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等到众人都散去了,王妃将丫鬟婆子也都遣了出去,屋中只剩了母子二人,便拉着逸阳在身边坐下,握着他的手问长问短。
逸阳也知自从十四年前的锦王之乱,母亲失去了年仅六岁的次子倜阳,便只剩下自己和夣月这一子一女两个亲生孩儿。而自己也是从锦王之乱那时遭遇了逆贼追杀才被师父救上到九离山的,直到四年之后,父亲才得以辗转寻得自己的下落。那四年当中,母亲以为逸阳也已遭遇了不幸,白日里仍旧操持掌管阖府家事,到了夜晚,却是常常伤心哭泣,到得逸阳再见到母亲之时,母亲已然是身患诸多病痛,一双眼睛也因为长年流泪而视物不清了。就是为了慰藉母亲的殷殷思子之情,逸阳每年都在母亲生辰之时回家省亲,虽说每次回家也不过是小住三日便又要离开,但看着儿子一年比一年出息,母亲的身体总算又渐渐康泰了不少。
往常自己每次回家来省亲,母亲都会絮絮叨叨地问个不住,从平素吃些什么、用些什么,到有没有伤过病过、和哪个师兄师弟处得亲近,都事无巨细。逸阳深知母亲慈心牵挂,也习惯了母亲此时与在人前全然不同的琐碎,仔仔细细一一作答。如今说是要长住不再回山,而母亲却还是一如旧日,或许是母子相别日久,只有如此才更能觉出天伦之乐。
直到母亲问起风儿,逸阳也不便说起杨朝客之事,以及在那之后风儿的诸般遭遇,更不便说起师门的恩怨纠葛,只说风儿乃是个不知爹娘的孤儿,自幼流落在外,被师父遇到,便带回山上抚养教导,后来将她收做义女。自己也说不清从何时对风儿动了真情,早有了非风儿不娶之心,只是一直怕师父不肯答应,故此隐瞒了下来,甚至连跟爹娘提起也不敢。最终还是自己又想回家来,又怕师父将风儿嫁给别人,便恳求师父将风儿许给了自己。也算是得偿这些年来的心愿。
王妃听得渐渐皱了眉,道:“你师父向来是位端方君子,如何会不明白‘无媒不为婚姻’的道理?如此草率成亲全然不合礼法,这婚姻大事岂不成了儿戏一般?”
逸阳也知自己的理由很是牵强,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师父原本也不肯答应此事,只怕门户出身差异悬殊,爹爹和娘亲也未必肯答应这门亲事。都是儿子连番苦苦哀求,师父也是疼惜儿子,实在无奈才答应下来,在山上让我二人成了亲。”
王妃一直仔细瞧着逸阳的脸,听了这话,低头又想了想,方郑重问道:“那个风儿看着尚且年幼,并不像年已十五的模样,你可知道她是否天癸已至?”
逸阳登时只觉得耳根发烧,不觉低了头,又怕娘看出什么,赶紧又抬起脸来点了点头。
王妃见爱子此时面露羞色,不由用手在他头上轻轻抚了抚,又低了声问:“洞房之夜你二人圆房了不曾?”
逸阳闻言,一张脸顿时红如火炭,也不敢再看母亲,低下头好一阵子,方渐渐恢复了些神色,嗫嚅道:“娘……这等事……不问成不成?”
王妃瞧在眼里,猜想这是已经行了周公之礼的意思,也不想再为难儿子亲口说出来,刚刚说了句“好好好”,又忽地心念一动,拉过逸阳的手郑重问道:“你跟娘说实话,可是你和她先偷偷做下了男女之事,是以才一定要娶她的?”
逸阳猛抬起头,急得额角都渗出汗来,一个劲儿摇头道:“不,不是,儿子发誓……绝不曾做出那等非礼之事。”
王妃终归还是心疼儿子,赶忙安慰道:“别急别急,娘不过是白问一句。”拿过自己的帕子,给儿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又叹气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爹爹十九岁上与我成亲之前,虽不敢纳妾,屋里的通房丫头早有了两三个。你如今都年满二十二了,也早该身边有个人了。”
逸阳听出母亲这话里有将风儿只当做收房丫头之意,便道:“娘,儿子日后报效朝廷之事上必定要以爹爹为楷模,可这等妻妾之事,却是不想学爹爹,逸阳就只娶了风儿一个,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胡说,这话要是给你爹爹知道,看不狠狠捶你一顿。”王妃虽是出言教训,语气倒仍是和缓,“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私定终身的道理?再说你是什么身份?兴宁王府里如今只有你这一个嫡子,且还是嫡长子,你爹爹曾说等你一回来,他就要上本,奏请封你做世子。你做了世子,那个风儿是个连她爹娘都不知是何人的山野丫头,这等天差地别又无媒苟合的婚事若是说出去,这兴宁王府岂不成了世人的笑话了?何况你爹爹在朝为官,家中世子出了这等事情,给那起子言官们参个‘教子无方’,又或是给那些与你爹爹政见不同之人做下什么文章,纵然是当今圣上宽宏不怪罪,可叫你爹爹的脸面往哪里放?”见逸阳低头不语,王妃又柔声劝道:“你可知道等你做了世子,你的正妻便是世子妃,在其位谋其政,这世子妃也是要在内襄助着娘管理内宅诸事,在外应酬宫里家外的内眷,迎来送往的事情也颇为不少,可不是个寻常人都能做得的轻松差事。且不说那个风儿自幼全没有受得官家教养,这些事情就是给了她、她也全不知如何做来,就我瞧着她那个身子骨也似乎不大好,这一大摊子事情,只怕她也应酬不来,没的倒还折腾坏了她。娘知道你喜欢她,倒不如你先收了她做个通房丫头,日后爹娘给你另娶一个官宦出身的小姐做正室,有正妻操持家中琐碎事务。过不了二三年,你抬她做了你的侧妃,到时候她在这府中也有个地位,还不用劳累,你纵是多偏疼她些也使得,却不是好?”
逸阳并不曾想到还有这许多麻烦,支吾了半晌,方道:“儿子一心都在风儿身上,若是再另娶旁人,也不过是害了人家。”
王妃闻听此言,想起曾在魏家见过娴静端庄的秀深姑娘,不由得垂下泪来:“儿啊,你为了要娶这个风儿,就已然是害了旁人了。”心下难过,便说起魏尚书家的小姐,乃是个京城有名的才女,不少名门望族都曾上门求亲,魏大人就这一个掌上明珠,一直未肯许人。那年王妃生辰,魏夫人带着十五岁的独生女儿秀深前来道贺,王妃一见这个娴静如娇花照水的闺秀便十分喜爱,又见她行事大方合宜,魏家又是书香门第,心下就生出了联姻之意。回来和兴宁王江廷一说,江廷也觉魏家世代官宦,现任礼部尚书的魏恩铭又颇有官声,这等家世教导出来的女儿自然是不差的,过了几日便请媒人去上门提亲。魏家也早听说江府大公子乃是王妃唯一嫡出,如今跟随高人学得一身文武本事,又亲见过他给母亲的贺礼乃是手抄的一部金刚经,那一笔雄穆峻逸的魏碑体,不知叫多少做娘的回家去要数说自己儿子不够上进。按礼数魏家小姐不能与逸阳见面,但在江府中曾见过逸阳归省时留个娘亲的一幅小像,又听说其人品才学,魏家小姐当下心折,面上羞得不敢开口,心里自然是千般愿意。
两家定下亲事,婚期却是因为逸阳不肯回家来而一推再推,魏家小姐也从十五岁直直等到了十九岁还不见动静,又不好催问,只好一等再等。不想一个月前,逸阳突然送来一封书信,竟是言说要与小师妹成亲,恳求父母回掉魏家的亲事。王妃劝阻逸阳的书信才送出,就又接到逸阳的信,说是已经与风儿拜过天地,大礼已成。江王爷当即大发雷霆,吓得江家阖府都噤若寒蝉,最后好歹给王妃劝住,还不及再派人去劝逸阳,魏家却已然送来消息:魏家小姐投缳自尽了。
原来那魏家小姐与江家同时也收到了逸阳的书信,纵使言辞恳切,但魏家小姐羞恼伤心之下,将自己关在绣房中哭了整整一夜,之后便一病不起,家人多方延医寻药也不见效。后来魏小姐又听闻逸阳已经与他师妹成亲的消息,自觉再也无颜见人,当夜强撑了病体,在自己闺房之内用一条白绫投路黄泉。
逸阳见母亲不住拭泪边说边叹,心下也倍觉内疚,低着头也不言语,直到母亲一声长叹:“可怜了秀深那孩子,那样的才情德行,那样的性格容貌,说到底都是我们江家对不起人家,没有这个福气有这样的好媳妇。原本娘是一番美意想成全你们两个,到头来竟是娘害了人家。”
逸阳见娘越说越是伤心,赶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一切都是儿子的不是,都是儿子的罪孽,娘这等自责可是叫儿子没有立足之地了。”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也落下泪来。
王妃自己落泪也罢了,却瞧不得儿子落泪,一见逸阳如此难过,哪里还顾得旁的,双手拉着逸阳起来,反倒不住地安慰逸阳宽心。
逸阳从母亲房中出来,已然是二更天了。裴妈妈和一众丫鬟都还在院门口候着,此时一见逸阳出屋来,宝意、宝心两个赶忙上来,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红纱宫灯,在前面提灯引路,两个小丫头低着头趋步在逸阳身后相随。
这一日从天才亮直折腾到将尽夜半,逸阳也有些乏累,见天边新月可爱,虽不甚明亮,倒也洒下些朦胧的清光,便放慢了脚步,沿着抄手游廊,一边信步缓行,一边展臂舒展一下筋骨。
忽然山子石后有个模糊的黑影扑棱一动,两个小丫头都吓了一跳,却生生咬了手,谁也不敢出声。逸阳也抬头瞧过去,只见那个半人多高的黑影又动了动,却因为隐在山子石后,还是连轮廓也瞧不清楚。
还是宝意小声道:“那是随云。是王妃娘娘养的仙鹤,这鹤本是一对,公鹤名叫‘瑶光’,母鹤名叫‘随云’,都甚是通人性,夜间从不鸣叫。其中随云最是机警,有一点动静便要伸出头来观看,想是咱们的脚步声惊动了它。”
逸阳点点头,嘴里说了句“走吧”,心中想的却是这府中毕竟与山上不同,只怕风儿醒来不见了自己,不知会不会受了惊吓。
一众人才走到西院门口,正撞见长生提着灯急火火跑出来,这回倒是把宝意吓得几乎一跳。
宝意和宝心原本都是王妃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很得王妃喜爱,又是暗许了要给逸阳做屋里人的,在王府中很有些地位,哪里受过这样的冲撞?若不是因为逸阳在场,宝心早就要将这等毛手毛脚全没有规矩的慌张丫头好好训斥一番。
逸阳却并未在意,只是一见长生面色张皇,心下不由得一沉,还不及问,那边长生一见逸阳回来,也顾不得规矩,急道:“大公子,夫人不见了。”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