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逸阳从母亲房中问了安出来,见门口候着自己的除了宝意、宝心并两个小丫头之外,还有月儿,也不言语,径直往回便走。
方才给母亲问安,王妃先是说了一番劝逸阳要多出外走动的话,又一总替逸阳安排好了这几日须登门拜会的事由,之后将身边众人都打发了出去,拉着逸阳坐到自己身边,温言道:“娘既是把宝意和宝心两个丫头给了你,你爹爹那里自然都是应允过了的,这两个丫头模样性格都好,又都是规矩守礼、知道进退的,以后做了你的屋里人,也断不会生出什么是非来。不知这几日她两个伺候得合不合你的意?”
逸阳低头答道:“她两个既是娘指派给儿子的,那自然都是好的。只是儿子在山上这些年,大多事情都是自己亲力亲为,一时还不大习惯周遭有这许多人伺候。”
王妃如何听不出儿子这是故意装作听不懂“伺候”二字的意思,心下暗想:看来,果然还是那两个丫头不合他的心意。便微笑道:“咱们府里规矩大,丫头们也难免给□□得失了些灵性。我瞧着你带回来的丫头里那个叫月儿的,也算得灵巧柔慧,模样也生得娇俏可人,就是这名儿起得不合规矩,给她改了叫做‘桐儿’罢。这丫头既然是你带回来的,想来能合了你的眼缘,改叫她去给你伺候茶水也好。”
逸阳一时倒未曾明白月儿为何要改名的因由,不过倒是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显然是想让自己将那丫头也收了房,想推辞又不好明说,只得道:“‘桐儿’这名字好,这就改了便是。那丫头果然是灵巧,只是儿子身边伺候的人也够了,还教她仍去伺候风儿好了。”
王妃一听他赞桐儿灵巧,心道:果然是那丫头才对了儿子的心意。不由笑道:“我的儿,那丫头何止是灵巧,还是个心细周全的,礼数也不错,又是你也用惯了的,多这样一个丫头在你身边伺候着,娘也更放心些。”见逸阳还要开口,便伸手在儿子的手上按了按,眼中慈爱之色益重,“娘知道,你是不放心那个风儿,此事娘自有安排:她身子骨不大好,娘身边的宝辞是个最擅长食补调养的,把她拨过去专门伺候风儿,每日里除了能搭配饮食,还再多熬些滋补羹汤,她有本事把风儿的身子调养得好些,也叫你放心不是?宝辞身边还有两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娘也叫她一并都带过去。这样一来,伺候风儿的人多些,也更能周全些。”
逸阳见娘已然定下如此安排,也只得点头应下。
逸阳穿过两进院落,转入夹道,便瞧见王妃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宝辞已经带着两个小丫头,正规规矩矩站在西院门口候着。
逸阳回到房中向风儿说了母亲的安排,才叫宝辞等三人进来,给风儿磕了头。
风儿这几日身子渐有好转,却还是斜斜靠着软垫倚坐在床上,对周遭事物一副全无兴趣的神色。宝辞带着两个小丫头进来跪在地上磕头,她连瞧也不瞧一眼,仍旧只顾拿了一根柳条,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回逗着夜儿在床榻上扑耍。她这几日一直都闷闷不乐,莫说出门,甚至是连床榻都懒得下,逸阳千方百计哄她也无济于事,只能看着她整日里与黑猫做伴,或是逗弄,或是抱抚,或是打愣,一副寂寞无聊的颓然模样。
逸阳见她懒得搭理,便替她做主,命宝辞带着赏荷、采莲起来,以后专门伺候风儿的饮食及药膳。
刚打发了那三人出去,宝意便捧着素服进来,向逸阳禀报说,王妃那边已经命人在外头候着,只待这厢逸阳更衣完毕,便可动身一道儿去魏尚书府。
逸阳虽还是放心不下风儿,却也明白自己委实也不能终日都只守在这屋里,只得拉着风儿的手,再三再四嘱咐她就在屋中等自己回来,万万不要出去乱跑。又吩咐西院里的众人都要用心好生伺候,尤其叮嘱长生要寸步不离地守着风儿,这才让宝意和宝心服侍着更衣。
宝意捧上素服来,展开来是件只用银线绣有六个藻叶仙鹤纹湖色心子团花的白缎长衣,宝心又给他在腰间系上湖色白玉攒珠带,只挂了一只蟠螭纹透白水晶璧,头戴金缨展翅素冠,脚下是一双青面白地缎子朝靴。
宝心眼见这一身穿去吊唁的素净装束,倒给大公子穿出个淡雅出尘的神仙味道来,不由得抿着嘴儿偷偷多看几眼。又见他临出门之时,还不忘又返到床榻边,朝风儿又是谆谆嘱咐了一番,这才匆匆出屋而去。可那风儿却自始至终只是心不在焉地“嗯嗯”答应了两声,仍旧只顾着逗弄黑猫,连头也不抬一下。
宝心瞧得心中不忿,嘴角一撇,悄悄低声朝宝意道:“你瞧那人,怎么这样不识好歹。”
宝意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桌上的梳子镜奁,听了这悄悄话只微微摇摇头,朝外使了个眼色,极轻地说了句“出去说话”。随即三两下就将桌上的一应物事都打理齐整,轻轻一拉宝心的衣袖,二人便朝风儿略福了一福,就并肩出屋去了,只剩下长生守在风儿身边。
直到定更天过后,逸阳方才回来,听说风儿已经睡下了,还是放轻了脚步先进卧房去瞧瞧她。果然见风儿侧卧在床榻正中,身上覆着一幅杏黄绫子夹被,一手枕在脸颊下,一手搂着黑猫夜儿。那黑猫儿玩了大半日,估计也是累乏了,此时团身偎在风儿怀里,原本也睡得正香,听见逸阳进来,只是睁开碧绿的眼睛瞧了瞧,便又懒懒合上眼假寐。
逸阳见风儿睡得甚是沉静,小脸上竟带着些往日的娇憨神情,一时看得怔住了。突然心中又涌上来一阵伤感,无声叹出一口气来,逸阳不忍惊扰风儿的好眠,便抬起头朝长生招招手,示意她还在屋中守着风儿,自己去了外间书房。
宝意和宝心见他一直面带阴郁,此时出来也还是眉心不展,赶忙小心翼翼上前替他更衣。
宝心见他一直也不言语,便大着胆子试探着问了句:“那边小炉子上还温着酸笋山鸡汤,大公子可要用些?”
逸阳由着丫鬟给他解去腰带脱去长衣,心不在焉地答了句“不用了”,隔了好一会子,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宝心:“今日夫人怎么这个时辰就歇下了?”
宝心虽然心中不忿,但这几日也已然想明白,这“夫人”二字只不过是在这西院之中叫一下哄着大公子高兴而已,于是当着逸阳的面,也都是将“风儿姑娘”改称作“夫人”,免得惹这位大公子不高兴。此时听逸阳问话,手底下仍是利落地给逸阳换上家常便鞋,口里答道,:“许是夫人白日里逗猫儿也玩得累了,一个人左右也没事,晚饭后没过多大会子就上床要歇下。宝辞今日晚饭后又单给夫人蒸了核桃牛乳,听说夫人喜甜,还加了不少的云片霜糖,说睡前吃这个最是能安眠养神的。果然夫人把一盅子都吃了,之后不大会子果然就睡着了。”
宝意不似宝心话多,只手脚轻盈地给大公子摘去簪冠,松开头上的发髻,取过犀角梳子轻轻仔细梳理。
逸阳更衣后走进书房,随手拿过本书来翻看了一会子,只是他今晚心中烦乱难过,拿着书也不知自己看了什么。
月儿已经正式改名叫做桐儿,此时轻轻走进来,将茶盏轻轻放在距离逸阳手边三寸的位置,又轻轻走到小几旁,在薰炉里点了几星沉水香,便有淡而悠远的雅致幽香,渐渐弥散在屋中。
逸阳原不想开口说话,却半晌也不见桐儿出去,回过头,见她正瞧着那袅袅腾起的轻烟打愣,便说了句:“你也出去歇着罢。”
桐儿闻言似是一惊,倒仿佛是她这才发觉逸阳也在屋中一般,只是她反应极快,随即便恢复了常态。桐儿没有应声,而是径直走到书房里小憩的竹榻旁,轻轻问了句:“夫人今日难道好眠,正睡得安稳,不如奴婢将这竹榻收拾一下,大公子今晚就在这里安寝可好?”
逸阳想了想,便点点头同意了。
竹榻铺得倒也松软,只是逸阳今日满腹心事,却是一直到三更过后都不曾入眠。
今日逸阳由母亲陪着到魏尚书府上去当面赔罪,魏尚书看着兴宁王府的情面,虽不好说出什么难听的言语,可脸色却还是免不了极为难看。魏尚书夫人还是头一回见到逸阳,见他果然生得一表人才,越发心疼含羞自尽的独生女儿,只是碍于颜面身份,不好当面痛骂逸阳的无情负心,只能将一腔子的难过都化作眼泪,强自撑着才没有当场哭昏过去。
纵然是痛心疾首,可魏家到底是忠厚诗礼人家,礼数脸面还都是要周全的,既然兴宁王府的王妃亲自带着大公子诚心诚意赔罪而来,又做小伏低地要亲自祭拜魏小姐,魏尚书少不得也只能咬着牙答应下来。
此时魏小姐的尾七早已过了,魏夫人却实在是割舍不开,便将灵位供奉在女儿生前的绣房正屋,每日仍旧打扫得窗明几净,一如同女儿还在世一般。自己则是早晚都来此处焚香念经,每每越想越替枉死的独生女儿不值,便要哭得肝肠寸断。
正因如此,众人踏进这素日外人禁入的闺房之时,先闻得幽幽佛香混着淡淡雅香,只见屋中萦绕的青烟袅袅不绝,迎面桌上供奉的便是一个黑木金漆灵牌,灵牌背后的墙上,挂着秀深小姐投缳自尽前两日自绘的一副小像。
小像的背景乃是一片山水之间的冰雪景象,近处的蜂腰石桥之上,亭亭立着一个凭栏远眺的女子。那女子身着云海天青的交领广袖长衣,衣上绣着一对比翼高飞的白头大雁,梨花白的轻绡宫裙曳地,一握嬛嬛楚腰上束着黛绿色百合如意绦,挂着一枚羊脂白玉比目双佩,正是江家定亲时送来的信物。画中女子姿容秀丽,仪态清雅,双手捧一朵银色并蒂莲花,翘首远目,衣袂当风,自然带出一派飘然若举的仙气。
逸阳瞧着画中精致传神的白头雁、比目鱼、并蒂莲花,自是明白这女子的一副忠贞之意,而那画中背景的冰雪山水,则是这女子的一片精纯之心。想到这个与自己素未谋面的女子在执笔作画之时,便已然是为了自己抱定必死之心,愈发觉得亏欠她太多,任是何等言语也无法表达。跪在魏家小姐的灵位之前上香祭拜之时,逸阳也忍不住簌簌落泪。
魏夫人望着画中栩栩如生的女儿,清丽秀雅的眉眼间含着隐隐的愁怨,又见辜负女儿、逼死女儿之人此时正跪在女儿灵位前,一时更是悲从中来,上前一把扶着灵桌,哭出一声“我苦命的女儿”,便再顾不得体统,手指着逸阳边哭边诉。
魏夫人言说女儿秀深在寻短见之前,除了留给逸阳的绝命书之外,还给父母也留下一封遗书。书中字字泣血,只说自认命薄,该是前世罪孽深重,才换得自己此生枉自痴心错付,到头来却得了个未嫁遭弃的羞愤结果。她虽舍不得爹娘,却自觉实在是无颜苟活于世,纵然死后在九泉之下也会忧心爹娘晚景凄凉,但总好过整个魏家因自己被弃婚而蒙羞。秀深小姐在桌上留下书信,深夜投缳而死,让魏家上下哀痛不已,而烈女又有忠仆,自幼伺候秀深小姐的贴身丫鬟雪浮,在给小姐守灵七日之后,大哭一声“如何能让小姐一人孤零零去到枉死城受苦”,便穿着一身孝衣,一头碰死在了秀深小姐的灵前……
逸阳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原本就心怀深深愧疚,此时更见肝肠俱碎的魏夫人边哭边诉,老来失去独生女儿的魏尚书也掩面不住落泪,心中自责愈深,跪地手扶灵桌,声泪俱下道:“魏小姐,是江逸阳此生此世对你不住,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你原谅,只望你早登极乐。若能替小姐奉养爹娘,断不教他们晚景凄凉,也能略赎些罪过。”
王妃也一直在旁不住哭泣,听逸阳有如此说,暗自点头,边用帕子拭泪,边朝魏夫人诚恳说道:“我这逆子做事莽撞失德,都是我们做爹娘的教导不周,我这做娘亲的也自觉有愧有罪。他爹爹巡边还不曾回来,等回来见了他,免不了还要一顿狠狠训斥责罚,那是他自作自受,到时候我也不去替他说情。倒是他方才说要替秀深奉养爹娘,也算是他还有人心,对秀深的情意也深存愧疚,求魏大人和夫人就成全他罢。”说着上前紧紧拉住魏夫人的手,又道,“他和秀深不能有夫妻之缘,说到底,还是我这逆子没有这个福分,还求夫人就看在我的一点子薄面上,就让他认秀深做义妹,拜二老为干爹干娘,替秀深尽些孝道,也稍作些补偿,好歹不教秀深那孩子担心你二老晚景凄凉。无论如何,也都是我们江家对不住魏家,自从得知秀深出事,我一直都吃斋念佛,又抄了些经卷,一会子也给秀深烧了罢。”
魏尚书原本对害死自家女儿的江逸阳恨得牙根发痒,可如今见了如此一个丰神俊朗、出尘飒逸的翩翩佳公子在女儿灵前因歉疚而伤心动容,此时落着泪给自己频频磕下头去,心里只觉愈发难过,恨倒是还在其次了。何况兴宁王妃纡尊降贵,亲自带着儿子来府上赔罪,又是每句话都说得十分诚恳,也无话可说。魏尚书强忍着心里刀剜一般的疼痛,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方才颤声说了句:“起来罢。”
魏夫人却是越见逸阳人物出众,越是为死去的女儿难过不平,无奈夫君已然开了口,自己也不好当中出言顶撞,只是怎么也忍不下心中的万分难过,用帕子捂着脸,只是失声痛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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