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昌叔娘子

    玄渊走了,只带了十几个人,但海寨好像突然一下子就变得空旷起来。
    有的时候,映寒不自觉地想,一个人的气场能有多大呢,为什么陈玄渊好像是这海寨的灵魂一样?他在,这海寨就生机勃勃的,他若是不在,这海寨就显得死气沉沉的。
    有一次她这么想着,不觉就愣了,突然觉得怪没趣的,知道自己这是要闲出毛病来了。
    林伯不在,映寒也没旁人可以打扰,左右无事可做,便在自己竹楼外面开了个学堂教寨子里的娃娃们认字。
    纸墨笔砚在这里是稀罕物,她虽然在大城买了,但也不舍得拿出来给不识字的娃娃们浪费,所以就想了个主意,每天早起,就和五娘蔓草一起把门前的地浇湿了,削了竹签出来,以地作纸,以竹为笔,教娃娃们认字。每日吃了早饭,教上一个时辰。
    一开始,只来了两个娃娃,一个五岁,一个四岁。寨子里的女人口耳相传,孩子们之间互相攀比,五六天之后,来的孩子就多了起来,映寒的小竹楼前居然已经挤不下了,就换到了竹林之间的空地上。娃们到了时间都自己蹶哒噘哒地结伴跑来。然后开始有人给映寒带东西,有的娃娃手上包两个鸡蛋,有的娃娃拎着条鱼,还有的娃娃抱着棵菜,奶声奶气地说:“先生夫人,这是我娘给的。”
    映寒好笑,蹲下问:“哪个让你们这么叫我?”
    小娃娃脸上还有脏鼻涕留下的痕迹:“我爹说了,教人读书写字的人就是先生。我娘又说你是咱们海寨的压寨夫人,所以你就是先生夫人啊。”
    映寒的心突然就化了,空下来的时候竟觉得,自己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山中无甲子的日子。除了心焦惦念着寻找父亲,大明的生活,广寒门的一切,此刻都已经淡得像上辈子一样了。就连云亭哥哥的模样都变得模糊起来。
    有时映寒也会平静地想,云亭哥哥还好吗?被自己喜欢的人背叛了,他是生气多一些,还是伤心多一些呢?转念又笑自己自作多情,云亭哥哥是个磊落男儿,身担重任,前途远大,遇见她本就是偶然,真说朝夕相处也就是七八天的时间,哪里可能为了一个薄情寡义的女子跟他自己过不去?只怕现在,他已经好好地往前走了。自己不也已经往前走了吗?
    或者,不是自己主动往前走了,更多的是毫无防备地,被事情强拉硬推着,懵懵懂懂地,就离最初的心境,已经越来越远了。
    有些事,就好像那天被玄渊拆散了发髻一样,怎么也结不回去了。
    真的,比起那些让人害羞的肌肤相亲来说,玄渊那天在亲吻时刻意打散了她的发,似乎带着更亲昵的暗示,好像想看见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想卸下她的所有防备和面具,想认真地把她据为己有,与她亲密无间。
    他也成功了,看见了她毫无仪态地,崩溃地,哭成一团泥。
    然后,他就扔下她,走了。
    玄渊走了的十多天以后,一潭死水一样的海寨里,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昌叔娘子回来了。
    昌叔的竹楼,就在玄渊竹楼的旁边。所以昌叔娘子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映寒在竹林空地上教一群大小不一的娃娃们写字。她看见一个梳着汉人发髻,却穿着南洋桶裙的陌生姑娘蹲在地上,被一群小鬼头围着,拿着竹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明媚温柔的笑,眼睛亮晶晶的,立时就猜到这是谁了。
    昌叔娘子并没有停步,若有所思地直接走过去了。后面跟着几个提担挑篮的人,喧闹非常。
    映寒听见人声喧哗,抬眼去看的时候,只看到了昌叔娘子的背影,窈窕中带着几分婀娜,步步生姿,却又莫名地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意思。
    她知道,这大约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昌叔娘子了。
    昌叔娘子刚穿出竹林,就看到昌叔站在自家竹楼前等着自己了,忙微笑盈盈地快走了几步。昌叔也迎了上来,叫了一声:“阿澄!怎么突然就回来了?都没来得及派人去海上接你。”
    昌叔娘子似嗔似喜地回:“老夫老妻的了,还说这种客气话。左不过我一两个月就回来一次,何必那么兴师动众的?”
    昌叔嘿嘿一笑,说:“什么老夫老妻,你一点都不老,明明看起来比阿青大不了几岁。”
    后面跟着的人见他二人原地打情骂俏起来,都不由得笑了,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领头的人和昌叔打了个招呼,便自散了。
    昌叔娘子这才挽了昌叔的手臂,扭身去看竹林里那群学字的孩子,问:“那个……可是玄渊带回来的海寨夫人?”
    昌叔拿眼角瞥了一眼,哼了一声。
    昌叔娘子不由得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你啊,直脾气一个,没我看着,肯定立刻忍不住去教训玄渊了。你就知道替阿青不值,也不仔细想想,玄渊这么做的缘故。”
    说着抬腿往竹楼里走了进去。
    昌叔愣了愣,拎起地上阿澄的随身行李,这才跟上:“有什么缘故?”
    阿澄已径直进了里屋卧室,解了自己外面的罩衫,只穿了一件肚兜,正拿起毛巾去擦汗,半扭着头说:“你想想这邵小姐对玄渊的用处有多大,下一步的成败全着落在她身上。若是还没找到邵大人,她就在海寨出了意外,可怎么得了。你们这一群虎豹豺狼围着她,个个都是红眼儿的,若她不是玄渊的人,只怕不出三天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昌叔一进屋,兜头便看见这香艳的一幕,饶是已经成亲多年,也依然血脉喷张起来,一步走上来,一手环在阿澄的细腰上,轻声地说:“你可别夹枪带棍地捎带我,我已经有了你,什么大明暹罗的小姐,我可都再也看不上了。自然想不到这上面去……”
    阿澄还要说什么,但嘴已经被堵上了。想说的话便也立刻忘了。
    云雨初歇,阿澄将头枕在昌叔胸前,便又想起了自己想要说的话:“你既然没忍住说了玄渊。你看他对这邵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昌叔正有几分慵懒惬意,便慢慢地说:“你也别怪我思虑不周全。依我看,玄渊这次是动了几分真心的。”
    阿澄立刻抬起头,看着昌叔的脸,愣愣地说:“你怎么看出来的?玄渊什么样的人呢,心里又那么痛恨大明水师,但凡大明的姑娘落在他手里哪有好果子吃,怎会轻易对邵姑娘动心?怕不是想猫逗耗子一样的玩玩算了。”
    昌叔垂眼瞟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不过后来阿蛋跟我讲了他们这一路上发生的事,那也当真是险象环生。这次他们在昆仑山遭遇了陆龙吸水,是这邵姑娘出手,他们才侥幸逃脱。出了这等险事之后,玄渊为了照顾邵小姐,便不大敢在夜间行船了。后来在旧港附近落锚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被施家得了消息,玄渊居然被他们连夜抓到旧港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这邵小姐,单枪匹马走旧港,生生把玄渊救了回来。这个姑娘啊……也确实不可小觑。我跟你说,可不只是玄渊,此次跟着玄渊同去的人,现下说起这邵姑娘,一口一个海寨夫人,叫得那真是无比真心。说是五体投地都不过分。”
    阿澄的头又落在了昌叔的胸膛上,手上一下一下地划着,轻声说:“那看来,这姑娘对玄渊,也确实有几分仁义。我本来觉得,这姑娘跟个肉票似的被玄渊绑了来,指不定要怎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呢,今天居然看见她在教寨子里的娃娃们认字,心里还着实奇怪。”
    昌叔紧了紧手臂,低声说:“所以啊,我看咱们家阿青,是没戏了。除了模样漂亮一些,其他样样都没法跟这邵小姐比。”
    阿澄点点头,说:“是,阿青性子骄纵,那点子温柔乖巧都给了玄渊,其实心里一点委屈都受不了。单这一点,我看,就没法跟这个随遇而安的邵姑娘比。唉,女大不中留,阿青的婚事,我在苏门答腊帮她看着点吧。”
    昌叔点头,说:“玄渊也是这个意思。”
    阿澄本来已经有几分累了,听到这话又凝了神,簇着眉说:“玄渊也这么快就想打发了阿青吗?”
    昌叔失笑:“你自己说要去外面给阿青找亲事,怎么又嫌玄渊着急?”
    阿澄坐了起来,瞪着昌叔说:“这怎么一样,我是阿青的干娘,自然要替阿青惦记着,女人这一辈子再能干,也怕所托非人。我当然不能让阿青陪陈玄渊这臭小子干耗着。可是玄渊这小兔崽子这么着急,也真枉费了阿青这么多年的一片痴心!”越说越气:“阿青再有什么不好,那对玄渊总是一片真心。这大明来的姑娘,聪明能干,可谁知道她心里真地怎么想的?玄渊就这么笃定地非她不娶了?”
    她只顾着自己说的恼,不留神自己这一坐起来,满园春色都落在了昌叔眼里。昌叔一把将她搂回怀里,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心也有个界限。倒是你,这么能干,将终身托付给我,在外人眼里看来才是委屈了呢。”
    阿澄将头埋进昌叔怀里,半晌才闷声闷气地说:“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你就是我最好的良人。”
    映寒见到昌叔娘子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傍晚的日暮时分了。
    昌叔娘子进来的时候,映寒正在默写百家姓,想着明天可以带着娃娃们在里面找找自己的姓氏,应该是个有趣的游戏。孩子们总得开始学着写自己的名字了。
    这时五娘来送饭了,她连忙起身,才看到五娘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少妇,头发梳得看似随意,有几分不经意的凌乱,却乱的恰到好处,穿着一身大明今年夏天新流行的百褶高腰裙撒,上身只批了一件溽红小褂,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姿态端庄,蓬荜生辉,明明与海寨格格不入,却又仿佛荒原里骤然长出的野玫瑰,花朵美艳,枝蔓根茎却如荆棘一样,逆风生长,与野地杂草浑然一体。
    映寒立刻明白过来,这人一定是昌叔娘子了。
    昌叔娘子含笑看着映寒,见这姑娘只轻轻愣了一下,便福身行礼,抬起头来冲着自己,笑得明朗自然,落落大方。
    五娘说:“邵姑娘,这位是昌叔的娘子。”
    映寒笑着:“今早就见过啦,不过只见了个背影。映寒应该主动去给昌叔娘子请安的,只是怕惊扰了娘子休息,才废了礼数。”
    昌叔娘子也温柔地笑了:“姑娘不必多礼,我姓段,单名一个澄字。你随着玄渊,叫我一声婶子就好了。”
    映寒立时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婶子。”
    段澄抬眼仔屋里四处扫了一圈,才说:“姑娘住的惯吗?这竹楼是我上次离开海寨之前特意带人帮助姑娘布置的,也不知道姑娘喜欢不喜欢?缺了什么跟五娘说,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映寒连忙点头:“婶子费心了,这里面的一桌一椅都朴拙自然,用具也一应俱全,再没什么不如意的了。”
    说着,斟了杯茶,在段澄的面前的桌上摆了。
    段澄落了座,含笑瞧着她,说:“你这话可就透着客气了,离家万里,这里诸般事物都远远比不上大明苏州和金陵,你果然是万事都如意的?”
    映寒侧着头,说:“心安之所即为家,有道是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再简陋的地方,能让自己喜欢安定,就是好的。其他的,不过是身外之物。难不成我用个玉碗吃起饭来,会格外的香?”
    段澄愣了一下。她以为映寒会惺惺作态地继续客气,却没想到她坦诚起来也够坦诚,便噗嗤一声笑了:“人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难得你在大明用惯了好东西,也还能说出这番话来。”
    映寒也乐了,笑生双颊:“悄悄跟您说,其实我也很想念那些香膏脂粉,画扇纱灯和手工玩意什么的。从前在家,我们每年春天都会放纸鸢,放在风里,嗖地一下就升得高高的,有五蝠式样的,双凤朝阳的,麒麟拜寿的,鲤鱼跳龙门的……家里兄弟姐妹,都没有我放得高。我每次都舍不得剪,想着收回来还能再放呢。可总是放着放着,线就断了,那纸鸢就再也回不来了……”
    说着,低下了头去。
    段澄知道映寒是想起了自己现下的状况,小小姑娘,说是不想家,怎么可能呢。正想出言安慰,却看见映寒又抬起了头来,眼里的光很亮很亮:“可是啊,我后来又一想,这些纸鸢多好啊,好风凭借力,助我上青云。它们嗖地一下飞上去,想去哪里去哪里。有时候,还真地很羡慕这种自由自在呢。”
    段澄看她这么快就自愈了,不禁有点想逗逗她:“我看你若是只小纸鸢,你的线,怕是牵在我们玄渊手上了,他带着你去哪儿,你自然就觉得哪里是家了,对不对?”
    映寒听她突然提起玄渊,居然愣了。
    段澄含笑喝了口茶,见这小姑娘木木呆呆地,脸都不自觉地红了,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想来玄渊能收拢这么个人精一样的姑娘,也必然花了很多力气和心思。
    这时,听映寒嗫懦着说:“婶子,你知道玄渊去干嘛了吗?他只说他一个月内回来,我……有点担心。”
    啧啧。这才走了几日,就这么惦记了,将来可有这丫头受得。
    段澄摇了摇头:“我才从苏门答腊回来,此次是跟玄渊错过了,不知道他去哪里。”
    映寒又憋了一会儿,仿佛鼓足了勇气似的,说:“婶子,我听寨子里的女人说,您识文断字,经常出门在外,见多识广,对昌叔和玄渊帮助很大。不如婶子,您教教我,要怎么做个合格的海寨夫人?我,我什么也不懂……”
    段澄放下了杯子,此时余晖收尽,又还不到掌灯时分,屋子里晦暗一片,她深深地瞧着映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姑娘,你真地下定决心了吗?”
    映寒听了这话,愕然地抬头,看着段澄。
    段澄却没再看她了,只轻幽幽地说:“你本是大明姑苏好生好养的大家闺秀,此间事了以后,你真地决定一辈子留在这蛮荒之地吗?先别忙着回答我……你认真地想想,想清楚了再说话。”瞄了映寒一眼,继续笑语晏晏地说:“我这个人呢,喜欢丑话先说,也特别小肚鸡肠,所以,哪怕你今天说的话只有一字不真,心里对玄渊和这海寨哪怕怀了一点点歪心思,让这些人受一丁点儿委屈……先把话放在这,将来我段澄一定不会饶过你,你便是跑回大明去,我也会想办法秋后算帐,把你今天的话连本带息的收回来。所以,姑娘别着急,慢慢想。”
    说着,段澄站了起来,垂眼看着坐在对面的映寒,脸上还是一般无二的和颜悦色,说:“饭要凉了,姑娘好好吃吧,我先走了。等你想清楚了,再来寻我,告诉我你的回答。”
    段澄回了自己的竹楼,昌叔正在等她吃饭。碗筷已经摆好了,昌叔还给她斟了一杯酒。见她款款坐下,还轻抿了一口酒,心情似乎不错。昌叔才开口:“聊得很好?”
    段澄点点头,嘴巴弯弯一笑:“聊得不错。小丫头是个知情识趣的,非常会看人眉眼高低,全不似那些大明深闺里的小姐,看来是有点历练的。”
    昌叔嘿嘿一笑:“娘子果然慧眼,听林伯说,这个邵姑娘是大明广寒门的少门主,很有点江湖经验的。”
    段澄的酒杯刚碰到嘴唇,听了这话,手上发滞,半晌,才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难怪。”
    再抿了一口酒,将酒杯放了:“只不过,她毕竟年纪轻,道行还是有点浅。”
    昌叔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斜觑了自己媳妇一眼,说:“怎么?她还敢和你玩手段?这岂不是就像百年的耗子碰上了千年的狐狸?”
    段澄一下子就笑了,推了昌叔一把:“就你比喻多,怎么我是千年的狐狸精吗?”
    昌叔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说:“反正你是把我吃得死死的了。你便是狐狸精,我也情愿被你吸了魂儿去。”
    段澄脸难得的红了,啐了一口,才说:“我便是狐狸,那小丫头也断然不是耗子,她刚才啊,跟我玩扮猪吃老虎呢。”
    昌叔哈哈大笑,说:“这一手岂不是你十几岁时玩惯了的?她简直是撞到了祖宗手上。”
    笑声还未歇,昌叔突然就噎住了。因为他笑得一抬头,就看到竹楼门口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个撞在祖宗手里的邵姑娘。
    映寒俏生生地立在门口,正满脸微笑地看着屋内的两个人,此时被对方发现了,也不尴尬,自己就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了段澄的面前。
    段澄挑眉看着映寒,也不起身。
    映寒在她面前站定,收敛了笑,神情严肃地看着段阿澄,一字一顿缓缓地,姿态低低地说:“婶子,我错了。你问的话,我想好了,求您帮我。我想跟着您,不论学什么作什么,都可以。”
    说完,映寒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663d.com)晓风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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