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一线牵星

    鹰矢号商船此时正停靠在交栏山国的港口,已有将近五日。
    从占城前往暹罗的商运航线,顺着□□半岛的海岸线绵延向西,离陆地最远处不过两百余海里,最近处才只有五十余海里。按道理说,如此靠近大陆,这条航线甚是安全,并不难走。
    只是这条航线之上,却有一个怎么都绕不过去的昆仑国。
    这昆仑国,也称昆仑山国,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国家,而是大大小小上千个礁岛的总称。这些岛礁,星罗棋布地洒落在方圆近五百里的海域。当中最大的一个,唤做昆仑山,底盘壮阔,山顶平整如桌,本是一座海上死了多年的火山,也不过就是十几里见方。剩余的礁岛就更小了,其中最小的滩涂,才不过几丈大,退潮时出现,涨潮时不见。也有的礁石,今天露出这一角,明天露出那一段,随着复杂的水文天气,变幻莫测,竟如天然形成的迷宫,又似神仙布下的阵法。
    所以昆仑国这一带,自古就没有精确的海图。
    但这还不是昆仑国最可怕的地方。
    这昆仑国最令人生惧的地方,就在于那些礁屿本身。因为是远古火山喷发形成,岛礁中多含来自地底的硫磺铁质,所以船只一进入这片海域,便会针迷舵转,不辨南北,加上此地又是洋流汇集之地,气候多变,经常星隐无踪,潜流暗涌,凶险异常。普通船只要想冒然硬闯,只能顺着水流,漂到哪里算哪里,若是被带入迷宫深处,那弹尽粮绝,船沉人亡的事也时有发生。
    要想顺利通过这昆仑国的关隘之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
    必须要等到适合的风向和潮流,趁着大部分岛礁被淹没在水下之时,船只满帆,一鼓作气通行而过,绝不能逗留回顾,所以鹰矢号到了交栏山国,再归心似箭,也只能耐心等候。不成想,天公不作美,近几日不是风不够大,就是潮流逆向,这一等,就等了四天。
    鹰矢号眼下停靠的交栏山岛,是进入昆仑群岛之前一个不大的岛国,岛上贫瘠落后,全是穴居生食的南洋土著,并没有什么可逛的地方。映寒起初一两日,看着岸上那些皮肤黝黑,头发硬卷,赤身露体,仅以破布树叶围身的土著还觉得新鲜,可是三日一过,就不禁觉得无聊起来。
    相比之下,陈玄渊倒好像并不显得焦躁,他每日与水手们混作一处,喝酒聊天,推推牌九,赌的并非钱财,输了的人,不是伏地做上几个俯卧撑,就是爬到桅杆上跃入水中,要么就是去岸上替大家跑腿买酒。
    这一日,映寒和蔓草自舱下出来,正看到玄渊输了一局。只见他将牌推了,混不在乎地仰头一笑,二话不说脱下上身的麻衫,阳光下露出闪烁着细腻光芒的麦色肌肤,一个箭步蹭蹭几下就蹿到了桅杆的最高处,然后如大鹏展翅一般,张开双臂,纵身入水,似银针恰蛟龙,全无水花。
    映寒这些时日见的多了,倒是习惯了。这陈玄渊越深入南洋越展露天性,混在自己兄弟之间,也早已不见当日泉州那副桀骜疏冷的模样,与映寒好像混的也熟了,虽然话还是不多,但自那日她离船自行返回之后,便对她全无设防,毫不戒备,她每日在这船上进进出出,其他人都已经习以为常,陈玄渊对她更是视若无睹。
    映寒此时已经走上船头,向海港之外的茫茫大海上看去。她虽然不懂得行船海事,但林伯约略也跟她解释过这昆仑国的凶险,她知道目前滞留此处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只能安心等待。
    近几日她闲的无聊,便和林伯要了笔墨,不时画画织锦的纹样,虽然也不知道这番本事此生是否还用的上,但总好过荒废时光。林伯见她闲不住,又给了她两本书稿,一本是林伯自己多年来记载整理的南洋各国风物,气候,草木鸟兽,珍惜特产和神奇传说。另一本,是行船之中利用星辰太阳计算航线方位的《牵星经》。这两本书颇为有趣,映寒一时看得入了迷,连饭都顾不上好好吃,旁边蔓草的唉声叹气也听不到。
    蔓草自幼跟着映寒,对她这副书痴的样子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这天中午饭已经摆好了,叫了小姐三声,她只是应了,却连头都不抬,便走过去劈手夺了书,说:“小姐,这些旁门左道的书,看着玩玩就算了,你怎么还认起真来。”
    映寒正看得入味,突然书从自己的手中凭空消失了,抬起头来,看到蔓草叉着腰站在自己面前,只得无奈地撒娇说:“好蔓草,还给我吧,再看完这一节我就过来吃饭。”
    蔓草翻了翻手上的书,说:“小姐,这书哪里有趣了,讲得不是这蛮夷之地的鱼虫花鸟,就是天上星宿的位置,又没什么实际用处。吃了饭再读吧。”
    映寒听她如此说,倒是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蔓草,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这些东西在苏州或许没什么用处,只是咱们现下既然来到这南洋之上,必得面对现实,好好学学这里的生存之道。这些书上的东西,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大用场。快还给我。”
    蔓草见映寒说得郑重,只得将书递了回去,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此次背井离乡,蔓草去哪里都无所谓,但起初以为小姐在这南海西洋里转悠一圈,尽了寻父的孝道就好了。可现下看小姐,怎么竟然大有要在这南洋待一辈子的意思了。
    映寒复又打开《牵星经》,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她如此如饥似渴恶补航海知识,是有缘故的。
    离开占城之后的第三天,夜幕降临之后,映寒又走到甲板上透风,一眼便看到陈玄渊正脊背挺拔地面向北方站在船尾。左臂笔直伸向前方,手中持着一块木板,右臂则抬起弯曲至脸侧,手上引着一根绳子,姿态仿若正在弯弓射雕的将军一般,凝望着远方的天空,海风猎猎,吹得他衣襟凌空飞舞,他却如扎根在甲板上一样,一动不动。
    映寒不由得好奇,走近了去看。只见陈玄渊身前的台子上摆了一排大小不一的正方形木板,中间都穿着绳子,每个木板上,俱刻着刻度和一些坑洞。此时陈玄渊手上拿着的,正是这样一块木板。他抬头看一阵天空,便低下头去,拿起一只小号狼毫,在一边的纸上描画两下。
    映寒不禁大为稀奇,问:“这是什么?”
    玄渊正专心致志,冷不防身边突然有人发问,吓了一跳,心里想,自己真地是越来越习惯这邵小姐随时出现在左右,对她的接近已经变得毫无防备了,便简短地说:“牵星板。”
    映寒随手拿起一块木板,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毫无头绪,又问:“做什么用的?”
    玄渊正忙着,草草地说:“观星定位。”
    “怎么用?” 邵小姐刨根问底。
    玄渊无奈,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这邵小姐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便将手中的板子举到邵小姐眼前,说道:“根据星辰的高度,与海面的角度,来确定我们船只所在的方位。”
    只见映寒还是满眼懵懂,却又一脸不肯放弃的神色,玄渊知道不跟她说明白,这姑娘断不肯离开,便迈到映寒身后,左手从她身体的左侧举起板子,遥遥地举在前面,右手则从她身体的右侧抻起了绳子,拉到了映寒的腮边。说道:“看到板子上的刻度和绳子上的长度标记了吗?先把这木板的上缘对齐了北辰星,根据木板刻度和这绳子的长度,便可以计算出星辰与海平面的夹脚,当然,真要确定船只精确的方位,这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身前的邵小姐眯着一只眼,瞄准似的说道:“北辰在哪里?我看不到。被板子挡住了呀。”
    玄渊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比这邵小姐高了一个头,自上而下地,板子的角度摆的并不合适,只好弯下腰来,将头俯近了邵小姐的耳侧,这才摆到了合适的高度,说道:“现在看到了吗?”
    映寒立时欣喜地说:“看到了,看到了。咦?这板子上的洞里还透出了其他的星星!”说着,转过来,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喜地瞄了一眼玄渊。
    这一眼,却瞄得陈玄渊愣住了,他突然发现邵小姐的这一眼,湿漉漉毛茸茸,如天真小鹿一般,离自己竟然这般近,近的可以数清她的睫毛,闻得到她的呼吸,那呼吸中夹裹着一阵幽香,不是那浣纱楼的皂角,是另一种高雅的香气,与这少女的体香混在一起,煞是无辜撩人。
    玄渊生在南洋,虽然是继父是海盗出身,但因自幼受母亲的影响,在用香一事上分外讲究。母亲自幼便灌输给他一个观念:人的高低贵贱不在于用多少奢华的东西,而在于是否在细节上关爱自己。所以他虽然多年来风餐露宿,海里来雨里去,万事都可将就,但手上的指甲必定修剪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衣服再简陋也要得体,贴身衣物和用香更都是上好佳品,因此一下子就闻出了这香来历不凡,绝非俗品。
    只是这一下子,玄渊立刻意识到此时自己与这邵小姐的姿势暧昧,他垂眼看了看被他圈在双臂包围中全然无知的俏人,这俏丫头的一缕发丝恰在这时被风吹得飞扬起来,轻轻撩拨过玄渊的面颊,心中骤然升起一股痒痒的暖意。玄渊的面孔立时冷了下来,眼眸深处幽光乍现,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右手的绳子,垂下了左手的板子,缓缓地站直了身躯。
    映寒全然不知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与玄渊的距离有什么不妥,正全神贯注地对着那牵星板观测星星,此时这板子突然垂了下去,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去夺那板子。玄渊立时松手让给了她。映寒自己喜滋滋地拿起板子,一边看一边问:“北辰星左下角的那颗透出来的星是什么星?”
    无人回答。
    映寒这才转过身来,看到玄渊抱着双臂站在自己背后,满脸深不可测的神情,眼神冷冰冰的,可又带着几分火烫,不禁大为奇怪,问:“怎么了?”
    玄渊自背后端详着映寒,见这姑娘还穿着南洋少女的衣服,衣襟短短,被少女的胸撑起来,更衬得腰肢细细,裙摆修长。一阵风过,裙角扬起,隐约露出白璧一般的脚踝和一小截小腿,对这春光乍泄的模样映寒自己却浑然不知,想来是已经迅速适应了南洋的风俗。
    看到这里,玄渊垂下眼说:“你玩够了没?我还要用这板子办正经事。”
    映寒只道这陈玄渊生性喜怒无常,此时熟了些,也不以为忤了,只不情愿地瘪了瘪嘴,把板子放回台子上说:“神气什么,你以为你不教,我自己便学不会吗?哼。”说着,昂起头来,趾高气昂地走了。
    见她转身走了,陈玄渊才长出了一口气,愣愣地拿起一块板子,无意识地放在手上转着,突然发现这前往暹罗的道路竟显得分外漫长。
    接下来的几日,映寒果然白天躲在舱中看书,晚上就自拿了那套牵星板到甲板上实践白天学到的东西,初时还不太熟练,几天一过,居然使得有模有样起来。玄渊每晚都席地坐在她背后的甲板角落里,看着她迎着风闭着一只眼,左瞧瞧,右瞅瞅,时而向北,时而向南,看完北辰,又找南骨架灯笼星,十八颗方位星,一颗颗地找过去。有时明显找不到,却咬着嘴唇不肯放弃,也绝不张口向玄渊求教,蔓草跟在她身后转来转去,一会儿帮她批件衣服,一会儿帮她打个灯笼翻书查看,一脸地不明就里。俩人偶尔从他身边经过,映寒看都不看他,只当他是透明人一般。玄渊越看越觉得好笑,只是沉默着忍了眼中的笑意,向海面上望去,一天天的,娥眉月变成了凸月,凸月又变成了望月,天上的星星越来越稀疏,海面上却越来越亮,潮平海阔,月华如练,心底深处竟然升起前所未有的安详与舒适。
    玄渊自幼在这海上漂泊,随遇而安,这里待几个月,那里待上半年,从来没觉得何处是家,哪怕是他苦心经营的海寨,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个栖身之所,更像是头狼的巢穴,却不是心安归属之地。可是这一刻,他看着这海上生明月的场景,却突然觉得这小小的鹰矢号越来越温馨安逸,竟有了一些家的感觉。身边有自己最信任的弟兄,有慈祥忠义的林伯,还有这……总是令他忍俊不禁的邵姑娘,仿佛就这么永远飘荡下去,也没什么不可以。
    玄渊想到这,低头自嘲地弯了弯嘴角,细长的眼睛中闪过压抑的光芒,想到自己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想到海寨上上下下一千多口人的生计,又想到追随自己的这班兄弟一心所图,再抬起眼来看着远方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那冷漠桀骜的神情。
    ※※※※※※※※※※※※※※※※※※※※
    牵星板是明代航海技术的一大发明,始于郑和舰队,用十二块大小不一的方形木板,通过十八颗方位星与地面的夹角,与黄道的关系,来确定船只在地球上所处的位置,类似于六分仪的原理。
    虽然是理工男发明的东西,可是,这个名字,真地好浪漫啊,有木有!
    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二十八宿亘古在,千里姻缘一线牵。
    真地很适合用来诱拐无知少女啊,有木有!
    另:下一章就要开始打新怪了……战力升级!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663d.com)晓风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