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参透未悟谩省量

    我心惊胆战地朝一旁躲去,她更是一步步逼上来,直到我退到给铁链扯住再也无处可避。
    “你胆子不小啊,让你抄经你竟敢睡觉偷懒,你还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孽种啊。”幻明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怒意,相反倒很有些得意洋洋的笑容,“我就算准了你不肯好好听话,我从一开头就没指望你能悔改赎罪。瞧瞧,整整一天一夜,你就只抄了七十九遍?”她拿起我抄好的经文,一把狠狠摔在我脸上,“你别再故意装出个委屈样儿来给我瞧,我已经替你数过了,还数了两遍,你放心,我不冤枉你。哼哼,我知道你不饿,没关系,幻真也不饿。不过,你俩也都不渴么?你可能不知道,幻真的嘴唇可都干裂了。”
    事到如今这个地步,我已然是心灰意冷,垂头道:“我当真是没有偷懒,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求你给幻真一口水。”
    阿芝姐姐,我欠你的,我也欠香香的,我的罪孽就是将我千刀万剐我也还不清。
    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头顶上传来幻明带着笑意的声音:“好啊,你既然低头求我给你生路,那我也没理由赶尽杀绝。我不给你吃的,但水总可以给你留下,顺带着也给幻真。不过,我这人做事公正严明,不是你求了我就能坏了我的规矩的。”
    我将头垂得更低:“你的规矩,我都遵从就是了。”
    我等着幻明的唾弃或是拳脚,却听她提高声音说道:“好啊,既然你抄经不足八十一之数,那就得受罚。今日是头一遭,我打你二十棍子,明日你若是再偷懒抄不完,打你四十,吃的喝的都别想,后日便是六十,不仅没有吃的喝的,我还要连你带着幻真一起打。”幻明说着话,踱到我身边,用脚尖踢了踢我的后腰,“自己脱了裤子趴下等着挨打,别让我费劲。你要是非逼着我将锁着你的铁链子收紧了,教你动弹不得才肯乖乖趴下,你的幻真姐姐今天就也跟你一样挨打。”
    “你……你何苦欺人太甚!”我努力压制着心头的恼恨,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已经做小伏低,这幻明竟然更要变着法子作践我!
    “哈哈,我放你一条生路,倒成了我欺人太甚?”幻明干笑的声音实在是刻薄难听,尖厉的声音也越扬越高,“你刚刚还说会遵从我的规矩,这才一转脸就成了你控诉我欺人太甚,难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放屁么?欺人太甚?你倒敢说说我到底是怎么欺你太甚了么?这每日的八十一遍经文没抄完你不该受罚么?我破了例给你和幻真水喝,打你几下子你还委屈了是不是?你这小孽种还以为你是来无相庵享清福躲清静的么?是你害得我们个个都家破人亡,我们还活该要来得伺候着你不成?”
    我给这一连串的逼问堵得哑口无言,见她斜着眼睛睨瞪着我,也不愿与她对视,低下头,好一阵才小声嗫嚅道:“我认罚,只求……别脱我衣裳。”
    幻明炸雷一样“哈哈”了一声:“凭你这孽种也配和我打饥荒!我告诉你你如今归我管,就得照我的规矩来!,别脱你衣裳?哼!没门!打死你倒没什么,别糟蹋了一条裤子才是正经。算了,我没时间和你在这里闲扯。”她转身就朝石门的方向走去,“我还是去找你的幻真姐姐,你们两个姐姐妹妹一场,想来她必定要肯替你挨打的。”
    “不!不要打幻真姐姐!”我如何能忍心让阿芝姐姐替我挨打。
    虽说以前在山上也没少挨打受罚,甚至还给剥光下衣当众揍了一顿板子,可如今,这个一门心思作践我的恶尼姑却要自己动手脱衣挨打,实在从心里着实不愿受这个恶尼姑的羞辱。
    我正低头踌躇,幻明早已不耐烦,抄起棍子朝着我的后腰上便是一下子:“我瞧着你这等磨磨蹭蹭的别扭模样就厌烦!你不肯脱裤子,我就偏偏要你脱,自己动手,快些!”
    我给这冷不防的一棍子打得几乎扑倒,一声惊叫脱口而出,双手撑在地上才好歹没跌趴下。一手捂住痛处,我仰起头咬牙道:“你何苦要如此对我!当年的那些惨事,我又不曾参与,我自己也没爹没娘,那个杨朝客是坏人,我纵然是一千个不愿意是他的血脉,可他们生我下来我又有什么法子?你怎的就不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非得要如此赶尽杀绝?”
    幻明的长脸现出愈加分明的狰狞,她几乎要逼在我眼前:“我凭什么要放你一条生路!我的奶奶,我的爹娘,我的兄弟和妹子,当年又有谁放了他们一条生路?你的爹娘又凭什么将我的家人一一赶尽杀绝?你又凭什么质问我不给你一条生路?你还敢怨气冲天?你知道这十三年来我们都是怎么过来的么?要不是你爹娘因你生了嫌隙殃及我们这些无辜之人,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处过日子可好不好呢?我一家九口,到如今只剩了我孤零零一个,若不是你们这些妖人作孽,我如今也该有夫有子,又何必在这活死人坟一般的庵堂里做个秃头姑子苦熬日子?你如今不缺胳膊不缺腿,每日里坐在这里只动动笔抄写经文就有吃有喝了。我却要天不亮就起来做早课,冻得手都肿了破了还要就顶风冒雪去拾柴火打水,回来又要蘸了冰冷的水擦大殿的地,念完经还要去生火做十几个人的饭食,累得浑身酸痛快散架了却还要来伺候你,你竟然还抱怨?你竟然还敢抱怨!”她越说越是激动,那张黄瘦扭曲的长脸几乎快贴到我脸上,她用一只有力的手指狠狠地在我头上杵了几下,见我偏过头闪躲,她越发地着恼,几乎是扯着嗓子嚷起来,“你还敢跟我装大小姐?我今天就偏偏要把你踩在脚底下,让你做个贱丫头!你赶紧自己动手把裤子扒下来,快些!你要是等我动手,我可直接都撕烂了,叫你还敢不听我的话!”
    我紧紧合着眼,仍能觉出自己的双手在解开腰带的时候不住地发着抖,嘴唇给牙齿咬得生疼,至少这样牙齿就不会因为发抖而咯咯作响。
    幻明得意的叫嚣声音在我耳边不停地炸响:“脱到腿上!你只露个后腰叫我照你腰上招呼么?你扣扣索索地磨蹭什么……趴下,我叫你跪着趴下!就是跟狗那样……好啊,算你能忍,我倒要瞧瞧你能忍到第几下子!……好,你不出声,就是不合我的规矩,你给我记住了,我打你一下,你得说一句‘我该打我该死’,快说!不说我打死你……你不说我就让幻真来教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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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清干瘦的手推开粗陋的木门,午后明媚的日光随着开启的门扇照进昏暗的屋中,却给正对面摆满供桌的数十个灵牌的阴气一煞,骤然变做了冰冷暗淡,散落在青砖地上。
    一身灰衣的幻真虔诚无比地跪在供桌前,身子微微有些打晃,脸色黄白,嘴唇也早已干裂了,却仍旧十分专注地双手合十双目微闭,不住地将《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念诵了一遍又一遍。
    缘清待得她将这一遍经文念完,方开口问道:“幻真,今日的经文念到多少遍了?”
    幻真忙睁眼,并不敢起来,只将身子恭恭敬敬朝向师父,低头答道:“回师父,弟子今日已将《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念了一百四十七遍。”
    缘清见她直接跪在冷硬的地上,膝下连个蒲团也没有,轻轻叹了口气:“好,你起来回话。”
    幻真躬身答了声“是”,却早已是双腿僵硬,略略一动便痛得刺骨,勉强咬着牙撑了两下,却根本站不起身,只好低头道:“师父,幻真有罪,就跪着答话罢。”
    “你呀——”缘清重重叹息一声,弯下腰,双手扶着幻真慢慢起身,“你一贯是个明白孩子,怎么这回竟做出这许多糊涂事呢?从你当初来到这‘无相庵’,这十三年,你对菩萨有多虔诚,我一天天都看在眼里,也不枉我一直都看重你。可你……幻真啊,师父知道,就是你这孩子太善良太心实,这才上了那妖女的当。”
    幻真咬牙忍着双膝直至小腿的刺骨疼痛,用手揉了好一阵方觉得好些,只是低着头听师父说话,直到缘清问她:“你如今想明白了没有?”幻真这才合十道:“师父,弟子此番破了五戒中的“不偷盗”、“不妄语”两戒,罪孽深重,日后不知要受多少苦才能赎此大罪。”她抬头见缘清微微颔首,又低下头道:“只是……只是弟子一直参不透想不通,到底怎么才能驱除心魔。自从前一年清明,弟子曾经见到幻空拿着桃花坐在村口的老桃树上,之后每每见到幻空,弟子就会想起香香,就会忍不住将她当做香香。这几日我不分昼夜地诵经,可弟子还是一想起香香,就还是不由得就想起幻空……”
    缘清见幻真脸上现出的从迷茫到痛苦,又从痛苦跌入迷茫,不由也心生怜悯。想着这个心爱的徒弟被罚在这里禁足,诚心忏悔了两个月,却始终也参不破想不通,因知道她是一向实诚,也实在不忍心继续让她饱受煎熬。老尼姑轻轻摇了摇头,沉吟多时,才缓缓说道:“也罢,你既然已知道这个心魔所在,就不必日日锁在这里念经思过了。明日许你出庵去半日,到得绛桃村里,去你家的老屋那里念些经文,再在老桃树下替你妹子多念几卷《往生咒》和《大涅槃经》,再只盼着让你家人都早日往生极乐,也不枉费你这些年的苦修了。”
    晚课结束后,已近亥时,幻真受罚这些日子身心俱苦,身子早已是虚得厉害,方才又随着众人诵经了一个多时辰,起身时已经摇摇晃晃,几乎无法行走。幻真不想让旁人瞧见,便故意拖到众人都离去之后,方才扶着墙壁慢慢地往回走,不时还要停下稍稍喘息一下。
    走过跨院,远远见幻明正在井台边气哼哼地洗衣服,不由得有些奇怪,却也并没敢开口相问。待得扶着墙缓缓走到寝室门口,正听见屋中传出幻智的声音:“……你有没有瞧见幻明的衣襟上沾了好多血?”
    “她回来你可别问,问了她少不得就要抱怨。”幻海懒洋洋地答道:“还不是那个幻空生的事。幻明说是那个幻空极是刁蛮,故意咬破了舌尖,将血吐在她身上。我倒是觉得她这个说法有些蹊跷,你想啊,一个人舌尖上的血哪里能有那许多?除非那人咬舌自尽。倒是我瞧见她这些天都是拿着根木棍去送饭的,昨天她回来的时候,那棍子上沾着的血还没干呢。”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幻海你可慎言啊。”幻智赶紧打断了幻海的话头。
    幻海却打了个哈欠道:“你不说我也懒得说呢,更懒得管,又不是要我去伺候那个妖女。”
    幻真听得愣了,只觉得心口里一阵翻涌,连忙合十,在心里念诵了一段经文,方才平定住心绪。正要进屋,听屋中又传出幻海的声音:“等幻真回来,你们谁也别提起这事啊,她要是一时又犯了糊涂,缘清师父可又要罚她了。”
    这时候,一直没开口的幻境低声道:“也真是幸亏没给幻真瞧见。幻明也真是的,我亲眼瞧见她连续三天把拿进去的饭食又原样拿回来自己吃了。当初缘清师父不是说过,就算是幻空抄写佛经不足数,也准她将两日的功课凑足八十一遍么?好歹每两日也要给她一顿吃喝的,幻明也真大胆,三天不给吃的不算,还背着缘清师父不知道,拿棍子进去打她。再怎么说缘清师父才是大师父,幻明的师父缘休师父也还得听缘清师父的呢。我猜幻明衣襟上的血,没准是她失了手,把幻空打得吐了血罢。”
    “哎呦不会吧?”幻智赶忙连连念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等没瞧见的事情,可不能乱说。”
    幻海拍拍床板道:“好了好了,缘清师父说过,就是要那个小妖女念经赎罪,怎么也不会要她性命,咱们何必跟着瞎操心?你们都不困么?我可是都快睁不开眼了,明日天不亮就要早课呢。”
    幻真没有进屋,木木然地转过身,又扶着墙摇摇晃晃地朝大殿走去。她要再去菩萨面前念几十遍经文,也许心口里的难受就能好些了。
    第二日天近黄昏的时候,幻真从绛桃村回到了无相庵,脸上的神情已然恢复了素日的木然。
    去年冬天来的出奇的早,今年春天也来得出奇的早,还没到惊蛰,坟头上的荒草中,已然钻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草芽。幻真走在那一排排的土馒头之中,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真实得可怕,看着爹娘的墓碑,真想扑上去大哭一场,可最终却只是拜了拜,无比诚心地将《往生咒》念了又念。
    幻真跪在桃树下诵经,脑中却翻腾得如同开锅,一时想起香香手里拿着自己给她折下的桃花站在树下朝自己张望,一时又想起地牢里幻空绝望的哭喊,到后来,竟然连经文都念错了,只好又重新念起,直到压下心里所有的妄念。
    从桃树旁离开的时候,幻真忍不住还是转回头,再望向那棵刚刚长出一点点绿芽的桃树,就在此时,一个念头渐渐又清晰了起来:粘人的妹子香香已经不在人世了,自己的家人也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可他们都还在这鬼村中团聚,而幻真自己,才是孤苦伶仃流落在外,只能回到尼姑庵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可这平静并没能持续多久。
    这日晚饭过后,幻真正好见到一手提着瓦罐、一手攥着木棍的幻明朝冤塔走去,莫名奇妙地就跟了上去,幻明猛然回过头,见是幻真,登时起了警觉:“你跟着我做什么?”
    幻真低了头道:“头些日子,缘清师父让我去了村上,我见了我妹子的坟,愈觉出我之前的所作所为错得不可饶恕。”
    幻明见幻真脸色蜡黄神情萎靡,心肠也软了,撇了撇嘴道:“你是心智不坚,给那妖女蛊惑了。既然知道错了就多念念经多忏悔,诚心求菩萨原谅。今日既然你身子不适,师父也说你不用去晚课,赶紧回寝室歇息罢。”说完也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幻真愣了一阵,木木然回到寝室,其余的人都去晚课了,空荡荡的屋中只有幻真一个人。她呆呆坐在床沿上,脑中似乎也是一片空荡荡的,空荡荡得让人分不清自己此时是生是死。
    也不知这般愣了多长时间,忽然听见屋门“咣当”一声大响,幻真一惊之下忙循声抬头瞧去,见幻明揸着两手、惨白着脸、直着眼睛跑进屋来,见屋中只有幻真,仿佛溺水的人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扑过来一把拉住她:“幻真,可怎么办啊?我、我……幻空死了……”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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