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子似乎是又回到过去,每个时辰都照旧地按部就班;可也似乎是和过去不太一样,比如我的身子,比如大师哥对我的态度。
即使寻常的早课,于我也已经甚是艰难。
腰腿的柔韧还在,可我的身子却从内到外都空荡荡、虚落落地使不出力气,咬牙做几个正踢侧踢、里合外摆也还罢了,可原本每日都要练习的前扫后扫、腾空摆莲、旋子飞脚,却是着实再也做不出。一旁的大师哥变得不再严厉,反倒还会劝我:“你若是累了,就开口说,歇歇也无妨。”
之前倒从没见过大师哥还能如此通情达理体察民意,想来他也是知道了我时日无多,也不愿意再为难一个要死的人,故此待我好些。
其实,这又何必呢?这样只会让我越发地舍不得。
虽说我仍旧是不喜欢给大师哥盯着干这干那,可我也知道他这必定是遵了师父的吩咐。我看得出这些日子来师父眉心的皱纹又深重了几分,自然明白这都是因为忧心我的缘故。可若是他真心疼我,那日又如何会狠心将我丢给那个罗刹恶鬼?
前几日师父送给我一张凤势古琴,说这琴去年就斫好,原本是要在我的生辰那日要送给我的。轻轻拨动琴上冰弦,散音沉厚高远,泛音轻透空灵,师父说这张琴用了经年的老青桐木,为了适合我的身量,特意将尺寸做得较其他的琴略小,还说让我上午除了早课之外不必再去练功,让大师哥来教我弹琴。
以前听师父弹琴,也听大师哥弹过,不过那时候我总嫌这琴声太缓慢太沉闷,实在是催眠得很,真真不及笛箫活泼有趣。倒是如今,我已然是没有气力再吹笛弄箫,即便是面对眼前这张瑶琴,也不知是因为指上生疏,还是因为手上无力,好好的一张琴,在大师哥手里就凤鸣龙吟,而我在我手里,就怎么也弹不出清越的声调。
从师父那里得了这迟来的生辰礼物之后,其他师哥师姐也都纷纷将原本要在我生辰那日给的礼物送给我,就连大师哥,也说起当时他原本也有件物什要送与我,只可惜那日晚上没能等到我回来。
我跟在大师哥身后进了“棋窗茶绿”,看着他在书桌后落座,从抽匣里取出一只小木匣,打来匣子后拿出一只暗红色的锦盒,他又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一只白玉的镯子来。
他抬头看我呆愣愣站在一旁,微笑朝我招招手:“你过来。”
这些日子来他见我大多都是和颜悦色,我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见了他就拘谨难受,便依言走到他身旁,他伸出左手来握住我的左手,右手将那镯子轻轻戴在我手腕上。
手腕上登时觉出一沉,凉凉的,如同环上了一湾清冽的泉水。我抬起手腕来细看,见温润如羊脂的白玉,被镂空雕做缠绕的两条龙,更巧的是这两条龙所戏的一颗珠子,正是这玉上天生出的一处如血红斑。困在青州那段日子,杨朝客倒也送来不少贵重首饰,都没有这只玉镯精美好看。
我觉得这镯子一定十分昂贵,若是一个不当心摔破了只怕是要有麻烦,正琢磨要如何找借口说不要,却听身旁大师哥一声低低的叹息,而后缓缓沉声道:“这镯子原本你戴正好,哪料想这半年下来,你瘦成这个模样,这镯子都显得太大了些。”他的手轻轻落在我头上,柔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以后,再不会让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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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如是过了半月有余,风儿苍白如鬼的脸上终于是见了些许血色,精神也好了不少,甚至和暮宇在一处的时候,兴致好了,也偶尔会有说有笑起来。或许是风儿当真怕秦正杰不肯将她留在山上,每日里竟是出奇地乖巧听话,莫说任性淘气,连素日的小性子小脾气也都不见了。逸阳也不知这样的风儿是不是师父想教导出的模样,只是看着风儿苍白的小手连鹿藤花的茎子也扯不断的时候,逸阳就觉得胸口里给泪堵得几乎不能呼吸。
因为秦正杰回到山上的时候,并没有寻到闵槐或是康活人。逸阳眼见这些日子请上山来的数位号称绝非等闲庸碌之辈的名医大夫,每每一看到风儿的脸色,就已经都皱了眉头,待得诊了脉,竟都是连方子都不肯开。婉转些的,连连拱手说自家医道有限,还秦掌门请另聘他人,莫要耽误了病人;直白些的,干脆就对秦正杰说不妨先给这孩子预备预备,也免得到时候仓促。
除了秦正杰和逸阳,其余众人并不知大夫给风儿看病的情形,只是见风儿似乎渐渐向好,都只道她愈好有望,都替她高兴,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不料想众人刚刚松了口气,风儿却在正跟着逸阳念书时,毫无征兆地睡了过去。起初逸阳也以为是她太过乏累,想将她抱在床上休息,才发现她手上冰冷,头上冰冷,全身都冰冷得如同死人,无论逸阳如何唤她也不见她醒转,再一摸脉息,竟然已经微弱得几乎难辨,逸阳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把将风儿抱在怀里,就朝秦正杰的屋里一路狂奔而去。
秦正杰也不料风儿猝然濒死,也是吃惊非小,但他毕竟素来冷静克制,是以倒还能够稳住心神,金针刺穴,推宫过血,折腾了好一阵,却终是徒劳,并未能让风儿再度醒转。
若不是还有些微弱的气息和脉搏,风儿几乎已与死人无异,众人束手无策,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风儿却在两日后睁开眼来,众人还不及高兴,她却又吐出两大口鲜血,而后缓缓合上眼睛,又再次陷入昏迷,脸色越发地灰败下去。
逸阳一语皆无,只是痴痴望着只剩下呼吸若有若无的风儿,谁也不知她还会不会有下一口气。暮宇伤心之下急得捶墙落泪,拉着风儿的手喊她喊得喉咙都哑了。
正当众人以为风儿已然是没救的时候,风儿竟然又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目光散乱,全不理会众人的呼唤,嘴角微微一动,低低吐出一句“我可回来了”,便又合上眼睛昏了过去。
逸阳慢慢走出屋,一个人木木然走回“棋窗茶绿”,锁了窗门,掩面大哭。
暮宇更是悲恸万分,不管不顾地抱住风儿的身子大哭:“风儿你醒醒……你醒醒,你说咱们再也不分开,怎么就……你可不许就这么走了,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能去哪里……”
秦正杰心知自己回天乏术,深悔当日不该将风儿留在杨府,又自恨对不住芳伊,但他一向深沉内敛,克制着不肯落泪,但袖中的双手也不住地颤抖。到了晚间,终于强忍着心痛,吩咐留儿和槐芬,给风儿预备下了衣衫鞋子。
旁人虽说素日有些不喜风儿的性子,可同门这些年,眼见她如今不过是旦夕之间的弥留,也都甚是难过。
谁也不曾料到,第二日早上,风儿竟然又醒转过来,且还能认得众人,虽是无力说话,众人也不知她是不是回光返照,只手忙脚乱地给她喂些粥水。到了下半晌,她竟渐渐能开口说话,直到见她第二日醒来时精神又好了些,众人才敢猜测她又逃过一番生死,不免都大喜过望,一时不由得你一句“阿弥陀佛”,他一句“老天保佑”,将诸天神佛都感激了个遍。
可这再醒过来的风儿,又似乎并没有继续好转,反而是精神和气力越发地大不如前,不管如何医治,她还是越发地虚弱下去。众人眼见她光景一日不及一日,渐渐明白她这是已经是时日无多,所能做的,也只有在最后的日子里千方百计哄她开心。
秦正杰几番出去寻访“度世阎君”闵槐,可此人就是全不见踪迹,眼见得风儿的精神一日比一日短少,秦正杰也只得放弃寻找,日日留在山上守着风儿。
将风儿搂在怀中,秦正杰给她讲些芳伊小时候的旧事,看着风儿枯瘦的面容上露出些笑意,只越发觉得心下酸楚:若风儿是自己与芳伊的骨肉,风儿反倒不会落到今日如斯境地。如今眼睁睁看着她耗到油尽灯枯,自己却无能为力,秦正杰只觉得风儿正从自己怀中一点点消失而去,不由得将风儿抱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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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累,不住地想睡,不管我如何想强打起精神,我每日里能清醒的时辰却是越来越短,短到让我越来越来不及做完一件想做的事情,短到我越来越明白我迟早会不再醒来,短到我不知该在何时与周遭的人道别才合适。
虽说所有人都说我只需要再多将养些时日,身子精神就都会渐渐好起来,我也很希望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可我知道,他们是在好心哄我。
那日我求宇哥一定要在我昏睡的时候唤醒我,他那双灵气四溢的大眼睛里一下子就腾起连漫的泪光。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心底里已是一片通透,想来他们必定是已经试过了,结果却是——他们唤不醒我。
我只做不见,故意背转身子,装出个赌气的样子:“你嫌麻烦就算了,我还乐得多睡会儿呢。正好你趁我睡着的时候赶紧去给我摘些桑葚来,等我醒来的时候刚好吃。”
看着他得令而去,我愣愣望着他的背影,眼泪簌簌而下。
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对我都百依百顺,不管我要什么,都想法设法地淘换来给我。甚至连大师哥也不会拒绝我的任何要求,哪怕是我要出去,他也会立刻将我裹在被子里抱出屋去。
他们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发清楚,我剩下的时日已然是不多了。
分别在即,却谁也不肯先说“再见”,也许,是因为再也不能见。
这让我一下子生出一种说不出口的不舍之感,于是,我只能趁我还醒着的时候,想多看一眼身边的一切。我要仔细地看清楚,牢牢都记在心里。
若是我再不能醒来的时候,只盼着我还能记得这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记得所有人,记得所有事,留给自己在那个最长、最黑、最冷、最孤单的夜里,捧出来独自细细回忆,便是心里最后一点点余温。
我想,他们应该也舍不得我,他们想到离别在即,心里也和我一样难受罢。所以,我不想开口告诉他们我心里的不舍和难过。
若是已然注定了有分别的那一刻,就等到最后一刻再伤心难过也罢了。在此之前,大家都开开心心的,留下彼此的记忆会好一些。
只不过,这样只在心里恋恋惜别的日子,所有人都难免过得小心翼翼,万般无奈之下时时避讳,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强作笑颜,着实是件辛苦事。至少我过得很辛苦。
离别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想知道一件事情,却始终不敢问出口。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