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很想问问留儿姐姐，我死了之后，到底会去哪里？
死亡到底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若是我再不能够醒来，是不是就会被埋进泥土里？
一个人被埋在泥土里，还会不会觉得寒冷，觉得孤单，觉得害怕？
我也想问问宇哥，我是不是要在泥土里等很久才能再见到他？
若是我在土里面等他的时候觉得寒冷，觉得孤单，觉得害怕，他能不能来陪我说几句话？能不能给我带几块糖？能不能告诉我他不会丢下我去找纤纤？
若是他想再看看我，会不会挖开埋住我的泥土，与我再见上一面，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他会来找我？
可我都忍住不问，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提起这等分别的话只怕会惹他们伤心。趁着如今大家还能在一处，能多高兴一会子也是好的，哪怕要硬撑着才能欢笑，总好过大家相对伤心难过。
于是，我故意每日都变着花样地朝宇哥要这要那，看着他将我随便一句话都当做圣旨，四处去寻摸淘换，然后献宝一般地捧来哄我。我做出些高兴的样子并不难，让他以为我还会好起来，只怕这便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点子事情了。
我还缠着留儿姐姐，说我总是觉得冷，磨着她给我缝一件新的月白色贴身夹衣，磨着她在上面绣花给我看，不嫌繁复地绣所有她会绣的花样。
我喜欢看留儿姐姐坐在我身边绣花的样子，还有，就是我当真想贴身穿着一件这样的衣裳：上面要绣满很多花朵，很多蝴蝶，很多云彩——我不想裹着一袭黑衣被埋进黑暗的地下。
在永远看不到花朵的黑暗日子里，也许我可以摸着这些花朵和蝴蝶，记起九离山上最绚烂璀璨的春日景色，也记起那个坐在我身边低着头刺绣的身影，很像我想象中的娘亲。
我还磨着师父，让他将我娘的旧事都仔仔细细地讲给我，我想知道我到底像不像她，我不住地猜测她到底会不会喜欢我，心里就有些莫名的期待。师父说我娘会回来接我，这话是真的也好，是哄我也罢，我根本已经不想追究，也无心细想，我知道我有娘，就该心满意足了。我甚至都已经不在乎她到底是生是死，我只是忍不住想：如果她还活着，不知她以后会不会挖开埋住我的泥土来看看我；若是她已经不在人世，又不知我能不能在那个黑暗的地下遇到她。
若是当真能遇到她该有多好，哪怕只见一面也好，哪怕让我从此永堕阿鼻地狱，永世受尽千刀万剐，我这一世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只要见一面，就好。
在梅坞东侧的山坡上，我终于找到了埋着红豆鸟的小冢。
在一大片开满白花的荼蘼旁，那个我和宇哥一起堆起的小小土包已经无从分辨了，和周遭土地一般都长满了碧绿的萋萋芳草，铺满了白色雪片似的落花，若不是大师哥写了“红豆词“的竹片还有半截埋在土中，只怕就彻底找不到了。
时隔六年，竹片已经残破，上面的字迹也早已经模糊不清，依稀可辨的，只剩了“南国”和“相思”四字而已。
用手刨开泥土，每一下，都耗去我不少的气力，第四下过后，我已经力尽，只得阖眼喘息了一阵，方又打叠起精神，继续去扒那些略带湿润的泥土。
春日明媚煦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在满地碧草落花上投下我黑沉沉的影子，而我此时，却只觉得如堕冰窟，周身冷透。我傻愣愣地跪坐在我挖开的小小土坑前，两手仍旧沾满黑乎乎的泥土。
我终于看到了死亡是什么样子。
死亡，原来和睡去不再醒来是不一样的。
死亡，原来是如此的难看和不堪。
死亡，不仅仅是鲜活可爱的红豆鸟再也不会睁开小黑豆一样乌亮伶俐的眼睛，再也不会轻巧灵活地在枝头蹦跳，用鲜红的小嘴鸣出欢乐的调子，而是它原本温热柔软的小身体会变得和顽石枯木一样冰冷僵硬，然后被孤零零埋入黑漆漆阴冷冷的泥土中，独自一点点枯萎腐朽，一点点被虫吃鼠啮，一点点化作污烂的泥土，最后，只剩下几根伶仃凋蔽的枯骨，狰狞污秽，让人一眼也不愿多看。不管外面的日头再如何明媚温暖，春光再如何美好可人，都再不与埋在土中的那几根枯骨有一分一毫的干系。
我原本以为眼前的世界里虽然没有了那只可爱的红豆鸟，但它也许会在地下的那个世界里安稳好睡，却不知原来它早已失去了一切。
我低头又看向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给那些黑乎乎湿润润的泥土一比，那双手更显得指骨伶仃嶙峋，皮肉干枯苍白，说不出的难看。
这、这当真是我的手么？
这双手为何看上去已是毫无生气？
难道我还活着，而我却已经枯萎？
今昔何昔？此地何地？伊人何人？
我难过地合上眼睛，心底深处巴望着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我多希望再睁开眼，发觉我仍旧坐在一心观大殿的台阶上，老师父正在殿中打坐……
过了很久，我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眼前，却仍旧是红豆鸟枯朽的骨骸，和我沾着泥土的手，枯瘦苍白，一样的丑陋。
我忽然明白，死亡原来离我已是近在咫尺，如此触手可及地逼在眼前，哪里还由得我是迎是避？又哪里由得我是舍得还是不舍、心甘情愿还是逼不得已？
我长长叹出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落泪，倦意已经又如山一般兜头压下来，我狠命撑着最后一点子力气，将一把泥土覆在红豆鸟的尸骸上——我不能让那只一直在找它的红豆鸟看到它如此难看如此丑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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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阳找到风儿的时候，眼前所见的景象，就像大半年前风儿拉着暮宇的手朝着山下跑跑跳跳而去的那一幕一样，让逸阳至死也无法忘记：沁人肺腑的荼蘼香里，风儿倒在六年前埋葬红豆鸟的山坡上，昏睡不醒不省人事。她如墨的黑衣上，覆着雪片般点点零星飘落但仍旧明媚鲜艳的荼蘼花瓣，更显出她容颜苍白，形容枯萎，如同一片委地的深秋落叶，与周遭的融融春日全然格格不入。
逸阳失魂落魄地抱着风儿走进锁风轩，小心翼翼地将风儿放在床上，自己颓然地坐在床头，觉出眼眶酸胀，有泪似乎又要涌出来，逸阳忙又深深吸了口气，仰头看向窗外翠森森的竹梢。
好一阵子，逸阳回过目光，风儿仍然没有醒来，或者说，逸阳并不知道她还会不会醒来。
不！她会醒过来，她才不到十四岁，她不会就这么走了，没有道理……这世上真有什么勾魂的黑白无常么？他们会真的来将风儿带走么？
怎么才能留下风儿？
怎么才能留下风儿？
怎么才能留下风儿？
如果可以，就把自己的命换给风儿，总好过眼睁睁看着她离去，简直就是活生生地剖出自己的心……不，用什么交换都好，只要能留住风儿，不要让她消失不见，不要让她孤苦无依地漂泊到另一个世界。
可眼前，风儿却分明正慢慢死去，仿佛一盏即将耗尽的油灯，昏昏暗暗，明明灭灭，即使所有人都想方设法去剔亮灯芯，却再也没有灯油可以添入，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灯火渐渐熄灭，无能为力。
逸阳仿佛又看见那个狼狈的小叫花，给人打得口鼻额头都淌下血来就是不肯哭出声来，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看向自己……当日的寻常际会萍水相逢，哪里料到会有今日这等生离死别锥心之痛？
眼前一时见风儿拉住自己的衣袖，故意做出个可怜模样央求自己再讲一个故事，其实不过是因为她害怕自己独睡；一时又仿佛见风儿生病之时，逸阳将她抱在怀里哄着她吃药，她却故意挥手打翻药碗；一时又仿佛见风儿受了责打，伏在床上委屈哭泣，见了自己就赶忙忍住……这些寻常场景都是在这间屋中，可如今，难道……难道这“锁风轩”当真要做了风儿的灵堂不成？
一想至此，逸阳的心头就似乎是给狠狠插了一刀，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逸阳忙扭转头去，站起身就走到桌边。
桌上放着风儿读的书，用的笔，喝剩的茶，逸阳瞧在眼里，想起风儿坐在桌旁，一边皱着眉颇为不耐烦地写字，一边偷偷地将点心塞进嘴里，还时不时要偷眼提防着逸阳来查看功课……逸阳再也忍不住，只好任由眼泪滴在桌上。
直到日头已经西斜的时候，风儿的手指终于微微动了动，微皱的眉头也蹙得越发紧了，早已焦急万分的逸阳终于见她似乎要醒转过来，赶忙探身过去，轻轻唤了声“风儿”。可风儿并没有睁眼，她只是微微摇摇头，口中微弱地“嗯”了几声，似□□，又似饮泣，仿佛是在梦中挣扎不醒。
逸阳见她的双手颤抖着似乎在摸索，喉咙里发出狠狠压抑着的哭泣之声，小心翼翼晃了晃风儿的手臂，风儿竟然还是没有醒来。忽然，风儿一把死死攥住逸阳的手，仿佛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地死不松手，指甲抠破了逸阳的手上的皮肉。
逸阳将风儿抱在怀里，急急轻声唤道：“风儿，快醒醒！风儿，你做噩梦了么？没事了，大师哥在这里。”风儿的身子冰凉凉的，毫无生气。
风儿却仍旧没有醒转，而她哭泣的声音却越发地诡异，那声音似乎不是发自风儿的喉间，似乎那声音也根本就不是风儿的声气。逸阳见风儿的眼角渐渐渗出泪珠，忙伸手去抹，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簌簌抖动。就在逸阳的手碰到风儿眼角的泪珠的一刹那，竟然发觉那泪珠竟然也是冰冷的，逸阳的手瞬间一震，开口的声音都有些发颤：“风儿，你醒醒，你不要吓大师哥……”
逸阳唤了数声，风儿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眼光定定地瞧着逸阳。那眼神让逸阳瞬间想到了从幽冥地府里逃出来的鬼魂，看得人毛骨悚然。
“风儿，你……”逸阳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的风儿也一声不出，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逸阳正手足无措，风儿却猛然一头扎逸阳怀里，全无征兆地放声恸哭起来。
逸阳一把这个几乎没有体温的小小身体紧紧搂住，见它抖索得如同深秋枯叶一般，只恨不得用自己的体温将它捂热。
风儿边哭边含混说道“我怕。”冰凉凉的眼泪湿透了逸阳胸口的衣衫。
逸阳絮絮叨叨地不住安慰：“风儿不怕，风儿不哭了，大师哥在这里，大师哥守着你，再也没什么可怕的……”
忽然，风儿停了哭，十分郑重地望着逸阳，抽噎着说道：“我就要死了，可我之前并不知道死了竟是那么可怕。”
逸阳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却听风儿继续又道：“我一直最羡慕的便是阿源，看他们一家人团团圆圆，我羡慕得眼红。可惜我这一世是白来了一遭，终归是没有这个福气，孤单单来，孤单单走，就是以后我想再去远远地看一眼人家爹亲娘爱，也不可得了。”说罢，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来，缓缓合上了眼，喃喃又说了句，“说出来了，以后就再也不惦记了。”
逸阳从没见过风儿说出这等话来，一时愣怔住了，待得明白这凄凉伤感的话中满是告别之意，只觉得头顶上炸雷轰鸣，什么也顾不得了，冲口而出：“风儿你不会死！你也不孤单，你跟大师哥回家，我的爹娘便是你的爹娘，咱们一家人也是团团圆圆，大师哥要守着你好好过一辈子，再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你……”
“你住口！”锁风轩的屋门骤然被狠狠一脚踢开，这极大的“咣当”一声，将逸阳怀里的风儿吓得狠狠一抖。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