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阳出现在暮宇屋中的时候,喘息刚定的暮宇也是一愣。
自从两败俱伤至今,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就是在暮宇坚持要搬入棋窗茶绿养伤之后,二人也只各闻其声,并不曾见过面。此时如此相对,各自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一时也有些尴尬。
二人四目相对,相互沉默一阵,终是逸阳微微一笑,沉声先开了口:“方才,你说的有理。”他眉心微微一动,略沉了沉,似乎是暗暗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你和风儿,终归是自幼青梅竹马,于情于理,我原是该成全你两个。”
暮宇的身子轻轻一震,一旁的苏照赶忙一把扶在他后心上,只觉出他身上微微地有些打颤,再看他脸上气血上涌,一双精气四溢的大眼睛死死盯住逸阳,只等着他后面还要说出什么,心里不由得也跟着打鼓,瞧瞧逸阳,又瞧瞧澜生和笛轩,最后也跟暮宇一道盯着逸阳。
澜生也不料想逸阳开口便说出这等话来,见他面上虽是神色如常,但自己扶着他,却分明觉出他臂上僵硬,知道这位心思深重的大师哥此时要说的话必是十分要紧,猜想他必定不肯将风儿拱手相让,心中担忧,赶忙瞧向笛轩。笛轩此时却并没朝逸阳看上一眼,只是一直低低垂着眼皮,紧紧咬着下唇,只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地抖动,鬓边垂下钗子上一缕细细的银色流苏,也正瑟瑟微颤。
“只是,我自己舍不得。”逸阳说得很是缓慢,“便是到了此时,我也说不清楚我对风儿的心思,到底是怜惜还是什么。你说的是,都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总以为迟早有一日,她能够知道我心里日日都惦记着她。纵然是我知道她只愿意与你在一处,我也想着是她年纪尚小未谙□□,只要来日方长,或许她再长大些,就能明白我的心意。我只是想着,只要她能让我对她好便是了,能每日里都瞧着她欢欢喜喜,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日,我碰巧见你和风儿背着包裹长剑,拉着手正朝离云峰而去,初时我不过以为是风儿害怕师父会将她交给老罗带走,是以才要逃开。我担心她跑出山去再落到杨朝客手里受苦,原本还犹豫着要如何劝你两个回来,只怕说重了话吓到风儿。可一直到我眼见着你和风儿……我才知道,原来,原来风儿已经长大了,她和你才是两情相悦,不论我自己心思如何牵挂不舍,也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心。”
说到此处,还是忍不住深深一叹,眉心动了动,暗暗咬了咬牙,继续说道:“我灰了心思,想转头离开,可终究还是舍不得,直到听见老罗出现,说要拿风儿去青州,我就什么也顾不得,想也没想就出了手。
我要护着风儿,我不能让风儿再落在杨朝客手里,我不能让风儿犯险,哪怕她埋怨我恨我。我忍了又忍,可终归还是忍不住问风儿:若是我和你今日必有一个人要受伤,是不是她宁可是让你伤了我?其实,我问出这句话之时,便是注定我已经伤了。”他话音虽是仍旧平和,却可见他胸口起伏,不觉间左手已然紧握成拳,“这几日卧床,我静心回想,不知纠结了多少心思。可惜,却是明知无望,却无论心里怎么难受,都只是放不开。是你方才一语,如同醍醐灌顶:我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心意,还是要成全风儿的心意?我要做一个不后悔的决定,在心下仔仔细细地问了自己三遍,我心里虽很是难受,可也只能如实回答了自己三遍,都是——我宁可成全风儿的心意。”
暮宇一时几乎不相信眼前所见耳中所闻。这等掏心掏肺的言语,竟然是出自那个素来自矜身份、端方内敛的大师哥口中,简直是如在梦中。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愣了许久,开口说出的却是:“这——当真?”
逸阳此时反倒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握拳的左手也已然松开,坦然一笑,反问道:“我是将出言行事都当做儿戏之人么?”他心下自是明白,这等说出去的言语意味着什么,硬撑着不许自己难过,只又平声说道,“待闵大夫送风儿回来,她愿意嫁给你,你两个就安心住在这山上,我离开便是了。这里有师父护着风儿,也免得让杨朝客时时算计祸害她。风儿自幼孤苦无亲,盼了多年的爹娘,却是一个如此不堪,一个不知下落。小小年纪,身子又给作践得如此病弱,也不知道闵大夫治不治得好。她一个小丫头如此遭遇,已经是可怜可叹,你就不要再带着她四处飘零,让她日后都欢喜随心就好。”他一字一句都说的极是认真,听得一旁的澜生不由紧皱了眉头,心中暗道:这又不是托孤。
暮宇听逸阳如此通达,想了半晌,只想到说出一句“多谢”,随即又觉不妥,只讷讷道:“我……我是一心一意地对风儿。”
逸阳点点头,只说了个“好”字。他举目瞧见暮宇床榻旁的书架,眼前不知怎么就现出一身墨色衣衫的风儿,正踮着脚尖去够那书架上书本的情形,暗暗咬了咬牙,终于说出一句“你好生歇息修养,莫让风儿回来瞧见你担心。”说罢,转头朝澜生道:“我也乏了,回去罢。”
澜生和笛轩扶着逸阳回到卧室躺下,见他脸色泛白,神情已是极为疲倦,正要开口问,逸阳无声地长长叹出一口气,说了句“我要睡一会子,你们去罢”,便已然合上了眼,却是从未见过的颓然。
澜生知他此时心下必是十分难受,如此逐客也实在是只有一人独处才能好过些,赶紧轻轻拉了拉笛轩的衣袖,示意她一起出去。笛轩哪里肯走,也不理会,一双含泪的眸子只是痴痴望着逸阳,海棠色的下唇已然被牙齿咬出血来。
澜生拉了数回,都是全然无果,无奈之下思忖再三,最后也只得独自先退出屋去。到了门口,又担心有人万一不当心漏了嘴,让逸阳或是暮宇知道风儿如今的遭遇。又赶忙去逐个寻了留儿他们,又一一仔细叮嘱一番。
再说那日老罗一时大意轻敌,不料想却是给两个毛头小子伤了自家腕上经脉,只得负伤而走,心下极是不甘。原想暂时回到下处稍作调养,定是要再上九离山找回场面,却不想才回去便有人送来杨朝客的飞鸽传书,命他速速返回青州,万万不可耽搁。
信上并未写出因由,但必定是有极为重要的因由,老罗担心杨朝客的安危,不敢稍作耽搁,好歹包扎了伤处,便留下四名手下继续监视九离山中动向,自己则立即带了其余四名手下,换马飞驰昼夜兼程赶回青州。
一行五人风尘仆仆地到在青州府衙的后角门,门内已经有人一溜小跑进去通报。
老罗率众人下了马,一个长随赶上前来,赶紧双手接过缰绳和马鞭,另一个长随则急急迈着小碎步跟在老罗身后,低声禀报道:“大人现在好春堂,自晌午后都问了七八回‘老罗可曾回来‘的话,这会子已甚是不耐烦。”
老罗并不停步,头也不回地问了句:“出了什么事?”
那人赶紧低声回答:“前日掌灯后,安平郡王府中遣人送了一封书信前来,大人看了信后倒也平常,不想昨日一早便急急命人召罗爷您赶紧回来,却并未说是何事。”
此时老罗已经大步走到二门处,那长随不敢犯了规矩,便止步站下。老罗也不理会,竟自跨过二门而入。
老罗又急步穿过数进院落,方才到了好春堂。
才一进院,便有人趋步上来,恭敬招呼一声“罗捕头”。
老罗一瞥之下,见上来的小厮颇为眼生,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段风流,面白如玉,生得秀美中更带着三分柔媚,低眉顺眼之间颇有可观之妙处。虽是一身寻常小厮的打扮,腰间却挂了个刺绣极为精美的荷包,散出若有若无的瑞瑙香气。他规规矩矩垂着手,而那右手白净细长的手指上,竟然戴着一颗鸽血红的宝石戒指,一望便知价值颇为不菲。
老罗不屑地“哼”了一声,低低骂了句“兔子”。
那小厮脸上一红,头垂得越发低了,却又不敢走开,只好跟在老罗身后三尺开外。
到得房门口,老罗正要自报家门请见,就听见屋中传来杨朝客的声音:“老罗,赶紧进屋来。”
老罗应了声“是”,就推门进了屋。
屋中的杨朝客并未如平素一般或是挥毫泼墨,或是执子敲棋,此时更不见了惯常的风雅从容之态,而是正在屋中焦躁地往复踱步,平日片刻也不离手的雕骨泥金折扇,此时也被他随手丢在一旁的书案之上。
老罗心知必有大事,又疑惑凭自己留在杨朝客身边的手下若干人等,何以竟没有一个及时禀报一丝一毫的消息?心中纳罕,面上却未曾露出分毫,只规规矩矩弓身见礼,口称:“大人万安。”
杨朝客今日着了一身烟墨乌金宋玉袍,只袍角、袖边用闪银细线凸绣了勾描牡丹。挺拔的腰间紧紧束着一条十三竹节金带,正中的带扣上是一整块无瑕羊脂白玉无事牌。头上无冠,只将乌黑的发髻用一只包镶黑玛瑙的节节高金簪别了,越发衬出面容莹润如玉,身姿颀长挺拔。虽是岁月无情逝去,可那骨子里的风流俊俏却是通通依旧鲜亮,哪里像年近不惑的模样?此时又显见得是压不住心中的异常兴奋,一双俊俏的桃花眼目光炯炯,整个人仿佛又回退到了十数年之前的模样。
他原本正来回踱步,见老罗进得屋来也只是略放慢了步子,老罗见礼才毕,就朝随着老罗一同进来的那个小厮一挥手:“阿药,叫人都退出院子去。你在院门守着,任是谁也不许进来。”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