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命悬一线

    玄渊的手臂已经酸了,但他不能停。他一开始就猜出了今晚这群人的来历,所以知道,这一仗绝不可能善了,必须一鼓作气,迅猛出击,气势压人,打残一个是一个,作废一个是一个,杀掉一个算一个。豁出命去地打,速战速决,才有胜算,所以剑剑凶狠凄绝,每一剑刺出时都直取要害,绝不留丝毫余地。
    玄渊已经多年没杀过人了。
    曼娑说过,杀人是造业障,会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那时年少,听了这话,只是冷笑,想,无间地狱很惨吗?他还见过更惨的人间地狱呢。
    七岁那年的那一天,他一听说了消息,就立刻从梁叔叔的巨港城偷着跑了出来,和卡多划了一夜的船,赶回旧港。
    到达海港时,天还没有完全亮。两个人一上岸,卡多就双膝一软,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触目所及,遍地焦土,到处尸首。
    玄渊的眼也红了,他顺着望海桥,一路走过去,一开始还急得飞奔,后来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直到进了镇子,他的血已经冻成了冰,眼睛也凝结成了霜,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十八岁的卡多跟在他后面,突然失声痛哭嚎叫了起来。你听过一个铁打的横匪哭吗?那就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的野兽,在绝望地嘶吼挣扎一样。
    玄渊没有哭,他缓缓地俯下身子,脚边是一个小男孩的尸体,看起来只有三四岁大而已,那已经冰冷的小手上还紧紧握着一个大大的空海螺。玄渊记得他,时常把这海螺抱在怀里,说是爹爹给自己捡来的。“玄渊哥哥你听,这海螺里装着大海呢!”这小男孩垫着脚尖把海螺往玄渊耳朵边上凑,奶声奶气地说。这一切,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玄渊想合上小男孩的眼睛,一抬手,那双没了生气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什么是死不瞑目呢?这就是死不瞑目吧。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什么呢?是爹爹被杀,还是娘亲被砍?就算他爹爹是海盗,他和他娘亲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把他们也杀了?你们大明不就是想要旧港这块地方吗?给你们就是了,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玄渊从那一天起再也没哭过,也再不信这世上有什么轮回报应了。若说有轮回,他陈玄渊从那一天起就已经轮回再生了,若说有报应,他陈玄渊就要做整个大明水师的报应。
    所以曼娑劝他时,他只是冷冷哼着说:“那么如果来人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呢?”
    他杀的人其实不多。他的那些叔叔们,有的人杀人是为了乐趣,或者因为残忍,而他,是为了生存。
    因为卡多和其他叔叔告诉他,你若不敢杀人,别人就不会怕你,你对别人存一丝慈悲,别人就会回过头来咬你。他不仅要别人怕他,也要这些叔叔们怕他。所以,他只杀比他还恶还凶的人。
    曼娑那时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左不过给他讲了佛祖前世以身饲虎的故事。玄渊当时想,佛祖几世轮回都是王子,自然心怀慈悲。可我呢,我只是一个下贱的海盗,连慈悲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他后来答应了曼娑,除非别人来害他性命,他不会再动杀机了,但是今晚他又开杀戒了,因为今晚这些人,确实是来要他命的。
    玄渊手上虽狠,但心里却比平时还要冷静沉着,对付这种事,他早就麻木了,根本不会有一丝情绪地波动。可就在这一片刀光剑影怒喝惨叫之中,他的耳边却依稀传来了一声女子清脆的娇喝,回头一看,玄渊登时怒了。
    他只记得告诉阿蛋守着舱门,怎么却忘了,这个姓邵的丫头是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待在舱里的?
    阿蛋倒真地是分外地认死理儿,此时直如托塔天王降临一样,把舱门守得水泼不进,可是那个本该待在舱里的丫头,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外,此刻就在阿蛋身边,手中拎着把从甲板上捡起来的钢刀,刷,刷,刷,挥得无比勇猛,如挥着一把菜刀。
    映寒虽然握了把刀在手上,但那其实只是吸引敌人注意力的诱饵,她真正的长处,是身法灵活。有人上来,她就先乱挥两下刀,趁着别人发愣,摸不清她这刀法路数的时候,就飞起腿来,把人踹翻。这人一旦倒地,阿蛋立刻一个箭步上来,扬起手中短杖,对着脑袋就是一锤定音。
    俩人打的虽没什么章法,但奇特地很有效。
    玄渊虽看的哭笑不得,心中却发怒发急,大喊了一声:“丫头,你出来干什么?给我滚回舱里去!”
    玄渊喊声未落,又有两个人向他扑了上来。
    映寒不是没听到玄渊喊,此时也不是矫情的时候,她却咬着牙,继续砍着来人,她不是赌气,也不是逞能,她只是不想退,就是不想退。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待在这里,和陈玄渊他们在一起,用尽自己身上那点儿功夫,拦得住一个是一个。只要她多打翻一个,扑向玄渊的人就少一个。映寒心里想,这就是自己在书上读到过的吧,同仇敌忾,快意恩仇。
    正这么想着,映寒冷不防头皮突然一麻,紧接着头顶便传来一阵剧痛,一股极大的力量拽着她的头发,使劲一拉,她整个人都身不由己地向后倾倒。映寒控制不住地失声尖叫,一边胡乱地用手中的刀向头顶扫去,却什么也扫不着,只得将刀扔在脚下,伸手去抓头上的那只手,以腿蹬地,想要摆脱控制。
    她看见阿蛋转过身来,脸上勃然变色,爆喝了一声,像是想要欺身上前,却又突然顿住了。
    一把刀已经架在了映寒的脖子上。
    这把刀,和其他的刀都不一样。小一些,窄一些,更加锋利一些,刀尖飞翘,刀柄花哨,尾端还带着弯弯的把手。此刻架在映寒的脖子上,持刀的人手上加了些力气,映寒修长白皙的脖颈上便已经现出了一道血痕。血气窜入鼻中,映寒一下子冻住了。
    耳边传来一个阴森的声音:“姑娘别挣扎,我这刀不长眼睛,伤着姑娘就不好了。”
    这人手上不松,拉着映寒的头发,两步就把她拉到了船弦边上,高声地笑着叫:“陈玄渊!你这丫头在我手上!”
    陈玄渊耳边传来映寒的尖叫,便已知大事不好,可是身边还围着三四个敌人,只得左突右闪,手上贯了全力,但求尽快把来人都捅了个透心凉,好赶过去应援映寒。刚刚放倒这几个人,就听到船弦边传来这声凄厉高喝,立时住了手,止住了身形。
    卡多和阿蛋,以及一众水手也瞬间围了过来,扬起各种兵器,一致对外,将玄渊护在中央。
    对方的人也已经筋疲力竭,此时都立刻借机喘息,停下了手,沿着船弦站了一排,粗粗一算,还剩二十几个人。双方都是喘着粗气,互相死瞪着对方,但这一下子停下来,却谁都不敢乱动了。
    船弦边,那人已经松开了拉着映寒头发的手,只用一只大手将映寒的手臂剪在背后,那把刀依然架在映寒的脖子上。映寒的头发已经被他抓散了,披了一肩,一半如墨的发盖在脸上,混着汗水,湿漉漉的,更显的脸小而苍白。她此时背挺得直直的,脖子仰着,修长白皙,细小的血珠从刀痕里缓缓渗了出来,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溢着潮湿的泪光,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疼的。
    玄渊冷着眼,眼角颤抖了一下,没有动。
    那人嘿嘿地笑道:“东方迦楼罗,果然名不虚传,十几个人都近不了你的身,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陈玄渊的气渐渐地匀了,他终于开口了,带着三分嘲讽地说:“施兄弟,好久不见。”
    那人见玄渊如此镇定冷静,却语带轻蔑,立时勃然变色,大声喝道:“你这个海盗孽种,施兄弟也是你叫的吗?!”
    玄渊嘴角冷笑,风雨欲来:“施兄弟,你未免也太瞧得起一个海盗孽种了,竟然大晚上的不辞辛苦,带了这么多人,跑了这么远,来大闹我的商船。现在手上抓个我搭船的客人,才敢跟我说话。啧啧,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说着,又笑了一下,假意客气地说:“请问,你那个蛇鼠两端的爹爹,知道你本事如此了得,现下可有几分瞧得上你了?”
    玄渊这几句话一出,那人的脸色登时变得比死人还难看,想来这几句话字字诛心,都正正地戳在他的痛处,气得发抖,竟然失控地叫了起来:“陈玄渊,你他妈的别得意,什么搭船的客人,你想骗老子吗?刚才明明听见你喊她丫头,叫得可真亲热!现下你这丫头可是在我手上,你要是想保她性命,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不然你别怪我心狠手辣!”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映寒,嬉笑了一声,说:“陈玄渊,南洋上历来都传说你对姑娘有一手,没想到名不虚传,艳福真是不浅。这丫头是你新得的?睡过了没?看起来还像个雏儿,以爷的身份给她开个苞,也不算她吃亏!”
    映寒原来只觉得平生所识的人当中,最轻浮孟浪言语唐突的就是陈玄渊了,初识时更把玄渊当成天下第一大流氓无赖,可此刻被这人绑在胸前,听了这几句话才突然觉得,玄渊那些动嘴不动手的玩笑,在这南海蛮荒之地,简直都算得上是君子之言了。现下抓着自己的这个人才是真地阴毒狡诈下流无耻,与女子对战居然用抓头发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不说,此刻贴在自己耳边说的这几句话,听的出来,那真地是说到就能做到。这人现下靠的自己如此近,简直就如毒蛇加身,阴鬼附体,不由得令人周身发冷,胃部发紧,混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栗。
    玄渊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之中寒意彻骨,他低沉地,危险地,一字一顿地说:“施济孙,你放开她。她与我们两家之间的恩怨毫无关系。你若今天伤她一根汗毛,我一定把你的骨头一根根地拆下来,丢到四海八荒喂王八。”
    那施济孙明显真地怕陈玄渊,听了这两句话,身子不禁抖了一下,手上握着的刀也松了,嘴上却还依然不肯认输,紧张得声音尖锐:“陈玄渊,你别跟我发狠。我话说在这里,我今天只是要抓你这个海盗余孽,与其他人全无关系。你若现在老老实实跟我走,我绝对不会为难其他人。这姑娘,但凡今天有点损伤,那也是你逼得我!”
    说到最后一句,施济孙的声音尖得都劈了,手上锋利的刀颤着,还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远处的海面。
    玄渊抬眼望去,只见远处的黢黑夜色中,又有飞舸驶来,心里突然意识到,这施济孙今晚看来是势在必得,也不知道出动了多少人,一批一批地前来,自己就算救得回映寒,到最终只怕也会被这车轮战耗死,连累这一船无辜。
    想到这,玄渊将手中短剑往地上一扔,神色平静地说:“好,我跟你走,你先放开她。”
    玄渊身边的众人都是一惊,卡多更是失声大叫:“玄渊,你干什么?!”一把拉住了他。
    玄渊拂开卡多的手,低声说:“待会儿他们带我一走,你们即刻开船,满帆而行,直奔海寨,不可停留不要回顾,把邵姑娘送到海寨之后,再做计较。”
    卡多抬头,见玄渊双眸深遂,面色平和,好像他此刻不是要被施济孙抓走,而只是出去和别人吃顿饭就回来一样的轻松,一时间心内不由得大恸。他知道施济孙在马六甲海峡之上已经通缉玄渊多年,这下子被施家逮到了,玄渊必然凶多吉少,可是,可是……
    玄渊咧嘴一笑:“我皮糙肉厚,命硬着呢。以我一人之命,换你们满船的人平安,这买卖,划算。”
    说罢,伸手分开众人,向前迈了一步。对面的人被他的气场威慑,也不由自主地给他分开了条道。
    施济孙见他抛下了武器,依然心怀忌惮,眼睛死死地盯着玄渊,刀没有松,反而想抓得更紧了,只是手上全是湿滑的汗,胳膊如同僵了一般不听使唤。
    玄渊扬了扬下巴,说:“我这就过来了,你放人。”
    施济孙犹豫了片刻,才缓缓松开了手,撤下了刀。
    玄渊此时眼里却压根儿没有这个人了,他漆黑的双眸一直只盯着映寒的眼睛,喉节滚动,伸出一只手,有些满不在乎却又低沉清晰地说:“丫头,过来吧。有我在呢。”
    映寒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玄渊。虽然她不知道玄渊和这个施济孙之间有什么样的仇怨纠葛,但她不傻,那施济孙为人这么卑鄙无耻,今晚又带了这么多人来,玄渊如果跟他走了,怎么可能还有命回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只有一瞬间。
    可这一瞬间的事情,对玄渊来说却仿佛被拉长成了一个世纪。
    他看到映寒唇边轻轻浮出一丝奇怪的笑意,眼里则突然闪起如星斗一样璀璨而夺目的光芒,那光也是含着笑的,还带着一种决绝而骄傲的勇气和决心,刹那燃烧如两簇火苗。
    玄渊的心却随着这个笑容,瞬间沉入了海底。
    他一步向前跨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清楚地看到映寒的袖子里悄然滑出了一只匕首,她反手握了,然后腰肢一拧,身形兜转,衣衿发丝瞬间飘扬而起,如霓裳羽衣的仙子一般,一下子转到了施济孙的身后,那匕首瞬间架在了施济孙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则抓住了他持刀的手臂,用了一股巧劲,狠命地扭向他背后。那把刀,随着这一扭,哐啷一下跌落在地上。
    下一刻,映寒飞快地向着施济孙脚下一踢,然后用整个人的力量和重量向后仰去。
    施济孙本来注意力全在玄渊身上,全心提防着他的异动,哪里想到玄渊并没有动,身边娇滴滴的姑娘却突然暴起发难。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挣扎,下盘就失去了根基,整个人身不由己地被映寒的后座之力带的仰倒,两个身影就这么纠缠在一起,嗖地一下,已从船边消失得无影无踪。
    船上所有人都愣了。
    在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又是一个人影蹿出,一步踏上船弦,丝毫没有停顿,跟着也跃入了海里。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663d.com)晓风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