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可为不耐烦地一摆手,冷冷哼了一声:“我来得不巧了。秦掌门深夜不在房中,想来是去瞧你那好徒儿了罢?”
“是。”秦正杰应了一声,缓缓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叹,方又道,“那孩子前番伤了肺叶,也是众人都大意了,竟没人知道她咳血。想是她全不知个中厉害,私自吃药强行止血,反将许多淤血积在了肺中,只怕便是渡世阎君闵槐在这里,也是……也是愈好无望了,她如今又生受了这一顿好打,这……”
“这什么?这难道不就是她的命?你这又是要转了主意不成?”庄可为沉着脸怒目秦正杰,让他那枯瘦的面容上又多了几分森森的阴气,“九日之前,你可是已经答应了我要将她送去无相庵;三日之前,听有报信来说她要去潜州,你又改口说要将她送去后山藏兰谷;再后来,你又说她生性顽劣不服管教,纵是不打死她也要打断了她一双腿,寻个隐秘处将她养起来;可如今呢?你那个跟你当年一个性子的宝贝大徒弟当众一求情,你此时可不要告诉我,你又改了主意,打算让你那宝贝大徒弟将这孽障娶进兴宁王府里去!”
秦正杰给这位太师叔当头这一顿抢白,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好低头沉默不语。
庄可为早已不耐烦,催促道:“说话啊,我没耐性跟你打哑谜。”
秦正杰只好沉声道:“我已然是有负芳伊所托,也不在乎是多辜负一分还是少辜负一分。只是这孩子终究是我师父林姓的唯一血脉,我师父去得早,我不及报答他老人家对我自幼养育的恩情,若是连他林姓的唯一一点子血脉都断送在我手里,我纵然是死了,也再无面目去见我师父。”
“真真是好个孝顺徒弟!”庄可为突然“嘿嘿”一声冷笑,两根枯瘦的手指在桌上用力敲了两敲,“如今那些阿修罗众又蠢蠢欲动,你若是再和当年一般又惹出屠山的祸事,我看莫说是你无面目去见你师父,就是你师父如今在地下,他可有没有面目去见他的师父、他师父的师父,哼哼,也未可知!”
见秦正杰皱着眉只是垂头不语,庄可为也觉出方才出言有些重,大叹了口气,言辞间也便缓和了不少:“此番水盈的二妹水灵暗地里四下集阿修罗众,咱们已然得知,便也算不得全然失了先机,你也无须太过担忧。近来这九离山左近有些不明身份的人盘桓不去,只怕是他们又有所打算,我已然知会了同知董安宗大人,董大人也已然许诺十日之内必会派了官兵襄助咱们。”
秦正杰闻言猛抬起头,眉心皱成一个“川”字,一双平素温和淡泊的眸子此刻如同窗外的夜空一般黑沉沉全没有了一丝光彩:“劳烦太师叔如此费心,秦正杰着实羞愧得紧。只是我九离山的江湖事,并不敢烦劳官家插手进来,我师父在世之时是如此,如今但凡秦正杰尚有一口气在,也必然是如此。”沉了沉,又低下头去,闷声道,“阿修罗众这些年来费尽心机想要得到手的那个物什,纵是他们当真拿了风儿在我面前相威胁,正杰也断断不会给;如今官家要卖了咱们这几多人情,不过也是为了那物什,正杰同样也不会给。”
庄可为脸色愈发阴沉得可怕,声音也干干的:“秦掌门你这是在嫌我这个老家伙多管闲事不成?”
秦正杰忙躬身行礼道:“庄太师叔委实是言重了,正杰并不敢有这个意思。”
“哼哼,你不欠官家的人情?”庄可为又是一声冷笑,灯光下,他枯瘦的脸孔竟有些狰狞的意味,“当年这九离山上断送了将近三百条人命,若不是我向官家求援,若不是董大人的座师崔用大人调来驻防官兵,折损了两百多兵丁,才将阿修罗众剿灭,你秦掌门如今能和你这一众不更事的小徒弟们在这九离山庄里逍遥过日子?”看秦正杰仍旧低头无语,又继续冷笑道,“这些年来董大人几次三番地来与你走动,你倒是清高得很呐。”偏偏秦正杰就是低头只不答话,不由得让庄可为想起秦正杰的师父林渚,眉心拧做一个死结,冷声怒道:“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事实就是你何止只是欠了官家的人情,江湖上的那些人情债,一样也少不了!便是我,也不知统共欠下了多少人情债,还不知在我咽气之前有没有机会能一一还上呢!”
好一阵子,二人都不再开口。
最终还是庄可为绷不住,阴森森地说道:“你可莫要忘记了当年你当众许下的承诺,只要是寻到林芳伊或是她留下的那个孽种,你便将她送到无相庵去,如今怎的又要变卦?你堂堂一个九离门掌门的承诺都是放屁不成?”
秦正杰犹豫再三,只好开了口:“当年情势所迫,也实属无奈,这些年来,我也着人四处打探芳伊的下落,只可惜一直都音讯皆无,也不知到底她是生是死。”说到此处,自己心下倒先是一阵酸楚,不敢让眼前这位一向咄咄逼人的太师叔察觉,赶忙接着道,“想来纵然是寻到她还在人世,这些年来她也必定是吃了许多苦,就是去无相庵出家,也算得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归宿——只是这风儿还不过是个孩子,又是个好动顽皮的性子,将她就这样送进无相庵里终了一生,着实是……着实是不甚合适。”
”不甚合适?不甚合适!那老朽倒要请教请教秦掌门,怎么才能算是‘合适’?是将这孽障打废了一双腿养在藏兰谷?还是让你那少王爷的徒弟将她娶进王府做王妃?”看秦正杰脸上忽现出愧色,庄可为“腾”地站起身,越发将身子向秦正杰面前逼上两寸,“你可莫要忘了,这孽障的娘当年不过只是嫁进了个没落的官宦人家,还受不得那许多规矩,与她那两情相悦、逃婚私奔的情哥哥反目成仇——哼哼,何况你那大徒弟可是当今兴宁王的嫡出长子,你瞧着那个孽障能做了王妃?就算做了王妃能有什么好下场?!”
天虽不雨,可也未必会放晴,只是黑沉沉地不见一丝星月光芒,也不知离天明还有几个更次。
屋中只有一盏昏昏暗淡的灯火,将秦正杰孤零零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与周遭黑暗之间的界限也有些模糊。秦正杰双手扶额,也不知如此枯坐了多久。终于,他发出一声沉沉的长叹,无限颓然地抬起头,却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之后仍旧又垂下头,双手扶额,又是一动不动。
痛苦的记忆往往都是心头上的伤口,而这伤口十之八九都是那个最最亲近的人亲自挥刀留下的。偏偏亲人挥刀留下的伤口,就如同被毒蛇咬过的伤口,迟迟无法愈合,时时痛彻心扉。
此去经年,物是人非,最终所余下的,不过就剩下个好容易才结了血痂的伤口,一旦触碰难免不是一场苦痛。可不管你如何小心,偏偏冥冥中总还是会有个隐匿在最黑暗阴影中的影子,隔三差五便有意无意地朝这伤处骤然猛下狠手,然后看那个受苦的倒霉蛋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处狼狈不堪,那影子却躲在阴影中喜滋滋地地偷笑。
秦正杰的伤口便是拜他的师妹林芳伊所赐。
而挥刀的日子,便是秦正杰与林芳伊成亲的当天。
大婚当日,晴空暖日,一对喜鹊一早就在开满红花的合欢树上追逐鸣叫,九离山上四处张灯结彩,喜气盈门,谁料想在这万事具备的大喜时辰,却偏偏不见了新娘子大小姐林芳伊的踪影。
日光映入雕梁画栋的秋水月明阁,却只照见刺绣精美的大红嫁衣孤零零地展开在衣架上,花冠喜帕也冷清清地摆在精美的梳妆匣子旁,守着一张用银丝珠花压住的惨白素笺。清风过处,小小一朵精巧珠花似乎也压不住那展翅欲飞的素笺,几乎被卷落尘埃。
那珠花上穿做并蒂花的珍珠虽不过只有红豆大小,却是十七颗皆是一般的莹白圆润,其上月华流转宝光璀璨,也是难得的好物,正是一年前秦正杰送与芳伊的十七岁生辰贺礼。
素笺上是芳伊那一笔隽秀的簪花小楷,只可惜匆忙间失了从容的笔意,未读内容便已可看出留书人仅仅是遗下一纸文字的躯壳,全不曾留下半点心意
不论措辞如何婉转,素笺上的文字都不过只是要清晰直白地表达如下意思:原本今日大婚的娇美新娘林芳伊,已经遂了她自己的心意,与两情相悦的心上人杨朝客双宿双飞而去,只将宾客盈门的隆重婚礼留给了新郎秦正杰一人。
得知爱女任性如此荒唐如此,林渚一时急火攻心,一口鲜血便喷在地上,双手颤抖,五官挪移,登时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正杰只能竭力强忍着自己心中的苦痛,先命几个师弟急急将师父送回后堂救治,待师父暂时安稳下来,自己又忙勉强打叠起全副精神,继续招呼眼前盈门的宾客,向原本前来道贺的亲朋长辈一一致歉。
为秦正杰不忿的师弟们要去追拿私奔而去的林芳伊和杨朝客,被秦正杰拦下,只淡淡撂下一句“眼前山上还有许多事要照应,就由了他们去罢”。众人知他心中难过却只隐忍,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是以所有人都尴尬不已。
直至众人散去,空落落的庭院中,仍旧挂着还来不及撤去的红绸彩灯,中天一轮满月团圆如镜,清辉皎皎,只让廊檐下茕茕孓立的一个颀长身影显得越发的凄凉无辜。
二十五岁的秦正杰独自站在院中,此时不必再强打精神苦撑场面,反倒突然觉得这一日所发生的事情恍若梦境,浑不似真事一般。
芳伊是当真是丢下自己、和杨师弟不辞而别了么?难道这十几年的情分,竟不过只是镜花水月一场?一夕之间自己便成了众人的笑话,被硬生生丢在如此尴尬的境地,求告无门,还要苦苦支撑一一善后,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秦正杰掌心里紧紧握着芳伊留下的那枚小小珠花,却始终不敢再看一眼。
不是没有发现芳伊和这个杨师弟相处甚欢,也不是没觉出芳伊近来对自己的疏离日甚一日,可自己与芳伊青梅竹马十六年,难道抵不过她和杨师弟相处的八年?何况是师父亲自做主将芳伊许配给自己,芳伊迟早要嫁给自己,在山上几乎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杨师弟又怎能横刀夺爱?
师父一向喜爱秦正杰的忠厚,也喜爱杨朝客的聪颖,权衡之下曾告知二人:既然让秦正杰娶了林芳伊,那日后便将掌门之位传给杨朝客,想来也不算亏待了这个最聪明伶俐又最有灵气的小徒弟。
可谁料到林芳伊偏偏在和秦正杰成亲的当日,和杨朝客突然双双私奔而去?他二人如此决绝,竟是半分余地也不留给秦正杰。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