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一霎时间,让江逸阳着着实实体味出这“心思百转”到底是如何一种磨人滋味:明明想见她想得抓心挠肝,可近在咫尺,却又委实是心中愧疚,生生不敢相见;明明恨不能将心里几千几百句话都一股脑儿说与她知道,可话到口边,又唯恐自己一开口,就已经不是自己要说的话,反倒让她误会了自己的心意;明明时时都盼望能一生一世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可又不愿让她见到自己此时此地的尴尬狼狈;明明心里只巴望着能听她跟自己说一句安慰的话,可又生怕她说出的是自己最最怕听到的那句质问……
忽听那窗外又传来一声抽抽噎噎的“大师哥”,这回,逸阳听得无比清楚,那说话之人分明就在窗外。
“大师哥,你醒了?”窗外,风儿声音有些怯怯,似乎也拿不准逸阳会不会开口就将她赶走,听逸阳说了句“我没事”,风儿似乎也定了心,又轻轻道:“大师哥,我在窗缝里看得见你,你瞧得见我么?你千万不要动,身子一动更疼得难受,好歹咬牙熬着,过两三日就好过多了。”她抽抽噎噎说到此处,竟哭出声来。
逸阳不料风儿竟然能来此看望自己,更不料她开口就是先安慰自己,一时心口里“咚咚”狂跳,呼吸也有些急促,连方才还将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痛楚也觉不出了,心中一时间堵上了千言万语,到最后,总算说出口来的,却只有一句:“好,我听你的。”
窗外的风儿似乎也全然料不到逸阳竟破天荒对自己说出这等言语,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只一手扒着窗上的木条朝里面望着,小声不住啜泣。
彼此好一阵沉默,还是逸阳先缓过神来:“风儿你快别哭,大师哥没事。”顿了顿,忽想起莫不是风儿得了信儿就独自跑来寻自己,心下一急,问出一连串话来:“现在是什么时辰?天黑了么?外面还下着雨,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风儿,长生跟着你么?”忽又想起,若是给风儿看到自己的伤处,只怕她更要伤心难过,赶忙又道,“你不要进来,这屋里阴凉。”他骤然说了这许多话,胸口里一时接不上气来,只得合上眼大口喘息。
窗外风儿抹着眼泪答道:“大师哥你别急,有长生跟着我,你放心。是江管家说你伤得甚重,昏迷中疼得不住地喊我,又不肯要人伺候,所以找我来劝劝大师哥。”
跟在风儿身后的江忠信一咧嘴,心道:这小姑奶奶诶,你这不是活生生的卖人么?你是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等大公子伤好了,他非得找我算账不成。我这不也是一番好意么?王妃娘娘犯了旧疾,只能报喜不能报忧,王爷那边火气还没消,哪个又敢去触虎须?眼瞧着大公子煎熬受罪,又不许人伺候,这做下人的是实在没了辙,思来想去也只能试着照方抓药,既然大公子的病根儿都在这位风儿姑娘身上,就只好试着拿这把钥匙开这把锁不是?要不是为了能安抚一下大公子,干嘛要等天黑了才叫雨墨偷偷进内宅去找长生,让长生悄悄将大公子的情形告诉这位“灵丹妙药”姑娘啊?不过这位风儿姑娘倒也真是个活宝贝儿,这会子瞧着她也不疯不痴,可就是这脑子是一点子弯儿也不会转啊。我这方才还跟她说了这是个偷偷摸摸的事情,万万不可告诉旁人知道。这小姑奶奶可倒好,一句话,统统全说给大公子了,真是!哎呦我的天爷爷,这祖宗小姑奶奶可千万别说出刚才自己劝她答应做通房丫头的话,否则大公子……阿弥陀佛,老奴这全都是一番忠心,菩萨显灵菩萨保佑啊。
风儿哪里晓得旁人的为难,只顾了将双手都扒在木条的缝隙上,抽抽搭搭地朝屋里道:“大师哥,我全都知道了……只是、只是我是才知道,若是我早些得知你如今这个样子,我……”
逸阳陡然想起梦中的情景,不由得霎时背后生寒,只怕风儿下面就要说出自己梦中听到的那些言语,急道:“风儿,风儿!你信大师哥,大师哥绝不负你!大师哥当真没有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师父,风儿,你信大师哥,你信大师哥!”他急切切等着风儿的回答,试图撑起上半截身子,可双臂哪里有力气,只白白将自己又生生疼出一身冷汗。
风儿在木条缝隙间看得分明,哭道:“大师哥,你别动,一动身上就疼得更难受。留儿姐姐说,睡醒了就能好过些,我知道,疼得难受的时候睡不着,你合上眼,想想你最想见的人,想着想着就能睡着了。”
逸阳勉强又挣扎着抬起头,给身上的疼痛折磨得脸色煞白,可心里的那句要紧话还是急着要说给风儿:“风儿你信我!我和桐儿并……”
窗外的风儿似乎全没在意逸阳这句声音颤抖的解释,她只是哭得越发伤心,将手在窗外的木条上狠狠拍着,“大师哥你千万不要动,我知道动一动会有多疼,大师哥你忍一忍,我在这里陪着你……”
逸阳不料到风儿竟全然不在意自己与桐儿的事情,只关心自己的伤疼不疼,心头一热,眼窝里一阵酸楚,眼前腾起一片泪雾,赶忙道:“不疼不疼,大师哥不疼,大师哥真的没事,风儿你快别哭了。你身子不好,千万别大师哥病好了,倒把你给哭病了。好孩子,快不哭了,大师哥看见你哭才难受。”
风儿赶紧忍住哭,抽噎着点头答应:“好,我听话,我不哭,大师哥你安心养伤,伤好了就不疼了。”
逸阳突然痛恨起那扇给木条钉死的窗子——就是它从中作梗,教逸阳近在咫尺,却看不见风儿。
正惆怅,忽听窗外风儿又抽噎着轻声道:“大师哥,我愿意……愿意和桐儿一样,都做你的丫头,你就答应了你爹罢,我怕他再打你。”这声音虽不大,却是字字如锥,一下下凿在逸阳心上。
逸阳咬牙道:“风儿,大师哥不过是受些皮肉小伤罢了,当真不碍事。风儿你听大师哥一句话:大师哥不曾负你一丝一毫,此生此世也绝不负你一丝一毫,咱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生同衾,死同穴,绝不分开。”
窗外,风儿抽噎着沉默了一阵,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才幽幽说道:“大师哥,你娶了谁也不是辜负我。我不过是个废物,过不多久,我就会和红豆鸟一样,给埋在土里,最后变做一堆白骨,很难看的白骨。这些我都知道,可我都不在乎,什么也不在乎,只是我不愿见大师哥你受苦。我自己受苦也罢了,那是我自家命歹,怨不得旁人,也都与旁人无关,可我看不得别人受苦,我心里难受……”
逸阳听得实在剜心,赶忙打断风儿的话头:“风儿!不许你胡说!你还要跟大师哥长长久久在一处,大师哥此生此世就只娶你一个,此事断无更改。大师哥不过受几日委屈,算不得什么,可若是委屈了你,大师哥心里就更不好过。你说这些话,就是来让大师哥心里难受的么?你信不过大师哥对你的一片心么?”
他二人只顾了隔窗倾诉,长生倒还罢了,一旁吓得半点儿声音也不敢出的江忠信只听得如同芒刺在背,心里暗自庆幸:若非自己开头就将其余众人全都遣出院子,这一番情切切的小两口私密话儿要是给哪个多嘴的传出去,这……这不是要命么?
好在老天总算开眼,一阵凉风吹来,风儿身子一个寒噤,随即打了个喷嚏。屋中的逸阳急道:“风儿,你身子受不得寒凉,赶快回去罢,听话。等我爹爹消了气,自然就放我回去,你放心,我没事。长生,快扶夫人回去,你拿衣裳给夫人披上了没有?”
“我不走,大师哥不让我进去,我就在这里陪你。”风儿一把推开上前扶住自己的长生,“大师哥,你口渴么?让我进去,我只陪着你不打扰你。”
长生听逸阳叫她,只顾了老老实实答道:“大公子,出来的时候就给夫人披了披风。”给风儿推开,也只好又答,“夫人不肯走。”
逸阳只好连哄带骗道:“风儿,你先回去,大师哥这会子身上疼得甚是难受,想睡一会子。你出去的时候,叫江管家打发雨墨或是竹烟进来伺候。”想了想,又道,“你赶紧回去好好歇着,千万不要生病,告诉江管家,叫他明日下半晌,拣没人瞧见的时候去接你过来,你隔着窗陪着大师哥说话,千万要穿暖和些。”
三日过后,果然有皇宫中的太监来传旨,说是江贵妃奉了太后的谕旨,要来兴宁王府家祠,为早年殉国的老王爷江慎明焚香祭拜。贵妃娘娘向当今圣上一请旨,圣上不仅立时便允准了下个月初五,并且还要亲自陪同贵妃一道前来祭拜。
兴宁王江廷接了圣旨,自然是高兴万分,送走了传旨太监,赶忙进内宅与王妃商议接驾的事情。
虽说江廷前几日就已经知晓了江贵妃即将归省的消息,却不曾料到,圣驾也会一道降临兴宁王府,实在是有些措手不及。掐指一算时日,距离下个月初五,就只剩下二十余日,而诸多接驾事宜竟然还全无头绪,只急得江廷皱眉搓手,在屋中来回踱步。
王妃之前一连数日都卧床静心休养,今日才觉身子好些。
这做娘的心中虽是极其挂念受了重责、被关在后院小库房里的儿子,奈何兴宁王江廷金口已定:王妃的身子一日不能康复,江逸阳就别想从库房里被放出来。
王妃自然知晓自己夫君的脾气,火气头上劝也是无用,只怕还要更生事端,只好耐着性子休养,只暗地里不住地叮嘱裴妈妈和江管家,务必要好生照应受伤的逸阳。偏偏江廷这几日都在府中少有外出,王妃也不便出离正院去看望儿子,只好一日里倒要向裴妈妈和江管家问上十来回逸阳的状况,暂解心中忧虑。
今日王妃正打叠起精神,思量着如何寻个由头向王爷给儿子说情,正好就来了这等天大好事的圣旨,如同久旱之地总算盼来了甘霖。王妃少不得一边笑语盈盈劝夫君不必忧心,一边心下细细将诸般事物暗自打算周详。
待得将这些安排一条条地都仔细说了,果然江廷眉头舒展,笑着拉住王妃的手道:“多亏有你这等贤内助,件件事情都心中有数,安排起来也井井有条。照此办理,日子上能赶得及,样样周全还所费有限,既不奢靡也不简慢,好!好!”
王妃看江廷兴头正好,又轻轻叹口气,摇头道:“只是不晓得逸阳的伤可好了。圣驾来时,总不能教人架着他去接驾罢。”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