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秦正杰当日强忍着心痛将风儿留在杨朝客身边,自己却是急气交迫,加上受伤颇重,勉强支撑着回到山上便大病了一场,将近两个月未能起身。
庄可为虽然照旧是劈头便是一顿数说斥责,可见这个一向对自己恭敬有加的徒孙如此狼狈,也还是赶紧延医救治。
秦正杰这一场病几番凶险,直待转过年来方渐渐好转。庄可为见他无论自己死活也不肯从九重石匱中取药,少不得又是一番痛骂,却最终也是无可奈何。
秦正杰病重之时,逸阳守在身旁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更兼十分思念担心风儿,又不敢向师父提及半句,待秦正杰好转,逸阳又病倒了。
身受致命刀伤的暮宇终于是逃过了一劫,这一番大难不死之余,也是足足将养了三、四个月方才能勉强起身。这些日子里,众人都一口咬定风儿给亲生爹爹接了去,暮宇却终是不信,死活逼着赵飞扶着他去见师父求问。秦正杰自己大病尚未痊愈也正日夜忧心风儿,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安慰暮宇,只说风儿的亲生爹爹一直膝下无儿无女,如今得了风儿这一点子血脉,自然舍不得让她再流落在外,便将风儿留在身边照顾。暮宇亲眼见过那起子人的凶狠,无论如何也不信他们会善待风儿,一定要去亲自探望风儿,到后来抱着秦正杰的腿又哭又求,只想知道风儿的下落,又闹了个不可开交。
眼见得秦正杰师徒一个个病得支离颠倒,山上一片人心惶惶,庄可为又是气又是恼,又不好朝着秦正杰一个尚在病中之人发作,只好朝自己的两个徒弟李拒和吴天宝恨恨道:“我早就说这风儿是个孽障,当初要是早早将她送到无相庵去,怎的还会出这等事情?怎的会又将杨朝客引了出来?你们瞧瞧,如今这杨朝客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阿修罗道那边的水灵又四处作妖,说不得又要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唉——这都是九离山的劫数啊!九离山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遇到这么一群不懂事的混账行子,早晚要败光了祖师的基业,丢尽了祖师的颜面!”
不过庄可为还是没料到秦正杰身子刚刚大体复原,便找到自己开口说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去杨朝客那里再瞧瞧风儿过得如何!
庄可为瞬间气冲卤门,暴怒之下“腾”地窜起身,一脚将秦正杰身旁的一只彩墨山水磁鼓绣墩直直踢出亭外,落地便摔了个粉粉碎。庄可为也顾不得秦正杰的掌门身份,用手指着秦正杰的鼻尖破口大骂道:“你是给糊涂油蒙了心么!这一把年纪都白活了不成!我一直都跟你说,林芳伊那贱人母女两个都不可留,你却偏偏回回都要凑上去招惹是非,你这是存了心就为了与我作对呢?还是不害得九离门的人都彻底死绝了你就不能安生?你师父当年将掌门传给你,原本也未必指望你能光耀门楣,可你这个你师父的得意弟子却真是出手就惊人,就为了那个贱人,将九离门一门三代一百零四人,就给你带累得最后就只逃出了你我两个活口!这十几年来都元气难复,到如今了你却还不肯放手,你就不想想你我一死百了也就罢了,只是死后到了地下,你我可怎么去面对那些死去的同门?怎么面对师父师祖?”
秦正杰早料到这位太师叔必然要大发脾气,只是低着头听他发作,最后才道道:“正杰也自知罪孽深重,如今已然是愧对历代祖师和恩师,我这个掌门也做得甚是勉强,不如请太师叔重掌门户,只求让正杰去为我师父再尽最后一点心力。毕竟风儿是我师父林姓的唯一一点子血脉,又是我师妹临别所托,我当日将她匆忙间留在杨朝客身边,着着实实是万不得已。我师妹当年有话要风儿认祖归宗,我不能违了她最后的心愿,所以我并不是要与杨朝客抢风儿。只不过风儿又是个执拗性子,那日匆忙之下也来不及嘱咐她,而那杨朝客为人气量狭小,又行事心狠手辣,若非不亲眼看见他善待风儿,教我如何放得下心?”
庄可为狠狠“呸”了一声:“他姓杨的再不济,也是那孽障的亲爹,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远在几百里地之外跟着瞎操心!”
秦正杰一愣怔,沉吟半晌,还是沉声开了口:“他是风儿的亲爹爹不假,可杨朝客终归是个寡情薄义之人,他但凡有些许情意,当年也断断不会逼走芳伊、血洗师门。那日他口口声声说要将风儿留着身边父女团聚,可为了要赶我离开,他出手就将风儿打得口吐鲜血不算,还要去扯穿进她心口的锁链,这是哪个亲生爹爹能做得出的事?何况风儿年纪尚小,一向好动淘气,又是个十分倔强的性子,当年那些旧事她半点也不知,如今骤然落在杨朝客手里,如何教人能放心?更何况风儿给冥玉穿了胸口煎熬了四日,就这内伤也耗去她半条性命了。太师叔,这些日子正杰一想到此便寝食难安,好歹她在我身边七,八年,就只这份师徒之情,不去亲眼瞧见她如今是否伤愈,在她爹爹身边过得可好,我实在是放心不下。若杨朝客真能善待风儿,我便发下毒誓,再与他永无瓜葛。”
庄可为方才已经发作了一阵,渐渐也泻了气,此时见秦正杰显然是主意已定,情知再多说也是无用,只好一声长叹,问道:“那若是杨朝客对风儿不好,你又当如何?”
不想秦正杰断然答道:“风儿是他女儿不假,可她给我磕了头,拜入我门下就是我九离门的弟子,杨朝客若是不能善待她,我便将我徒弟带回山上留在身边,他亲爹爹也拦不住。”见庄可为立时瞪起了眼,秦正杰又道,“如今水盈已然翻不起大风浪,她那个三妹水灵谋略有限,如今那些阿修罗众也不过只是些躲在暗处的散兵游勇,就只他一个杨朝客又能如何?若非当年我看在师妹的面上说出过不杀他的话,岂能容得他一个罪大恶极的叛徒活到今日?何况他如今混迹官场,忌讳颇多,既然好不容易才做官做得得意,他才舍不得仕途前程。正杰决心已定,无论如何也是要去青州一趟,还望太师叔理解。”
好容易说服了那位活祖宗太师叔,奈何此时已然将近清明,秦正杰虽是忧心风儿,也不好抛下清明节的一应祭拜,只等此事一过,秦正杰便连夜安排好诸般事物,第二日一早便带着逸阳,师徒二人匆匆离开九离山直奔青州。
暮宇此时也已然恢复了八成,只是秦正杰仍是不放心他禁不得这一路劳累,更是怕万一给他见到风儿受苦,急怒之下或是牵动了旧伤,或是不顾一切出手,都将是难以收拾,是以只好耐着性子,费了不少唇舌劝抚安慰,终于将暮宇留在山上等待消息。
师徒二人一路劳顿赶到青州见到了杨朝客,不料杨朝客却是一副倨傲态度,板着脸冷冷打起了官腔:“秦掌门闲云野鹤,悠然无事自在得很,本官却是公务繁忙,只有羡慕的份,下回可未必有空闲来陪秦掌门在此喝茶。”
秦正杰心下记挂着风儿,只不做理会,开口便问起风儿的身子是否已经大好,杨朝客嘴角森森一笑,眼睛里却是半点笑意也无:“秦掌门可真会说笑,且看这窗外落日熔金、霞光如火,如此落日美景,可哪里来的什么风啊雨啊的?秦掌门若想要求风求雨,不如去龙王庙拜一拜,城东集市南边便是我这青州地界内最大的龙王庙,能呼风唤雨的主儿在那儿呢。”
秦正杰遭了他这迎头一番奚落,却也无奈,只好道:“风儿便是如今府上的明玉小姐。”
杨朝客故作恍然“哦”了一声,仰头哈哈一笑,将描金折扇在手里随意把玩了一阵,方才淡淡说了句:“小女一向安好,有劳秦掌门挂念。”
秦正杰只为见到风儿,只好忍气开口说想请出明玉一见,杨朝客大度地一摆手,并未拒绝:“我整日忙着公务,哪里管这些闲事?不过我这女儿一向养在深闺,她肯不肯见外人,还是要她自己做主。”说罢,唤过老罗吩咐道:“你这就去回禀玉儿姑娘一声,说这里有个自称曾经是她师父的人想要见她一见。”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老罗带着一名青衣小鬟进来。
待得那丫鬟见礼已毕,杨朝客方放下茶盏,抬起眼皮问了句:“青罗,你家姑娘怎的没来?”
那丫鬟仍旧低着头,恭恭敬敬答道:“回禀大人,姑娘这会子正在花园里赏花,并不得空,命青罗来给秦掌门带句话:姑娘如今有了亲爹爹,心愿足矣,什么外人故人都一概不想见,请秦掌门不必再操心挂念。”
秦正杰心里一百个不相信,也已明白了杨朝客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再见风儿,情知此时杨朝客在旁存了一副等看好戏的心肠,秦正杰自不肯上当,却也一时无可奈何,只好起身告辞,带了逸阳悻悻告辞出门。
外面还不过是酉末戌初时分,天色刚刚有些擦黑,师徒二人牵着马匹徒步缓缓走出城,各怀心事,一路无语。
天色渐渐暗下去,眼瞧着身后高大的青州城门就要缓缓合上,逸阳再也耐不住,低低唤了声“师父”,看秦正杰紧皱双眉只是不语,又道:“风儿绝不会不想见师父,只怕是不能见……”
他还未说完,秦正杰已经飞身上马,兜转过马头,扬手一鞭,那马一声暴叫,前蹄一扬,随即狂奔而去。逸阳一怔,随即也立刻纵身上马,一路紧追着秦正杰又返回了青州城,直朝府衙而去。
离府衙还有两条街,天色已然彻底黑了下来。师徒二人在一个僻静处寻棵树栓好了马匹,绕着府衙侧墙走了大半圈,正打算寻个合适的所在□□进院去寻找风儿,却忽听墙上有人说话:“师父,风儿在这里……”那声音虽不大,也能分明听出便是暮宇。
师徒二人同时抬头一看,果然见墙头上,暮宇正背负着一人,已是累得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眼见是无力背着那人跳下墙来,正踟躇间可巧就看见了救星。
逸阳也不待秦正杰吩咐,一个纵身上了墙,从暮宇背上接过那人一看,正是已有大半年未见的风儿!
而此时的风儿,却已然全不是那个拿着狗尾草一路笑闹而去的风儿。
只见风儿穿着一身滚了银边的流水绮素白中衣,袖口领口裤脚处都用银珠线密密绣了一圈缠枝牡丹,每一朵花的花心处都缀了七颗米珠,煞是精致。可穿着这精致衣裳的小人儿却已然是消瘦憔悴得几乎脱了相,苍白枯瘦的脸上还泛起些灰败黯淡之气,此时风儿阖着眼一动不动,连气息也微弱得很,竟是已是有几分像了死人。
逸阳一把将风儿搂在怀里,就听暮宇急道“快走,后面有人追”,一时顾不得其他,抱着风儿跳下墙来。秦正杰也跟上来扶了暮宇一同下得墙来。
逸阳见风儿昏迷不醒,一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只不松手,见暮宇也来看风儿,腾出手一把扯住:“你说,风儿这是怎么了?”他好容易才忍住没让眼泪落下来,眼圈已然是泛了红。
暮宇还不及回答,忽听得墙上一人冷森森说道:“秦掌门携徒弟一同拐带了我府衙的千金,你该当何罪!”
话音未落,已有十数名灰衣人包抄上来,将四人团团围在当中。
墙上那人这才飘然而下,只见他一身点缀了盘金绣的雨过天青锦缎袍子,手中把玩着一柄缀了海蓝宝扇坠的泥金扇子,不是杨朝客却是哪个?
一身土黄布衣的老罗仍是如影随形地紧紧跟在杨朝客身后,一双鹰隼一般的眸子森森然只盯着秦正杰。
暮宇虽还嘘嘘带喘,此时一见来人,顿时怒不可遏,皱眉骂道:“你们当中哪个是那个该死的姓杨的?我正要寻你算账呢!风儿身上的那些伤是怎么回事?”
杨朝客还不及答话,老罗却先是眼中寒光一闪:“小子,你竟然没死?”随即,他冷森森的眸子便朝一个灰衣人瞧过去。
那人吓得身子一抖,喃喃道:“怎么?怎么会……我明明下刀分毫不差的……这小子还掉下山崖,怎么会没死……”
老罗发出一声骇人的冷笑,那人顿时身子狠狠一个激灵,忽然咕咚一声朝老罗跪倒:“属下办事不利,自领其罪。”说罢,抽出短刀,刀刃一翻,便正正刺入了他自己的心窝。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