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百变郎君

    云亭也没料到自己说出来的一段话引起这么大反响。又或是他潜意识里,想将所有的事快刀斩乱麻地说清楚,不想让吴会长虞显南再尴尬地,话里话外地,撮合他和映寒的婚事,但事情终于如此失控,吴会长竟然被气得闭过气去了,心里也是分外后悔。
    以为自己拿得起放得下,其实依然有着几分激愤和不甘心吧。
    于是这几日,云亭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坐在屋子里读经参禅,晚上,则自告奋勇地去吴会长屋子里陪夜。
    云亭此次从旧港辗转来到苏门答腊,怕杨敏着急,便打发了邓飞回暹罗报平安去了,此去又正赶上使团在大城过年,邓飞怕是还要过几天才能来苏门答腊与他们会和。
    然而可怜了映寒,本来只想着留下一两晚,这下子,直直地留了五六天。五六天里,她白天寸步不离地一直在吴会长的病榻前伺候。若不是云亭强按着,怕是晚上也要衣不解带地在旁守着。
    那主人吕先生虽然在苏门答腊经营多年,但毕竟算半个客商,吴会长昏倒,起初也是有些慌了手脚,请来的药房先生也是鸡同鸭讲。映寒本不想麻烦段澄,但终究让蔓草回了趟瓦屋商号求助,段澄立时派人去重金请了苏门答腊最好的大夫上门诊治,这才稳定了吴会长的病情。
    因为知道映寒这边出了事,三日喊冷一结束,段澄便亲自登门了。
    段澄那日来时,大包小裹带了很多东西,俱是各种质量上好的南洋土特产,还跟吕先生笑语晏晏地聊了小半个时辰。说是吕先生此次喊冷会受了委屈,下一批出产会私下为他留一点好货,莫要在意,一下子就将吕先生收拢成了自己人——瓦屋商号摽梅的生意,和大明杨家的丝绸,本就是吕先生倒买倒卖的来源,他本来攀上了苏州会馆,一直发愁没有门路走通瓦屋商号,现下居然不费吹灰之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所以对映寒几个人照顾得更是格外周到。
    吴会长第二日中午便醒了,只是胸闷气促,一时起不了床。映寒不肯假手他人,只乖乖地在床前侍奉,两三日下来,吴会长看着面前的表小姐憔悴了一圈,自己又刚刚大难不死地在鬼门关转了一遭回来,心里有什么气,倒都慢慢消了,心里反是另生出一种不舍和难过来。
    唉,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儿孙自有儿孙福。
    看来,小姐,是真地留不住了。
    说起来,映寒也许是自私的,但她并不是真地无情无义。杨家对她是有养育之恩,然而这么多年,映寒在机户绸坊和行会中也是耗费了多少大好年华。别人家的姑娘待字闺中,读书作画,抚琴女工,游园对诗,被父母捧着护着,何等逍遥,既然被娇养到那么大,嫁人联姻,自然如货物一般任人宰割。可是严格说来,映寒却并不是这样的姑娘,别的不说,就说她耗费在杨家生意上的心力,这六七年来,都足够给自己挣个等身的嫁妆出来了。
    她这么人后吃苦,人前要强,图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图个能自己做主罢了。老太爷和大爷早就看出了她这个心思,所以才一直以来不曾强求她的婚事,只说不论横竖,让她嫁个自己喜欢的人就行。
    只是,谁能料到,她最后喜欢上的竟然是个海盗!
    诸葛大人哪里不好呢?为什么这表小姐就这么想不开呢?
    吴会长多少还是不甘心,这一日傍晚,被映寒扶着坐起,喝了大半碗粥,倒是觉得精神爽利了很多,便真地问出了口:“姑娘啊,伯父不强扭着你了,只是,这诸葛大人哪里不好呢?”
    映寒还在吹凉一口粥,听了这话,手便慢慢地放了下去,垂着眼睫,轻声说:“伯父,不是他不好。”
    “那就是那个什么陈玄渊,特别的好?”吴会长不明白了。这女儿家的心思太难猜了。
    映寒摇摇头,轻轻地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特别的好。我也并非对云亭哥哥一点感情都没有。只是,只是这两种感情,是不一样的。”
    “怎么就不一样呢?你既然对云亭还有好感,就一起过呗?人过着过着,就是一辈子了啊。”
    映寒怅然地抬起眼:“伯父,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若嫁了云亭哥哥,是可以相敬如宾的,我心里也会盼着和云亭哥哥,长长久久过一辈子。如果有一天他没了,他陪我的每一天都是特别好的念想,能支持着我好好活下去。”
    吴会长笑了,心里又生出了一丝希望:“这不挺好吗?”
    “可是,”映寒低声地执拗地说:“可是,玄渊是不一样的。我与云亭哥哥在一起,必然盼着长长久久。但若与玄渊在一起,只要今天是开心的,哪怕明天就一起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映寒微弱地笑着,眼里有泪光闪着,问:“这两种感情,怎么好比呢?我可以与一个人过一辈子,门当户对,情投意合就可以。云亭哥哥的任何方面都远远超出了标准,自然是好的,是……最好的。他这般独一无二的人才,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夫君,所有姑娘都会心动喜欢,我,我那时……也不例外。可是现在对我来说,玄渊,才是世上唯一的一个,其他人再好,也不是他。他也有好多好多优点,可我喜欢他,并非因为这些长处,而是,因为心疼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心疼他那些藏在面子背后不肯让人瞧见的伤疤,心疼他万般伪装之下心底里的那股子赤诚。我什么也不懂,我只知道自己心疼他,特别特别心疼他……我不想他受伤,谁若是砍他一刀,我就想立时砍回去,哪怕立时为他死了,我也愿意。”
    吴会长的笑容僵住了,突然间心底一阵大恸。
    当年映寒的母亲,为了姑爷,何尝不是如此的决绝啊。你活着,我并不靠你,但若你死了,黄泉路上有我陪着你。这一生一世,我不要你孤单一人。
    门外的云亭,轻轻地靠在了墙壁上,仰着头,呼吸之间疼的不得了。他面露微笑,看着天空上闪烁的星斗,心里想:“姑娘啊,我对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到了第六天的早上,吴会长终于可以下地了。映寒扶着他在院子里散步,晒太阳的时候,就见吕先生突然气喘吁吁地从外院跑了进来,满脸惊喜,嘴里一迭连声地叫着:“老吴,吴会长!快,快出来!有人上门提亲来了!”
    几个人正在呆愣,云亭已经从旁边的屋子里出来了,看了看这个情形,突然笑了,温言地向着映寒说:“只怕是为你来的。你就不要出去了,我陪吴伯父去吧。”
    映寒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云亭和虞显南扶着吴会长去了外院正堂,只见满院子里已经堆满了东西,各式彩礼喜饼扎着烫金的红纸,一筐一筐的,楠木箱子一连串摆了十来口。虞显南随手捡一口推了推,都推不动。
    站在院子当中的是段澄,正在指挥着人源源不断往里抬着东西。见他们几人出来了,立刻回身笑着说:“吴会长身上还没有大好,劳动您了。”
    吴会长知道这次多亏瓦屋商号的老板娘出手,自己才一时性命无碍,他也隐约猜出了段澄的来路,但依然被今天这骤然的一出好戏打得有点乱了阵脚。辛亏这么多年经商,毕竟有随机应变的底子,因此立时说:“段老板娘,您说的哪里话,此次还要多谢您出手相助,我才捡了半条老命回来。您看,我这还没有去登门谢您,您却反而送了这么多礼来,这,这是从何说起?”
    段澄笑笑,说:“吴会长这是说的什么见外话?亲家帮亲家,本就是理所应当,哪里来的谢字?我们家少东家,早就诚心求娶杨家的表小姐,只是路途遥远,礼数不周,聘礼未下,媒妁无门,一直为此事焦心劳虑,寝食难安。正好,吴会长大驾光临,来吕先生家做客,所以我段澄就想着,不如一客不烦二主,择日不如撞日,趁着您在,赶紧把这心事了了。所以今天就特意赶着来正式提亲了。要我说,咱们以后,好上加好,年轻人成双成对,而云岫庄和瓦屋呢,则是俩家联姻,丝绸加上香料,多么和美,简直可以说的上是这海里丝绸路上最大的联盟了。”
    说着,段澄使了个眼色,还没等吴会长反应过来,她身后居然立时窜出一个媒婆,笑吟吟地递上了一份帖子,嘴里说着:“这是未来新官人的八字,早前已经与小姐的八字合过了,很是吉利,实在天作之合,还请娘家人过过目。”
    吴会长瞠目结舌,下意识地接过了那帖子。接过来,才意识到不对。打开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心里想,等等,那个什么陈玄渊不是海盗吗?怎么又成了瓦屋海寨的少东家?
    难不成,今天来提亲的另有其人?
    不由得下意识地展开了庚帖,只见庚帖上,一边写着的名字是映寒,另一边的名字是文轩辕。
    吴会长简直心脏病又要犯了:这文轩辕又特么是什么人!?表小姐这一路上,倒是许了几个人家?
    段澄见状,又笑了,飞眼一挑,绵里藏针地说:“吴会长来苏门答腊这一路上,怕是道听途说了很多小道消息吧?说什么我们瓦屋商号的背景不干净,我们少东家是海盗杀手?那简直是无中生有的事!只不过因为我们瓦屋商号这些年冒进得极快,犯了不少人的忌讳,嫉妒眼红,竟拿些没影儿的事来造谣!都是含血喷人的无稽之谈!我们少东家,出身清白,年少才俊,乐善好施,知书达理,本家姓文,名轩辕,字御宇。他的母亲出身大明贵族,当年因为落难才辗转来了南洋,确实曾经在旧港之地落脚过两年。我们少东家,因此就被人扣了个海盗遗孤的罪名。这真是从何说起呢。当年的旧港,所有海盗都被大明水师围剿殆尽了,哪里可能有漏网之鱼?我们文少爷,那可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瓦屋商号,虽然远远比不上杨家百年经营,但现在在南洋也是生意红火,更握着龙涎香的供应源头,要我说,我家少东和贵宅的邵小姐,正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露,莫说吴会长几个人了,就连站在角门暗处的映寒都听愣了,转念一想,不由得咬着嘴唇笑了起来:难怪施济孙查不到玄渊,查不到瓦屋商号,也无法走官方途径利用大明水师来通缉玄渊。
    只怕这么些年来,段澄和玄渊早就把自己的底子洗的清清白白了,任什么人也无法有确凿证据,证明那海盗遗孤陈轩辕,东方伽楼罗陈玄渊,和瓦屋少主文轩辕是同一个人了。
    映寒将头抵在墙上笑,一边笑一边用手去扣墙上的砖缝,想,这陈玄渊到底有几层皮!第一层是流氓,第二层是海盗走私犯,第三层是冷酷杀手,第四层像是个野王爷,第五层倒成了清白公子。又想,不管他有多少层皮,总有一天,她邵映寒都要亲手一层一层地全揭掉,揭掉他的冷漠,顽劣,桀骜,狷介……有一层揭一层,直到看见他那柔软真心,直到两人之间亲密得什么也不隔着,才算数。
    笑着笑着,心中升起一片柔情蜜意,她才不舍得揭他的皮呢,不过五六日没见,他还好吗?他肯让澄婶子抬了这么多东西来提亲,想必,想必应该是不生她的气了吧?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663d.com)晓风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