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扮演哪吒的风儿随着托塔李天王一同下得台来,婉娘微笑着迎上去,拉住风儿的手,拿自己的帕子给风儿擦额角的汗:“风儿你不来演戏倒当真是可惜了呢,竟比我们班子里正经演哪吒的‘莲花童子’还撑场面。”说着话,将风儿拉到自己的妆台边坐了,亲自给风儿细细擦去脸上油彩,又领着她到自己的隔间中换了衣裳洗了脸,方又拉着风儿的手回到自己的妆台前,拿过自己素日用的玳瑁梳子给风儿梳头发。
风儿自下得台来,一直都是兴头头的,比比划划地给婉娘讲方才在台上的情形,反倒好像婉娘才是不曾上过台的一般。周遭众人都暗笑这个看似鬼灵精的孩子其实竟是个全然不懂人情世故的“呆瓜”,婉娘倒不以为意,只一直含了笑看着她手舞足蹈,听她说个滔滔不绝,还不时插口问上一、两句,让那风儿益发地兴高采烈。
那风儿只顾自己说得高兴,哪里瞧得出旁人暗自笑她,一时说起方才台上孙猴儿一连翻了二十四个筋斗,兴奋得差点儿将手挥在婉娘脸上。婉娘微微闪头避过,已然给风儿梳好了一双抓髻,依旧用她原本的墨色缎带绑了,一边给风儿梳理额前刘海,一边笑道:“我就说你有天分,没得人教,你便知道如何做得架势,我方才见你在台上竟然还打了两个倒旋子,甚是干净利落,可唬了我一大跳。风儿,有人教你功夫么?”
风儿接过婉娘的玳瑁梳子在手里把玩,嘻嘻笑道:“打两个筋斗旋子可有什么难的?就是方才台上孙猴子的那种空心筋斗我也会翻呢。”怕婉娘不信,便将手里的梳子轻轻放在梳妆盒旁,后退两步,一个侧手筋斗之后紧接着又原地翻出两个脆生生的漂亮空心筋斗,才作势再要打上两个倒旋子,哪料到忽然胸口里涌上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风儿连忙站住身子,顾不得其他,只急急用手捂在口边,紧皱着眉头,微合了眼,似是尽力想忍住胸腔深处引发出的咳嗽。
婉娘看她此时脸上一瞬时泛出一抹诡异的潮红,赶忙上前一把扶住风儿微微颤抖的身子:“风儿你没事吧?”
风儿顾不得说话,只勉强摇摇头,终归还是忍不住咳出了几声,似乎甚是难受,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直待得缓过气息,用手随意在嘴上抹了两把,抬起头,仍旧笑嘻嘻道:“没事没事,呛到了而已。”说着话,顺手将右手手心上一块殷红的鲜血抹在左手墨色的衣袖上,随后又将手背上方才沾了嘴边的血迹也抹了,一副全不在意的模样,“叫夫人见笑了,其实我平日能还能翻得再好些,方才在台上我看那孙猴子……。”
婉娘却已然是大惊失色:“你、你怎么……咳血?”看着眼前风儿笑嘻嘻地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兴头头地还只顾说着台上的情形,她此时脸色又仍旧恢复了方才的颜色,若不是嘴角上还残留着一缕细细的血痕,婉娘几乎以为方才不过是自己花了眼。
风儿见婉娘似乎很是关心自己,也只好暂时先不说台上的猴子,先答了她这听来甚是暖心的问话:“没什么大事,就是前几日摔伤了一下,所以这几日偶尔会咳出一点子血而已,吃了药已经好多了。”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底朝天一倒,从里面倾出四颗黑色丹药,拿了一颗含在口中,又将剩下三颗放回瓶中,“夫人,能否给我些水喝?”
婉娘拿过自己素日专用的手把小壶,摸摸壶身觉出水温正好,便递在风儿手上。看着风儿接过去便喝了一大口,将口中的丹药送了下去,又笑着朝自己道:“这止血的药好得很,这几日咳血的时候我便吃一颗,吃了十几颗就已然好了八成了,这两日都不咳血,方才是我不小心自己呛到,当真并没有大事,胸口里都已然不怎么疼了。”
婉娘忽觉得鼻中酸楚,忍了忍方柔声道:“你小小年纪,只怕没少吃苦。你可有爹娘或是兄弟姐妹?”
风儿登时脸色便是一变,垂下眼光沉默了好一阵,才小声说了句:“我爹娘如今不在我身边。”
婉娘伸手抚过风儿的脸颊,柔得像春日的微风,声音也柔得像微风里的茉莉花香:“你娘亲若是见你如此,可不知要如何的心疼了。”一双杏眸含了泪光看向眼前这个陌生的孩子,心下却犹豫得很。因是之前那个姓吴的老仆人只是求自己帮忙悄悄印证一下这孩子身上的若干细节,确定她是不是自己主人被拐卖的小女儿即可,再三叮嘱千万不可告诉风儿原委,只怕风儿年幼,心里藏不住话,万一给那家主人知晓了,只怕想要回孩子便更是难上加难了。
眼前的风儿却又换回了那一脸全不在乎的神情,嘻嘻笑道:“我娘在不在我身边,我也都是如今这个情形——我有时候能梦见她,就已经高兴得很了。想来若是不肯知足,还要得太多,万一惹得老天恼了,便连梦见她都不给我梦见,那我就亏得多了呢。”一番话说得甚是轻松,竟是半点酸楚之意也不见,也不知这孩子是太过早慧还是太过豁达。
婉娘却听得淌下泪来,赶忙拿帕子擦了,叹道:“ 你这孩子,也是个……”
不料风儿却突然跳起身来一声惊呼:“哎哟我的老天,都快申时了!我得赶紧回去,若是给发现了我就要遭殃了。”说着朝婉娘一挥手,“夫人,咱们改日再叙。”转身朝外便跑。
婉娘犹豫一下,还是大声道:“风儿!你娘眼下便要来寻你,你自己千万珍重,你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风儿边跑边回头喊了句:“我知道,我一直都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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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要了命的日头,当真是半分情面也不肯给。一点也不念着我一路上念念叨叨地求它慢些往往西边转,它倒好,只一味地丁是丁、卯是卯,分毫不肯放松,简直跟大师哥一般的不近情理。
我脚下越发地加紧,心口里的憋闷和隐痛也越发地加重,忽然觉得那个班主夫人说什么“你娘眼下便要来寻你”的话,倒好像她知道什么似的,可又琢磨不出什么端倪,正想得一个头两个大,又忽然觉得哪里也十分的不自在——对了,似乎是背后有人在暗处不住地盯着我。于是我数次猛然回头查看,却又不曾发现身后有任何人跟随。可我越走越觉得那眼睛似乎还不止一双,阴恻恻的,让我说不出的惶恐不安。我给背后那些阴冷的目光扰得心神不宁,又忍不住回头看,却还是什么也没有。
眼看着将将便到了申时三刻,一想到大师哥要查问我的功课,我心里的忐忑惴惴让我哪里还顾得上身后有没有什么人尾随,或是胸口里什么憋闷的疼痛,只是拼命地往回跑。
什么班主夫人说的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在我背后跟着我的阴森森的眼睛,这些哪个能比我大师哥生气更可怕?或许这些也就是我自己吓自己,偷跑出来看戏,难免心虚而已。
总算是老天保佑,我总算是赶在酉时之前,一身大汗地跑回到了锁风轩。匆匆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抓了套干净衣裳手忙脚乱地换上。今日这件衣裳上抹了血迹,为免了麻烦,还是换了的好。方才路上跑得急了,又咳出一口血,只是我算计着那日大师哥给我的止血丹药所剩不多,便没舍得再吃。
在铜镜前照了照,虽然觉得戏班子班主夫人给我梳的抓髻甚是好看,可一想到若是大师哥问起是哪个帮我梳的,却是很难作答,也只好打散了重新自己来梳。纵然我自己梳得零乱些,但也好过给大师哥发现的好。
我着实仔细将自己整理了一番,之后对了铜镜,将自己当做大师哥,拿了挑剔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三个来回,觉得横竖都看不出什么破绽,算算时辰刚好,方深吸了一口气,下了决心拿着书往二师哥的梨花溶月而去。
我站在梨花溶月门口只吃了一颗话梅的功夫,果然就见九师姐施施然而来。这个自以为聪明伶俐的美人师姐如我所料地底以为我是刚刚自二师哥屋里出来,因为她一向懒得在我身上浪费时辰,便也没进屋去跟二师哥说话,只将我当做囚徒一般押着去往大师哥的棋窗茶绿。
规规矩矩走进屋,我见大师哥仍旧和素日一般端然坐在桌旁等着我,便老老实实上前,低着头叫了声“大师哥”。
他仍旧是跟昨日一样,先问我今日二师哥教了我哪些功课,我便按照之前已经反复盘算数遍的说辞,先背了一篇之前不曾学的,他提问了几处,我好歹也答出来,只不知对错罢了。
大师哥点点头,淡淡问了句:“你今日看上去累得很?”
我顺口答了句:“我今日一直在念书,念得头都疼了。”
他忽然一声冷笑:“是扯谎扯得头都疼了罢?累是跑出去玩累的。”
我不自主地浑身便是一抖,偷眼见他阴沉着脸,心里越发忐忑。可心里头到底存有侥幸之念:昨日我一脸郁闷地告诉二师哥,说今日下半晌大师哥要亲自教我,是以便不去梨花溶月了。二师哥看我脸上的神情痛苦,自然是信以为真,还劝了我几句什么要听话之类的废话。想来我算计得天衣无缝,自觉并无破绽,猜测眼前不过是大师哥在诈我而已,便认认真真摇头道:“我没有跑出去玩……”
岂料这话才一出口,大师哥一巴掌便已然重重抽在我脸颊上。我只觉得一阵眩晕,头嗡嗡作响,身子全不受控制,直直撞在墙上,之后又重重摔在地上。我还不及觉出身上脸上的疼痛,心口里一阵憋闷剧痛,一大口鲜血便喷在地上。
一时间脑袋里晕乎乎地不住轰鸣,脸颊上火辣辣地疼痛,心口里憋闷闷地激荡不已,诸般难过之下,我险得昏过去。好容易抬头看时,只见大师哥脸色铁青,指着我的手指尖也不住地微微抖索:“……你这不长进的混账东西!你……你简直辜负我……”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