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阳心口上的剑伤直过了年后才算是大好,其间他家人送了几次信来,问如何不见逸阳回家,逸阳怕母亲挂念忧心,半个多月前向师父请了假归家省亲,算来今日正是该回来的日子。听澜生说,逸阳此番回去,是他双亲要他去定亲的女家正式上门请期,想来年底之前就会正式迎娶过门。
自从逸阳可以起身活动,便仍旧是与众人一道练功,除却没有了那个一身黑衣的风儿一天到晚地跟在身边,其余都是一切如常。他似乎当真是对风儿死了心,甚至自始至终也不问一句闵槐大夫何时会将风儿送回来,旁人也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风儿”这两个字。
可笛轩却看见过他在中夜时分还不曾入眠,在廊檐下一个人站了许久,只是远远地瞧着通向锁风轩的角门;也瞧见他将自己关在屋中,神不守舍地坐在桌前打愣,手中握着那只曾送给风儿、又给风儿丢下的白玉龙镯;还有那些不知写了多少遍的素笺,反反复复都是那两句“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总是将其中那个“风”字写得流连婉转,仿佛是将一腔子心事都化在这个字里,那么这个字背后的那个人就能感知他情深多少。
“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这句欧阳修的小词,在几张素笺上被重复又重复,写了整整一百遍。
笛轩双手捧着这轻飘飘的几张纸,却觉得手腕给压得生疼。也没心思再去分辨自己心底是伤怀还是怨恨,忍不住还是将纤长白细的食指轻轻抚上纸面,在那峻逸磅礴中不失风流温蕴的墨迹之间摩挲过去,仿佛就可以摸到写字之人那沉静而俊朗的面容。
将这字句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又念了一遍,这十四个字化作的十四把尖刀,便已然将一颗芳心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笛轩小心着没让自己的眼泪滴落在素笺上,可双手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抖索,只好合了眼深深吸了几口气,总算才好了些。
笛轩仔仔细细地将这几张素笺按照原样折好,依旧一丝不差地又夹回一沓无字的素笺之中,再重新放回桌边的抽屉里。从袖管里取出杨妃色帕子,细细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天气着实是反常,今年的春天来得出奇地早,立春才过不久,院中的白玉兰已经开得如同满树振翅的白鸽,海棠竟然已经开始打出了零星的花苞。
笛轩心有所触,轻轻念出一句:“韶华暗度,怜惜旧香掩熏炉。惜春长怕花开早,更何况,落红无数。”在心里暗暗又叹了口气: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此时屋中无人,笛轩大了胆,又极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端了一只素白的细瓷笔洗,笛轩将悬挂在笔架上的毛笔一支支取下来,逐一轻轻在笔洗中的清水里晃动,可这笔上的残墨头几日就早已洗得一干二净,水中半丝墨痕也没有。将笔仔细在净白的笔洗沿口上一一掭得整齐,再按照原来的顺序挂回笔架。又取过一支旧毛笔,就了笔洗中的水,将逸阳十分喜爱的易水砚也细细清洗一遍。这砚台每日都被仔细洗过,早已是半点残墨也没有。笛轩拿了白布细细擦拭,紫灰色的玉黛石温润细密,映出一个微微低首的窈窕倩影,如在画中。
笛轩愣愣望着自己的影子,满腹心事,无处可诉。
正此时,忽听得门外脚步声急,笛轩赶忙收敛了心神,转头一瞧,却是澜生。
一向沉稳的澜生几乎是一头撞进屋来,还不及站稳,就急道:“这回可糟了!闵大夫突然就来了,偏偏庄师叔祖和师父都不在,你说可怎么办?”
笛轩两手一抖,那只造型古朴的易水砚险些就滑落在地上,慌忙间一把将已从手中滑脱的砚台搂在怀中,脸色已然是白了,颤声道:“那……那可怎么好?大师哥说不准何时就要回来,万万不能让他知道啊……也万万不能让暮宇知道了啊……赶紧、赶紧快打发了闵大夫走!”
“正是这个才棘手,能打发我还要留着他在这里引雷啊?”澜生皱着眉,用手在桌上用力敲了敲,“这位闵大夫着实是不好打发。他才一进门,李太师叔就已经迎住了他,可又不好连正堂都不让人家进、就直接打发了不是?只好说是庄师叔祖正好有事要请教闵大夫,请他去苦竹庐相侯。我想李太师叔这也是要先避开大师哥和暮宇再说的意思。哪知道那位闵大夫固执得很,只说他此番前来是要寻咱们师父,还说是有极为要紧的事情相告,所以哪里也不去,就在正厅里等咱们师父回来。李太师叔又说了两句仍要他去苦竹庐的话,结果闽大夫朝他一瞪眼:‘我老闵就是个看病的,不是你九离山的门人弟子,用不着管你家的辈分高低。就凭你这一个毛头小子,还左右不了我老闵的主意。’说得李太师叔的脸都青了,闵大夫连理都不理,就自己在正堂里大咧咧一坐,正自己招呼人要茶呢。”澜生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边说边连连摇头甚是无奈,看笛轩也是一副急掉了魂儿的模样,咧咧嘴上前接下笛轩手里的石砚,小心放在桌上,“你看,要不咱们一道也过去劝劝如何?今日午后暮宇和赵飞去后山了,想来太阳下山前一准就要回来,那个祖宗要是看见闵大夫,那必定是要追着问风儿下落的,更何况万一要是大师哥也刚好今日回来……”
他还没说完,笛轩已经匆匆忙忙拿手里的白手巾抹了一把桌面上残存的一点水迹,拔脚就朝外走,口里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万万不能叫大师哥知道,万万不能。”
哪知他二人刚刚走到造化天成亭边,笛轩眼尖,已然看见山坡下林木掩映之间有一个青衫背影,一见便知是逸阳,正急急走进知剑堂而去。笛轩不由“哎呦”了一声,双手一把捂住心口,脸色登时就变得一片惨白。
澜生见她如此情形,忙顺着她的眼光瞧过去,却什么也没瞧见,赶忙一把扶住笛轩问:“怎么了?你瞧见什么了?”
笛轩此时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握住澜生的手,颤声道:“大师哥……是大师哥回来了,刚刚进去,可……可了不得了。”
澜生心下也是一惊,可一见眼前笛轩又惊又怕又痛的神情,又实在于心不忍,只得故作轻松道:“我怎么没瞧见大师哥?难不成是你眼花心急看错了不成?”
澜生跟着笛轩,心下各自忐忑,等他二人走进知剑堂院门,果然看见正堂之中,那个粗莽汉子模样的神医闵槐正在吃茶,远路归来的逸阳正坐在下手相陪,而李拒则大模大样地坐在上手主位,皱着眉一脸的阴沉。
二人都强自镇定了心神,边往里走,边听得逸阳说道:“闵大夫既是专程有要事来告诉家师,若是我们这厢招待不周,家师回来定当是要责怪的。此番不甚凑巧,家师是临时有要事出去,归期未定,我方才已然吩咐了他们打扫客房,先请闵大夫将就安置,晚上备些水酒,我先替家师为闵大夫洗尘,等家师回来,自当是再郑重款待闵大夫。”
闵槐放下茶盏,大咧咧道:“我在这里等几日就等几日了,反正此番是一定要见到你师父。哪里要那么多客套麻烦?你这里有好酒我就吃几杯,对了,你师父上回请我吃的翠涛春,那可果然是好酒中的好酒,不知可还有没有?”
逸阳笑道:“那酒就是我师父特特为闵大夫寻来的,上回您来时只吃了一坛,还存着两坛,就是专给闵大夫预备的,我这就让他们今晚再拿出一坛来。”
闵槐一直紧绷着的脸上总算是绽出了笑容:“好啊,你师父不吃酒,倒难为他记得替我寻来这等好酒,就是冲着这酒,我也得跑这一趟。”
众人还不及品味他末尾这句话的含义,却不道逸阳紧接着就问出了笛轩和澜生都最怕听到的那句话:“闵大夫为了治我师妹的伤,操劳了这许多,我师父自然是感激不尽,些许水酒,不过也只是略略表个心意罢了。不知,我师妹的伤如今可好些了?”
“江逸阳,你赶紧下去为闵大夫安排今晚的洗尘宴。”李拒见势不妙,赶忙出言,想就此将逸阳支使出去,却早已是来不及了。
那边莫名其妙的闵槐瞪着眼睛,将两手一摊:“什么你师妹?就是那个心口上有个红痣的女娃子么?她怎么又伤了?我早就跟你师父说过,那娃子如今就是半个废人了,好生仔细调养着,或许还能将就活着,就她那个身子,哪里还禁得住又伤?这回是又给人抢去了还是又给你师父打了?我看呐,再这么折腾下去,这徒弟你师父是不想要了。”
李拒咳了一声,急朝闵槐连连使眼色道:“闵大夫,风儿不正是在你那里疗伤么?”
闵槐却根本没理会他,更瞪大眼睛道:“她怎么会在我那里?去年四月我来九离山之时,那娃子是给冥玉穿在心口上生生熬了四日,我费尽力气好歹才保住她一条性命,之后我回去了就没再来啊,那娃子什么时候又去了我那里?再说了,我老闵这回可是要彻底避世隐居,你倒是说说,你们有哪个知道我的下处?”
逸阳神色瞬时一滞,脸上渐渐便失了颜色。突然,逸阳猛地瞧向李拒,目光如剑,直刺过去,声音全不似素日的温和平缓,一字一句如同刀砍斧劈:“李太师叔,风儿既然并没有被闵大夫带去疗伤,那么风儿如今人在何处?难不成……难不成是在杨朝客手里?”
李拒眼见事态全然不在掌控,心下早已是慌乱,一时又想不出该如何是好,又见比自己低了两辈的江逸阳竟然几乎是咄咄逼问,急恼成怒之下,“啪”地猛然一拍桌子,暴喝道:“放肆!江逸阳,这就是你和长辈说话的规矩?秦正杰就将你教得如此目无尊长?”
澜生赶忙两步上前来,一把扯住逸阳的衣袖,低声道:“大师哥你先别急,风儿当真不在杨朝客那里。”
却不料逸阳一反手,死死握住澜生的手腕,冷森森地问了句:“你早就知道风儿不在闵大夫那里,对不对?你说!”
逸阳手上劲力甚大,澜生也只得由着他擒住,瞟了一眼一旁惊恐失神的笛轩,只好硬着头皮打起了太极:“要不……要不大师哥还是问庄师叔祖和师父的好。”
逸阳一把将澜生扯到身前:“你给我说实话!”
“他不知道!”笛轩突然冲上来,横身挡在澜生和逸阳之间,嘴唇抖索着说道:“我们都不知道风儿的下落,你打死我们也没有用,只有庄师叔祖和师父知道。”
“你们眼里还有没我这个太师叔!都给我退下去!”李拒刚刚怒喝出口,忽听得赵飞在院门口高声喊道:“暮宇你回来!”
李拒心里一哆嗦,猛转头,却见暮宇正朝这边奔来,他左手掌上包了一条白色帕子,帕子上洇出殷红的血痕。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