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号上的人,一夜都没睡。
天刚蒙蒙亮,果然就有船只陆续从精卫号附近经过。卡多叫水手打了旗语,只说船出了故障,需要搭船去旧港求助。不多时就找到了一艘愿意载映寒一行人去旧港的商船。
这些商船天天在海上航行,朝不保夕,互相之间是应援惯了的。今天你若是不帮着其他的船排难,说不定转天就轮到你叫天天不应,叫海海不灵。所以海上一直有不成文的规矩,遇到有船只求救,哪怕天塌海陷,也要尽力施以援手,更何况只是搭几个人上岸。
所以巳时刚过,映寒与林伯就已经站在了旧港宣慰司的府衙门口。林伯此时抬眼看看宣慰司的门楣,又转头看了看身边已经恢复大明姑娘妆扮的映寒。
昨晚几个人谈完,他们各自回舱休息。林伯哪里睡的着,就一直坐在甲板木箱上发呆。甲板上还有昨夜恶斗留下的血迹,拿水冲了几遍也没有全都洗干净,林伯愣愣地盯着其中的一块干透了的发黑血迹,心里想着:都说血海深仇,血海深仇,这血都已经流成了河,化成了海,渗进了木头,这样深的仇恨可拿什么才能解得开?
正想着,花舱门吱扭一声开了,他抬头一看,就看到了映寒。
映寒上身穿一件交领短襟鹅粉闪色纱的上衣,下身是一件绿妆花璎珞女纱百褶裙。头上簪了一根羊脂玉卷掐丝梅花钗,耳垂上坠了两颗如泪珠一样晶莹剔透水头十足的哀牢玻璃翠,腰间挂着一块形式奇特的玉禁步。头发梳得细卷如雾,眉目描得嫣然清晰,如远山环绕碧湖。早起风凉,蔓草跟在她身后,将一件天鹅绒的袍子披在了她身上,手上挽了个包袱,也跟着走了出来。
这装扮,这架势,俨然一个大明上国的豪门千金。
只是那眉眼神情里,再也没有了往日少女的娇憨和顽皮,都是沉的,冷的,清的,明的。
映寒向林伯点点头,说:“我准备好了。”
宣慰司的门房守卫早就看见了这三个人,一个老家人,带着两个大明的姑娘。
这旧港之城本就是汉人的天下,大明姑娘遍地都是,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头前这位姑娘的气势和穿戴,特别的……不一样。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可就是与满城姑娘的穿戴都不是同样的路数。这旧港城里的姑娘哪怕就是戴的满头珠翠,跟眼前的这小娘子一比,都不仅显得黯然失色,还被衬得土里土气的。
那老家人此时走到门房面前,手上居然像模像样地递了张帖子出来,满脸堆笑地说:“大兄弟,麻烦则个,我家小姐,想求见施二姐。”
守卫并不怎么识字,接过名帖一看,上面写着:云什么庄。
又抬头看了看那老家人。老家人笑得更殷勤了:“我家小姐,是从大明苏州来的,云岫庄的杨家千金。
守卫的眼睛立时睁大了。好家伙,大明,还苏州,还云岫庄,还杨家千金……
如雷贯耳。
立刻神色变了,一脸荣幸和狗腿的笑,根本不去想是否有假,立时说:“您等等,我这就去通传。”
林伯见这么容易就达到了目的,不由得转过身来,看看台阶下面的映寒,暗暗地比了个大拇指。
映寒微微一笑。
以自己本来的身份来求见施二姐,是她的主意。她昨天想了半夜,都说与人对战,要知己知彼。现在对方什么想法,她无从知晓,那就得先分析自己,至少要做到扬长避短。
映寒知道自己长于谈判,却短于武力。长于筹谋,却短于阴谋。长于计算,却短于算计。所以与其遮遮掩掩,故布疑阵,不如直接求见,当面谈判救人。她就不信,施家现在贵为三佛齐王,以汉人之身统治南洋蛮族之地,除了玄渊,心中就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他们现下觉得玄渊是个麻烦,心中欲除之而后快,已经认定了除掉玄渊,只有好处没有损失,留着玄渊,却只有风险而没有收益。
但若能拿玄渊换一些东西呢?
所以,今天必得拿个有重量的身份出来,与他们好好谈谈。
映寒并没有指望施二姐顾念旧情。
说到底,施二姐也是施家人,她年少的时候顾念姐弟情谊放走了玄渊,估计已经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现在这施二姐听起来已经是二十七八岁了,早就成年,更深得父亲倚重,断然不会因为映寒掉上几滴泪就轻易放人。不过,有这样一个对玄渊怀有好意的人在,总好过直接去面对那个卑鄙小人施济孙。
更何况,听起来这施二姐是个大局为重有理性的人。
映寒不怕施二姐难对付,只怕她没脑子。
正想着,那门房守卫已经忙不迭地跑了回来,伸手说:“二姐有请,两位随我来。”
映寒深吸了口气,抬步进门。
映寒本来以为这门房会把自己领到后院去见人,没想到这门房一下子就把他们带进了正堂门口。几步路的功夫就到了,难怪这人来去如此之快。又仔细一想,也是,想来这施二姐,战功卓著,生性刚烈,现在手上更掌着宣慰司的实权,怎么可能是个藏于深闺的大姑娘小媳妇。映寒心内莞尔的功夫,就已经看见了背着手站在屋里的施二姐。
这是一个看起来已经三十出头的女子,头发干练地盘在脑后,浑身上下穿的简单利落,一身行武之人的打扮,除了耳上挂着两个金环,身上并没戴什么多余的首饰。身形高挑细瘦,双眼明亮,嘴唇似笑非笑,腰杆挺直。想来是经年日晒雨淋,脸上的皮肤已经有了浅浅的纹路和日晒的斑痕。映寒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戏文里唱过的穆桂英,不,不是穆桂英,倒更像是花木兰。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替父从军的花木兰。
看来,施家的日子并不好过。这南洋之地的土皇上,并不像卡多说的那样,是坐享其成捡来的,倒是拼命拼出来的。
映寒在打量这个施二姐,那施二姐也在打量她。两人这么互相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彼此的眼睛里了。都是一怔,也都是一笑。
施二姐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清亮,眼里却是漫不经心的神色:“杨小姐。真是意想不到的稀客。”
映寒盈盈一拜,心里却在想,糟了。
这施二姐一看就是个刀口上滚过来的英雌之躯,浑身都透着刚硬爽朗,现在看了映寒这身富贵装束,明显已经先入为主地把她当成了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看在大明云岫庄的名气上拨冗相见,不过是想走个过场,所以这一开口,眼里话里,都有点拿她不当回事。
映寒今日此来,可不是想被这施二姐随便几句话打发的,于是抬头,朗声地说:“施二姐好。我不姓杨,我姓邵,”眼见施二姐还是一副轻慢的神色,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我是陈玄渊未过门的媳妇。”
这句话如此顺口地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了。
林伯和蔓草自然是头一次听说这回事,呆的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施二姐呆了,却是因为陈玄渊这个名字,可有年头没听人在自己面前提起了。而且,玄渊的名字,本来并不是玄渊,而是轩辕。
当年她深夜之中得了陈祖义失手被擒,大明水师屠港的消息,第一个反应是,救轩辕。陈祖义出了事,为了斩草除根,爹爹就算不下狠手,自己的那个哥哥可不是什么好鸟,断然没有放过轩辕的可能。可施二姐觉得,轩辕那时才不过七岁多,虽然身陷在海盗城里,但一直被刚过世的母亲教养得懂事明理。他又不是陈祖义的亲生儿子,也是和母亲一起被陈祖义从海上抢来的,凭什么要白白地被大人的事情害了性命。所以片刻也没多想,就收拾了些细软银两,打了个包袱,把轩辕放跑了。
从此再也没有了陈轩辕的消息。
只是很多年之后一个夜里,家中来了刺客,躲过了重重守卫,幽灵一般潜入了父亲独居的书房,将父亲刺得重伤。
据父亲说,那个刺客离开前,低声地附在他耳边,慢悠悠地说:“这一次,是报仇,也是报恩。你今天有命在,得感谢当年你女儿的一念之仁救了你。今日我心情好,就把你这条烂命先寄放在你这,等我改日空了,再来取。你以后每天出门,睡觉,吃饭,喝水,都想着我吧,盼着我心情好一些。你记住,我的名字是,玄墨的玄,深渊的渊,我就是从最黑暗最幽深的海底地狱爬出来向你索命的厉鬼。”
那一次之后,她才知道轩辕改了名字。那一次之后,父亲好像一夜之间,突然就老了,怕了,整日里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老态龙钟,不知道哪天就是自己的末日,身心受尽了折磨。也是那一次之后,这三佛齐和宣慰司的实权,才渐渐地落在了自己手中。
眼下玄渊没回来,怎么却冒出了个他的媳妇?还是没过门的?还是个大明的小姐?
施二姐的眼神不由得变得严肃专注了。
映寒心里说:这就对了。
施二姐走到房间门口,左右看了看,将房门关了,才转过身来,说:“轩辕好吗?他人在哪里?你来做什么?”
映寒眨了眨眼。施二姐这三个问题,简单直接,都是要害。映寒瞬间听明白了几件事:
——玄渊的本名叫轩辕。还记得自己在泉州第一次与他说话,开玩笑说:“怎么你姓也是姓,名也是姓吗?”哪想到这么一句玩笑话里,竟猜中了他的真名。
——施二姐并不知道她哥哥抓了玄渊,当然也不知道他关在哪里。
——施二姐是真地关心玄渊。虽然映寒昨晚从卡多口中得知后来玄渊曾经行刺过她父亲,但看来施二姐并不记恨玄渊。
是了,这南洋蛮夷之地,弱肉强食,历来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既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小题大做的恨。旧港满城被屠,与施进卿告密不无关系,玄渊不来报仇才是最可怕,不知道他心里要冲着谁下手,总要日夜担心。但他既然只伤了施进卿一个人,就说明他心里的冤头债主,只有施进卿,并没有迁怒无辜的旁人。
这些想法也就是一转念的事,映寒接下来却为难了。她为了能引起施二姐的重视,张口就说自己是玄渊的媳妇,说的理直气壮,现在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了:“玄渊……轩辕他不好。昨晚,我们途径旧港,你哥哥带了不少人,来船上把他抓走了。所以我来这里见二姐,是来赎人的。”
施二姐的脸色沉了下来。她就说嘛,自从爹爹逐步将治国的实权交给了自己之后,她那个哥哥,平日里醉酒当歌,人生几何,除了玩女人就是掷骰子,全没正经。昨日下午倒见他突然来了精神,换了短打扮,拿了海港护卫的令牌,匆匆出门了。她当时正忙,没顾得上,以为这个哥哥无非又是看上了哪个渔村的姑娘,带人耍威风去了。不成想,居然是去海上抓人去了。
她又凝神看了看面前这个娇滴滴的大明姑娘,心里已有了几分佩服:这小娘子,只身来寻她救人,就只带了一个老家人和一个丫鬟,倒是有几分胆色。便沉声说:“这事我全不知道。”
映寒突然笑了,说:“二姐如果知道,会拦着吗?”
她这个问题一出口,二姐的心里就更加高看她了一步。眼前这姑娘虽然笑着,但眼里全是清凌凌的冰碴子。
二姐也微笑了:“可能会,但也没什么理由拦着。”
映寒点点头,并没有泪眼婆娑,反而更镇定了:“我猜也是,所以,二姐,我此来并不是要救人,而是来赎人的。二姐如果心里还念及一点点旧情,觉得施家对玄渊有一点点亏欠,那么就给我开个价吧。要怎么样,你爹和你哥,才肯放了玄渊?”
二姐听了这话,愣了半刻,却突然笑了:“我家在这三佛奇称王已经有十余年了,你觉得我爹和我哥缺什么东西,是你给得起的?”
映寒也不慌,说:“总有些东西是你们想要却没有,而恰恰是我有的。”
看二姐不做声,她又轻柔地说:“二姐,我出身大明商贾之家,地位在大明虽然卑贱,但能积累出敌国财富,也是凭些真本事的。我们一不偷二不抢,所有身家都是我们祖祖辈辈,用己之长,换他人之短,诚实守信交换出来的。所以,这天下没有做不成的买卖,只有不想做买卖的人。”
二姐听了这话,心中一动。
这时,映寒又慢悠悠地说:“二姐,我瞅着你的那个哥哥,脑子不大清楚,未必是想做生意的人。可是今天见了二姐,却觉得二姐是个有见识的,就算你爹和你哥什么也不缺,那……你呢?”
特意把重音落在了那个“你”字上,说完,还笑盈盈地看着施二姐。
二姐凝神看了她半天,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说:“不如你说说,你手上有什么?”
听了这个问题,映寒知道,最难的第一关已经过了。
大舅父说过,不怕别人嫌货贵,就怕人家不问价。
只要愿意问价钱,那么一切都能谈。怕就怕,问都不想问。
想到这,映寒歪了头,脸上带了点娇憨表情,说:“我来自大明杨家,手上最多的,自然是贵重的绫罗绸缎,本来想要用价值千金的丝绸来换,但今日见了二姐,是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中豪杰,只怕这些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并不是二姐想要的东西。”
二姐面无表情。
映寒微微转了转身子,又说:“这三佛齐本是马来人的天下,因为蛮者伯夷的入侵,汉人才有机会在此称王称霸。听说这苏门答腊岛,是南洋之中难得一见的风水宝地,土地肥沃,草丰水美,稻谷的种子撒下去,不用劳作,自己就长出来了,一年三季,五谷丰登,是整个南海诸国的粮仓,想必,除了蛮者伯夷,还有很多人都惦记着呢。”
二姐不动声色。
映寒好像是在一边想一边说,因此说得分外的慢:“现在你们施家在这里位子坐的稳,一来是因为有十万华人的支持,二来是因为得了大明宣慰使的名头,惹你们,就等同于惹了大明皇上。哪个小国活得不耐烦了,敢在大明水师眼皮子底下动武。只是……你们深陷异族蛮夷的包围,大明水师今天来,明天走,总不见得能保你们万世基业。周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以,我大约能猜出,二姐需要什么了……”
说着,缓缓从腰中解下了那个小小的玉禁步,伸出手来。
映寒的手心上,一块圆圆的玉玦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芒,一对阴阳鱼环抱,只是其中少了那只浑然天成的广寒月。映寒缓缓地将玉玦翻了个面,背后刻着一副通俗的对联:沃土千里,当作厚德载物,广厦万间,难敌自强不息。
二姐的眼睛闪起了明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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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史当中,永乐二十年,施进卿病故,继承三佛齐王位和大明宣慰使职责的并非他的长子,而是他的二女儿施二姐。看到这段历史的时候就在想,化外之地,汉人传统,讲究子承父业,传长不传幼,但施二姐以区区女子之身,还是家里幼女,却能继承父位,也一定是个奇女子。这段历史还有更有趣的地方,会在后续故事里交代,估计与云亭哥哥有瓜葛哦~
另,要说为什么门卫一见到名帖就去通传二姐,基本上可以这么理解:就好比苹果公司的coo到了南美一个小国家门口,或者阿里巴巴的ceo到了一个贫困县县长办公室,递了名片,那门卫肯定是不敢怠慢的~~。那个年代,大明的丝绸就等同于现在的智能手机,云岫庄基本上就等同于现在的苹果公司。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663d.com)晓风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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