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下空空,并无藏人。
这让逸阳愈发奇怪,又想了想风儿方才的眼神所向,又伸手去朝床尾一角的锦褥下一摸,果然便摸到一件硬硬的物事,入手便觉甚是熟悉,取出来一瞧,竟然是自己素日放在抽屉中的乌木戒尺。
逸阳心下正猜测是澜生还是笛轩,竟然在自己新婚之夜将这等大煞风景之物藏在床角,一抬眼,却看见风儿正朝自己大大瞪着一双失神的泪眼。风儿一见逸阳手里握着戒尺瞧向她,惊惧之下,浑身立时便是狠狠一个战栗。她似乎有一刹那的颓然,之后,便认命般地低低垂下头,抖索索跪起身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起瑟瑟发抖的手,放在自己腰带上,慢慢将方才逸阳解开一半的腰带继续解开。
逸阳望着风儿怪异的举动,不由问出一句:“风儿,你这是做什么?”
风儿却只将头垂得更低,一言不发,径自缓缓解下腰带,仔细折好放在身旁,不住抖索的双手却还是死死攥着裤腰,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脱下。
逸阳见情形不对,随手丢下戒尺,三两步来到风儿面前,矮下身子,仰头看向跪在床上的风儿,这才发现,此时风儿死死闭着眼睛,紧紧皱着眉头,牙齿竟然已将唇瓣咬出血来,比点染的胭脂还要娇艳。
逸阳拿起风儿的腰带,给她将裤子系好,小心拉着风儿的手,柔声喊了数声“风儿”,风儿方才慢慢睁开眼。她见逸阳手中并没有戒尺,又见他一脸和善地从低处仰瞧着自己,死死咬住嘴唇的牙齿这才渐渐松开,身子也渐渐不再发抖。
也不知逸阳将自己能想出哄风儿安心的话说了几个往复来回,直折腾得逸阳几乎就要崩溃,总算是老天了开眼,一直低着头的风儿竟然嗫嚅着开了口:“她说……戒尺……大师哥教她预备……从今天……要和我睡觉……我嫁给大师哥……会……会脱光我的衣裳……打我,还……”她犹豫再三,逸阳又仰着头哄了再三,头几乎垂到心口的风儿这才又用失了指甲的食指微微一指,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我原本就……已是残花……败柳……”风儿将头深深地埋在两臂之间,“很痛……幻明已经……”
逸阳的眉心皱成了一个疙瘩,声音也有些发颤,但还是极力克制:“这是——谁说的?”
风儿的头还是深深埋在两臂之间,过了不知多久,才极小声地说了个:“九……”就再也没了声。
残花败柳!
孟笛轩!你将这等言语说在风儿身上,你到底居心何在!
逸阳只觉得一股子怒火直往头上冲,可一见眼前风儿这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也只好强压住要质问笛轩的火气,思量再三,转而缓和下脸色,仍旧上前轻轻拉住风儿的双手,故作轻松道:“风儿,这不过是他们在逗你玩,这等玩笑话你怎能当真呢?师父让你嫁给大师哥,就是让大师哥以后都护着你宠着你,大师哥疼风儿都来不及,怎么会舍得折磨风儿让风儿痛呢?你放心,大师哥用性命担保,好不好?”
又等了好一阵,风儿才终于抬起头来,瞧了逸阳一眼,脸上惊恐戒备的神色却丝毫不见放松,仿佛一只落入陷阱的幼兽,只顾了惊恐挣扎,还来不及绝望。
逸阳朝她点点头,站起身,拿起床尾的戒尺,转身走到西墙边,当着风儿的面,推开窗便将戒尺丢出窗外。再返身回来,取过方才给风儿脱下的墨色短袄和大红妆缎罩袄,又一件件仔仔细细给她穿好,果然见风儿略略安下心来。这才又柔声道:“风儿你乖,你身子还要多将养才好,夜里不好好歇一歇可不成,你既然不愿脱了衣裳,那就穿着睡好不好?风儿,你不信大师哥了么?你想想,这些年来,大师哥虽训斥过你,责打过你,但大师哥可曾骗过你一回没有?大师哥以前不曾骗你,以后也不会骗你。大师哥说以后都护着你宠着你,就绝不让你再受一分委屈,你放心,大师哥绝不会欺负你勉强你。”说罢,将风儿扶在床榻上躺好,取过□□凤合欢被,给她盖在身上。
逸阳轻轻叹了口气,想起身去书房,可又实在不放心只留下风儿一个人在卧房,想了想,回身从箱中取出自己素日用的被褥铺在地上,方仰头朝风儿微微一笑道:“风儿,你让大师哥睡在地上可好?大师哥给你做保镖,你就在床上放心睡罢。”
逸阳在地上假寐,直到听得风儿呼吸渐渐平稳,逸阳方轻手轻脚起身,见风儿又蜷缩在床角,身子紧贴着床里壁睡着,脸上还残存着些许泪痕。她身上穿的嫁衣宽大,此时衣摆翻起,能见到她里面墨色绸裤的腰带系得紧紧的。逸阳知她对自己还是不甚放心,不由得又是深深一叹,却也没奈何,只得又小心翼翼将她抱在枕上,将已被推在一旁的□□凤合欢被仍旧给她盖好。
再轻手轻脚躺回自己的地铺,逸阳忍不住在想:风儿在无相庵里到底遭遇了什么?世间纵然有针石良药,能治得好风身上的病痛,可风儿心里深处那些看不见的伤,可要如何才能医好?
已近四更天,虽是在硬邦邦的地上只铺了一条薄褥子,睡着十分不舒服,心头也万般心事纠缠,可这一日半夜折腾下来,逸阳也着实是乏累得紧了,渐渐也朦胧睡去。
还不曾睡沉,逸阳的耳边便恍惚传来风儿哽咽的哭声:“幻真姐姐……别走……我是香香……”
初时,逸阳尚有混沌睡意,朦胧间以为是自己在梦中,突然,他心下一个激灵,想起今夜自己确确实实是已经与风儿成亲,登时一惊而醒,睁开眼,果然看见一对龙凤红烛火苗微动,已然燃去了十之六七。
逸阳赶忙起身去看床上的风儿,见她并未醒来,合着眼眉头紧皱,眼泪已将交颈鸳鸯枕濡湿了巴掌大的一片,她双手蜷在胸前微微抖索,仿佛是要去抓住什么,显然此时仍在魇在梦里,挣扎着不能醒来,只听她口中断断续续地胡乱哭道:“你既找到香香……那我怎么办,我能去哪儿……风儿,你要做什么……我不给你……娘啊……”
此前逸阳曾听留儿说过,风儿有时会从噩梦中哭醒,此时见到这等状况倒也并不意外,只是不知她所说的梦话到底是何意思,直听得个一头雾水。轻轻凑上前去,逸阳伸手在风儿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见她仍然未醒,轻叹一声,偏身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将风儿抱起来拢在怀中,右手在风儿背心上轻轻拍抚:“风儿,醒醒,没事了,醒醒……”
哄了好一会子,风儿方睁开泪眼,直勾勾地看向逸阳,似乎根本不认识眼前之人。
“不过是做个噩梦而已,风儿不怕,好孩子快不哭了。”逸阳也有些奇怪,原来自己竟然有这等哄孩子的好耐心,再一想,以后只怕也能靠多花些耐心,方能哄得神智糊涂的风儿好些,便越发柔和下声气,“风儿你放心,有大师哥在这里守着你,给你做随身保镖,就再不会有人会来欺负你,你安心睡罢。”
暮宇站在黑暗中,亲眼看着一身大红嫁衣的风儿给槐芬背进了知剑堂,看着她在留儿和苏照搀扶下与逸阳拜了天地,又给师父磕了头,又看着她给槐芬背进了棋窗茶绿。过了一会子,槐芬走出来。又过了一会子,一身□□凤吉服的逸阳走进去,关上了房门。
暮宇木头一般,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一颗心飘忽忽地不知要飘去何方,自己的身子也似乎已经在周遭的这片黑暗里化尽了,再也没有了知觉。他身旁一左一右紧跟着李拒和吴天宝,二人身背长剑,颇不耐烦地催了又催。若换在平时,依着暮宇的性子,只怕早已出言不逊,此时,他却是心下万念俱灰,只想即便是看不到风儿,便是能在此处再多停留一会子也好,哪里还在乎身边那两个催命无常到底说了什么?
暮宇失魂落魄地走进锁风轩,屋中没有半点灯火,一片冷森森飘渺渺的月光,将这一片全无人气的空冷更添几分凄清之色。
不需点灯,这些年来暮宇几乎日日都来此处找风儿,风儿屋中的每一样物事、院里的每一株草木都早已烂熟于心。此时,暮宇如同孤鬼游魂一般,在一片黑凄凄的屋中走了一圈,也不过只是想再留恋一回风儿留在这里的气息。
想来,头七之日,新死的鬼魂归宅也不过如此。
懒得理会身旁那鬼卒一般的李拒又说了什么,左不过是提醒时辰催他快走罢了。
桌上摆着留儿用的妆奁,周遭散放着些簪环花翠,想来是给风儿打扮出嫁之用,匆忙间还不曾顾得上收拾。风儿素日并不在意这些,平素桌子上只放着一只罩了镜套的铜镜,镜旁放着一只巴掌大的木梳。果然铜镜的另一旁还照旧放着一只半旧的布偶人。暮宇木木然拿起那个布偶人,仔细将吕布头上的雉鸡翎整理好,小心揣入怀中。
临出门之时,暮宇还是忍不住再回头瞧上一眼。人去屋空,只有窗门透入的淡淡月光,照得地上如薄霜般清冷。
暮宇最后再抚摸了一下浅雕云鹤图的锁风轩房门,把心一横,转身朝着青萍馆匆匆而去。
青萍馆中,晚辈之中除了逸阳和风儿,其余众人都聚在此处。见暮宇到这般时候方回来,一时又都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只见满屋济济一堂,却是一片尴尬非常的鸦雀无声。
还是暮宇自己摇头苦笑开了口:“我许暮宇今日不过是去出家做和尚,又不是去上刑场,众位何必搞得跟送殡一般?延恩寺离此不过三十里山路,若是你们哪个想我,就去庙上去看看我,想见我个活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是见不到我的头发罢了。”
众人知他也是故作洒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连平日最是多话的赵飞此时也是低头默不作声。
此时倒还是暮宇能够放开怀抱,大咧咧走到桌前,自顾自斟了一盏茶,拿在手中:“愿赌服输,我既没有娶风儿的命,今日能见着她妥帖出嫁,也该安心,此番就是做了和尚,每天念经为她祈福也是一样的。想来我穿僧衣,总比风儿穿尼姑素衣受看些。”说罢自失地一笑,将茶盏朝众人打圈一举:“今日一别,只怕此生未必还有机缘与诸位再把酒言欢,许暮宇以茶代酒,多谢这些年来诸位师兄师姐照顾提携的恩情。”说罢仰头将茶一饮而尽。
李拒和吴天宝在旁抱着肩膀,只是阴恻恻地瞧着,众人给这二位年纪轻轻却满脸阴鸷的“太师叔”盯着,也不敢多口,只能寥寥说了几句“多多保重”之类的言语。
三更将至,众人不敢再留,暮宇朝众人一拱手,便怀揣着送给风儿的布偶人朝外走去。赵飞再忍不住,一把扯住暮宇的胳膊,刚要开口,就给李拒和吴天宝用眼光逼着,只得又松开手。暮宇伸手在赵飞臂上用力一握,随即大步离去。吴天宝冲赵飞狠狠一瞪眼,“哼”了一声,赶紧追着李拒,一道尾随暮宇而去。
刚一踏出山庄,暮宇顾不得天黑路险,疯了一般地一路狂奔,直跑到全身力尽、通体汗透,踉跄几步瘫倒在地上,大口喘了几喘,又爬起来顾不得跌跌撞撞,继续一路狂奔。李拒和吴天宝奉庄可为之命,必定要亲自送暮宇入寺,亲眼见他剃度出家,不得不在后面紧跟不舍,一路上不知将这发疯的痴情种子骂了几千几百个来回。
一直跑上了离尘峰西边的云桥,暮宇再没了半分力气,一斜身就随意躺倒在桥上。
此时天上残月又被云遮,愈发显得星斗璀璨,将黑沉沉的天际妆点得深邃雅致。暮宇仰望云后的一弯残月,放声大叫:“风儿——宇哥走了!风儿——许暮宇这辈子就只喜欢你一个!风儿,你千万好好活着,求你——”喊到此处,忽然放声大哭,将凄厉的绝望之声,只在夜半的山风里肆意鼓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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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桥禅》:
阿难对佛祖说 :我喜欢上了一女子。
佛祖问阿难:你有多喜欢这女子?
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
佛祖说:会有多喜欢?可是一见钟情便倾心一世?可是不问回报而付出等待?阿难,某日等那女子从桥上经过,那也便只是经过了,此刻你已化身成了石桥,注定只与风雨厮守。这一切你都明白,仍旧只为那场遇见而甘受造化之苦。阿难,你究竟有多喜欢那从桥上经过的女子,令你舍身弃道,甘受情劫之苦?
《牡丹亭》题词中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