气的模样道:“一玩起来就不理人,不给你玩了。”
风儿原本正玩得兴起,哪料想手里这粘住眼珠子的好玩物什竟然一把给人夺了去,登时恼火起来,翻身就朝着逸阳的肩膀捶了两拳:“你还给我!不给我玩以后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说着话一翻身又躺倒在床上,扯过一条浅杏黄夹被,一把蒙住头脸,口里气哼哼咕哝着:“昨日还说全都听我的,你骗人!”
逸阳也不以为意,只凑过去低声下气哄道:“风儿,又不是叫你上刀山下油锅,不过是挑几块料子给你做衣裳罢了,用不了你半盏茶的时辰,你赶紧挑完了,回头咱俩还一起拆这鲁班锁可好?”
风儿用被子蒙着头,气呼呼回道:“不挑!半盏茶也不挑!上回做的我都不穿呢,我就穿我自己的衣裳,叫她们别烦我。”翻个身子,躲得离逸阳远些,“你骗人!再也别想我理你!”
逸阳软语温言又哄了好一会子,见风儿始终不肯,只好将鲁班锁又塞回到她手里,哄到她转怒为喜,这才转过头向裴妈妈道:“她既然嫌麻烦,那就算了,还全照着上回的颜色样式再做几套就是了。”想了想,又解释道,“她自幼都是给我师父当了男孩子养大的,所以一向在衣饰上不讲究,就随了她罢。”
裴妈妈见风儿对王妃的一片好心全不领情,心里自是十分不快,见大公子又如此百般迁就宠溺,更是一肚子的不满,只是她跟着王妃身边这些年,也学了些好涵养,极力压着不带出颜色来。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就叫那两个婆子将衣料都收拾了,告退出来。
一气走出西院,那两个针线上的婆子见裴妈妈脸色不好,自然也不敢多嘴,只好一路跟着,眼瞧着都快走到正院了,才大着胆子问:“裴妈妈,您瞧那风儿姑娘的衣裳……”
裴妈妈 “哼”了一声,头也没回:“就比照上回的,一模一样,给她再做四套就行了。”
针线上的婆子却有些作难:“上回的……那是桐儿姑娘替她挑的,那个料子倒是还有,就是那个颜色少见,刚好就够上回那两套,您看是不是……”
“不管什么难得的颜色都做给她,没有了就叫人出去现采买来。她一个山野来的丫头,做个衣裳还能点出名儿来要进上的贡品不成?她要什么样式你们就给她做,你们也都是这府里的老人儿了,难道连一个野丫头也伺候不来?”裴妈妈越说越觉心里窝着的火大,不由得便有些指桑骂槐,“你们自己也得知道自己的身份,只别给咱们王府丢人,我就阿弥陀佛了!”
※※※※※※※※※※※※※※※※※※※※
记得这个衣裳,埋雷埋雷。
逸阳同学,一味宠着风儿也未必就是对她好,你以前明白这个道理,怎么如今倒糊涂了呢?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