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柳暗花明

    转眼间,云亭在大城已经待了半个月了。每日官场的日程安排得刚刚好,见两场暹罗的官员,由通事们陪着走走过场,下午安排休息,及到傍晚一定会有人来接他们出去吃饭喝酒。席间自然少不了安排歌舞器乐,供上国使臣们赏玩。头几日大家还都拘着,三五天一过,便也有些官员就势留宿馆外了。
    还日日回国馆的便只剩了杨敏和云亭。杨敏作为正使,代表的是永乐大帝,自然不能为所欲为。云亭虽然不需要拘礼,但他本来就洁身自好,大家也见惯不惯了。要说暹罗王派来接待使团的人也够用心,背地里估计也费心揣测了云亭的喜好,所以有一天,云亭的院子里突然多了两个长相清俊的扫洒小厮。云亭冷眼看着,心内忍俊,回屋看书去了。
    云亭并不生气,他也知道自己这样的,大约在这南洋异国人眼里看来,是个异数。
    这天下午,云亭照例还在屋子里读书,院外突然来了个国馆的守卫,与站在院子里的邓飞小声嘀咕了几句。不多时,邓飞就奔到了屋门口,激动得气喘吁吁地说:“大人,有人求见。说是泉州来的!”
    邓飞之所以激动,是因为他下意识地觉得,此番的来人一定与邵小姐有关。也许是小娘子托人捎信来了?应该能让大人开心片刻吧。
    果然,云亭愣了一刻,突然就站起来了,书扔在桌上,快步走了出来:“人在哪里?”
    守卫已经去国馆门口领人了,院子外面响起纷杂的脚步声。云亭还没走出廊下,就看到两个人跟着守卫进了院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打前走着的那个矮个中年人,正是吴会长。
    吴会长见了云亭,眼睛发亮,满面欣喜,疾步向前。
    云亭的眼睛却一下子就模糊了,喉头发紧:该来的,总是躲不过的。
    若是他们知道映寒的噩耗……
    这时候的吴会长简直已经要小跑起来了,满脸堆着开心的笑,一边嘴里还大声地嚷着:“诸葛大人!我们已经得了小姐的消息!小姐她,去过旧港!”
    云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星目瞬时瞪得老大,仿佛已经不认识吴会长了似的,死愣愣地盯看着那张已奔到近前的老脸,耳朵里嗡嗡作响,竟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吴会长的那张脸晒黑了,有了深刻的纹路,一脸的风尘仆仆,此刻嘴巴一开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欣喜的开怀的笑。
    饶是云亭自制力过人,此刻也突然觉得自己浑身出了大汗,手脚无力,乍寒还暖。
    邓飞也是认得吴会长的,但无论如何想不到竟然在暹罗见到他,此时听到这句话,先是如坠迷雾,紧接着恍然大悟:我靠!原来那邵小姐自己跑来南洋了!我靠!人还走丢了!我靠!难怪觉得大人这些日子来如丧考妣,不不不,原来大人分明是个丧偶的鳏夫啊!
    邓飞帮着叫人上了茶水,自己就从屋里退了出来,将门轻轻关好,对着天上的艳阳憨厚地笑成了朵花。
    真好啊,这吴会长一到,诸葛大人整个人就突然有了活气儿。
    不过,跟在吴会长后面的那个人,从来也没见过,看气质并不象吴会长的亲随,反而像是朋友,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屋子里,吴会长已经将虞显南介绍给了云亭,云亭听说是广寒门的三当家的,立时恭敬回礼,才宾主落座。
    虞显南上上下下打量着云亭,心里想起暖夕跟自己提起这位“未来广寒门姑爷”时说的话:“说一表人才都是折辱了他,模样好,气质好,头脑清楚,遇事有决断,关键对映寒,是真地用心。总之,配的上咱们广寒门的少门主!”
    当时暖夕说的眉开眼笑,虞显南却心里存着保留意见。这女人看男人,和男人看男人是不一样的。暖夕多少是为了映寒开心,有点丈母娘看女婿的意思,可虞显南不一样。他今天初次见到云亭,也带了点替门主掌掌眼的心思。
    现下看起来,还算……可以吧。
    至少气质上是霁月清风,暖玉无瑕。
    云亭知道虞显南在作什么,也不恼,只看着吴会长,一脸温煦笑意,没人知道他的心还颤颤巍巍地,知道是有好消息,但还不敢马上就相信。
    只有吴会长,兴奋得不得了,一径不停地说着。
    ——“我们那日离开了泉州,第一站就停靠在占城国的新州港,上下左右打听了三天,我使了些银子,虞兄弟则通过广寒门找了当地的关系,终于找到了‘鹰矢号’的消息。他们大约九月初在那里停留了三日,约莫是初八,初九晚上连夜离开的。”
    ——“要说广寒门的门路真是不一般啊。虞兄弟那边的人还给了确凿的消息,说那鹰矢号的船东家,是一个青年华人,身边总跟着个南蛮,我估计就是那日来泉州会馆拐带我们表小姐的黑衣后生。诸葛大人,可不又让您猜着了?给消息的人还说,那船上的水手大多是两广潮汕之地的汉人。他们应该与占城国里的显贵交情匪浅,因为有一天这青年去了新洲城里,回来的时候,是骑着象回来的。那占城国的普通老百姓都是贫苦渔民,哪里骑的起大象!”
    ——“而且还有个更好的消息,小姐她,确实是在鹰矢号上!港口里那几天都有人看见了,有两个大明姑娘和一个大明的小厮在那船上出入。行动自由,并没有受到什么约束。只有一个大汉跟着,但不像是在看管她们,反倒像是亲随护卫一般。”
    吴会长说到这里已经兴奋的脸都红了。
    “我们既然知道鹰矢号到过占城国,又知道小姐确实在那船上,就按照和您的约定,启程一路向南去了爪哇。哪知道,后来这一路上,再也没有了鹰矢号的踪迹……我们想着,估计他们并没有往南走,而是奔西来了这暹罗。倒也没那么担心,想着我们既然南来了,就还是走到爪哇再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您说是不是?
    “可是我们一到了那爪哇之地,就知道鹰矢号是断然不会来这里的。嘿,那个爪哇国啊土地贫瘠不说,住的还全是马来土著,个个凶狠不讲理,每个男人身上,小到七岁,老到七十岁,就没有不佩刀的!据说日常无事还好,只要吵起架来,三句之内必然动手。哪怕杀死了人,只要没被当场擒住,官府也是不管的,出门躲过三天,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回家,该干嘛干嘛。敢情他们的律法,这杀人偿命的惩戒期限,只有三日而已。我们听了分外乍舌,都觉得鹰矢号既然汉人多,断然不会来这种是非之地停留。”
    “所以我们稍微休整了两日,就从爪哇前来暹罗了。当时决定来大城,有两条路线可选,一条是走回头路,先向北,再向西。另一条航线,则是先向西行进,从昆仑虚最南边路过,去临近东爪哇的苏门答腊,再从三佛齐旧港折返向北来暹罗。”
    “这……又得多亏虞兄弟有经验了。他说,走回头路固然可以,但是一来我们沿途都已经仔细打探过了,再走一遍,未免浪费。二来,如果回到占城再来暹罗,势必要穿越昆仑国,可是那昆仑国……非常凶险,还要等风等潮,浪费时日,总之,不如换条路来走,也好多打听一些消息。又说因为爪哇岛历年和苏门答腊上的三佛齐交战,至今还有零星侵扰和战事,所以普通商船怕被殃及,并不爱走这条路,宁肯结伴去穿昆仑国。但是鹰矢号行迹可疑,也保不齐,他们就会走这条路呢?不成想,真的让虞兄弟说中了。我本来不报什么希望,哪知道,幸好去了三佛齐,竟然在那里得到了小姐的消息!”
    云亭第一次知道,这个吴会长敞开了说话竟然能说得如此罗嗦。好在说得还算很明白,只是一口气说到了这里,吴会长也是口干舌燥,举起茶杯来润喉,还挥了挥手说:“接下来的事情,让虞兄弟来讲吧。事关广寒门的什么广寒玦,我讲也讲不清楚。”
    云亭连忙转头去看虞显南。
    虞显南此时才露出一个难得一见的笑容,慢悠悠地问:“诸葛大人,对我们广寒门有多少了解?”
    ……
    云亭心里发急,看见虞显南摆出一副考验自己的架势,真是五内俱焚,哭笑不得。怎么着,若是不了解广寒门,他还不告诉自己了吗?
    于是只能苦笑着说:“听暖夕楼主跟我详细讲过,贵门的门主是洪武帝年间徐达大将军麾下的一名儒将,成立这广寒门,本的是济世救人的心。广寒门的门众三教九流,遍布大江南北。映寒……邵小姐,是你们广寒门的少门主。您,大约与暖夕姐一样,都是广寒门的楼主吧?”
    虞显南点点头,说:“正是。不过你可能并不知道,映寒在广寒门内的座次,排在第二。我作为坤字楼的楼主,座次,反而还排在她的下面。”
    云亭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虞显南。
    虞显南说:“映寒的座次之所以排的这么高,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是门主唯一的衣钵弟子。当年她父亲失踪,我们门主大为悲痛,心里就将映寒当作了亲生女儿一般。只不过门主身在道门,又常年云游在外,所以并不能将邵姑娘带在身边。但是这么些年来,他从没有耽误过对映寒的指导,渐渐地就觉得邵姑娘的资质不俗,总跟我们说,邵姑娘的身上多少带着些徐皇后年幼时的样子,若是教养得当,必成大器。邵姑娘聪明伶俐,心性赤诚,勇敢果断,还难得的刻苦律己,也甚得其他楼主的喜爱。我们这些人,能加入广寒门,也都是吃过苦看透人情冷暖世事无常的,心里对权力不甚热衷,所以映寒的座次排的高些,我们也并不计较。反而希望多帮衬她一些,将来门主千古,我们自然以邵小姐马首是瞻。”
    云亭心下了然。自古能统领他人的人,并不一定要武艺最高,头脑最聪明。项羽再牛,反而输给了作草鞋的刘备,自然是因为领导群雄,更多的是靠人心归附,能团结异己。映寒资历虽浅,但也正因为这个“浅”字,大家更看重她的品性和头脑,她年纪轻,谦逊包容,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反而少了那些成年楼主之间的互相较劲,对于这松散的广寒门来说,也许确实更适合继承大任。
    只是……这与现下有什么关系?
    虞显南微微一笑,说:“诸葛大人,我们广寒门一共八个楼主,加上门主,平时大江南北,事务繁忙,要见一面并不容易,所以为了互通有无,传递消息,协同谋事,每人身上都会配着一块信物,叫做广寒玦。”
    说着,虞显南自怀里取出了两块事物。云亭定睛一看,是两块玉佩,质地一样,温润凝滑,型制雷同,只不过一个大些,一个小些。
    虞显南说:“所有的广寒玦都可以一分为二,您看到的大的这块,是广寒母玦,本是门主信物,只不过我家门主最近一年都在蜀中闭关,不问世事,所以暂且交给了我。小的那块,则是广寒子玦,映寒身上,也有这么一块。”
    云亭猛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虞显南,心中仿佛明白了什么。
    虞显南点点头说:“我们这次到了旧港,找到了广寒门流落海外的门众,立刻就听说了一个消息——映寒的那块子玦,在三佛齐现身了。”
    邓飞坐在屋前廊下,看花看鸟,觉得今天的花格外艳,鸟也叫的格外好听。正“暖风熏的游人醉”的时候,屋门突然嚯啦一声开了,只见诸葛大人飞步走出门来,再没有了往日的端正稳重,一脸少年的欣喜急迫。
    邓飞连忙跳了起来,说:“大人,怎么了?”
    云亭飞快地向院子外面跑去,说:“邓飞,我去跟杨敏大人请个休假。”
    邓飞急忙跟上:“哈?您要去干嘛?”
    “咱们这就动身,去三佛齐,旧港宣慰司!”声音还在空中飘着,云亭人已经不见了。
    三佛齐?宣慰司?什么鬼?邓飞呆楞了一瞬间,又笑了:嗨,管他呢。至少大人他,又开开心心的啦。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663d.com)晓风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