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映寒在舱中那个问题一出口,这林伯就僵在了原地,半晌才转过身来,呵呵笑着,说:“人老啦,腿脚不便总是有的。我的腿没什么大事,谢谢姑娘关心。”
映寒听了这话,只不动声色地走到林伯近前,慢慢地温柔一笑,说道:“林伯,我虞大哥回了大明,心里也还一直惦记着你的下落。您此时还不跟我讲实话……”说着慢慢摇了摇头,轻声地说:“没想到,堂堂巢湖水师的后代,流落海外十年,竟然连仁义二字都不记得了吗?”
这林伯听到这几句话,大惊失色,手上一松,那药碗从手中滑落,在木地板上打了个转,咕噜噜地直向着墙角滚去。
映寒却眼睛都不眨一下,依然微笑盈盈地看着他说:“林伯,您昨日来给我把脉开药,我便已瞧出不对了。您的左腿受过重伤,虽然极力掩盖,但今天早上在城内走的多了,便受不住了,是也不是?”
林伯此时已经回过神来,笑容尽敛,说道:“姑娘在说什么?老夫听不懂,什么鱼大哥鸟大哥的。这腿脚受伤的人南洋也多的是,想必姑娘是认错人了。”
映寒见这林伯只是嘴硬,便退后半步,深深地福了一福,柔声地说:“林伯,我既然昨日就已经看出了痕迹,但到此时才与您点破,自是因为映寒心中并不责怪您。虽然我不知道这其中原委,但您既然现下与陈玄渊他们处在一起,那么当时与虞大哥说的那番话里,必然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来,殷殷地看着林伯,情真意切地说:“林伯父,我明知道陈玄渊是南洋海盗,却依然义无反顾地跟了来,大半都是因为您和虞大哥当初的那一番话,令我深信不疑,先入为主。”一时低头哽咽:“想我一个小女子,此生既做了这个决定,便已谈不上自己的人生幸福了,我现下什么安危名节都已抛在脑后,就算死在这南洋茫茫大海之上,那也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只是,映寒便是死,也希望死得明明白白。”说到这里,已经泫然欲泣,“此刻同您说这些,并不是因为我心里怨怪您,而是,今日陈玄渊在那海窟之中说的那些……实在令我心中忧虑。只求您据实相告,我父亲大人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现下到底人在哪里,是不是,是不是还活着……若已经故去了……已经故去了……”话到此处,想到父亲可能真地已经横尸海底,化作白骨,映寒突然悲从中来,语不成声,泪如断珠,眼中哀求之色,令人断肠,说罢更是膝下一软,柔柔地跪拜在了地上。
这林伯年过五十,一生无儿无女,现下见这年轻姑娘越说越凄切,越哭越惋伤,每一句都像刀子似的割在自己心头,本已羞惭万分,此时见映寒竟然跪在了地上,不由得心内大恸,一步上前,将映寒扶了起来,说道:“姑娘快快请起,这可如何使得。你父亲邵大人确实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拜你便罢了,怎能受你这一拜。唉呀,你这样,还不如一刀杀了老夫!”
映寒抬起头来,看着这林伯,听到这句话,心中希望骤起,看来这老人当日假扮落魄水手,在苏门答腊跟虞大哥说的话并不全然是假的。这就说明,父亲的去向也许他是真的知道。
林伯将映寒扶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蔓草,依然昏迷不醒,又走到榻前,伸手探了探蔓草的额角,见没有大碍,这才转过身来在几前坐了,先给映寒倒了一杯水,才说:“邵姑娘,并非老夫刻意相瞒,只是这其中关节,实在难以一下子说得明白。原先与虞三爷说那些话时,还不认得你,也不知道你们广寒门的来历,后来跟那虞三爷相处了几个月,那可真是条光明磊落的好汉,那段日子我心内也是十分后悔,只是这谎话一旦出了口,想全盘遮过,怎么可能。所以我最后,受不住内心煎熬,才自己……自己偷偷跑了。”
映寒用水沾了沾嘴唇,点点头,说道:“当时虞大哥与我讲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心里只觉得十分奇怪。您既然是大明的逃兵,却如何还去这三宝太监的船队应聘舟师,躲了十年,难道不怕被人发现么?所以当时便跟虞大哥要了您留给他的信,还细细看了好几遍。您昨日为了帮我治病,在这舱里开的药方留着一张底方一时没有拿走,我见了您的字迹,便留了意。”
林伯恍然,心中生出一丝钦佩之意。只是这邵小姐,如此处处留心,可见是多么的日夜紧张,内心深处又是多么的担惊受怕,不由得又有几分心疼,当下便打定主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立时说:“姑娘,我与虞三兄弟所说,其实大部分倒都是真的。我确实出身巢湖水师,当年也确实是在宝船上服役,甚至,玄渊和卡多行刺舟师将我砍伤,自己却差点失手被擒,邵大人助他们逃脱也是真的。后来玄渊也确实在锡兰山国大军围剿大明水师之前把邵大人劫下船去了。我,我只是后面发生的事情,说的不尽不实……”
映寒心下了然,便问:“当时,您就在现场,可是被他们一起劫走了?”
林伯见她冰雪聪明,一猜就中,便点点头。
映寒不解地说:“他们既然如此这样对待您,您,怎么反倒成了他们一伙?”
林伯长叹一声,抹了抹眼睛,说:“这却得从永乐五年说起。”
原来这林伯在永乐五年三宝太监一下南洋回航的途中,担任了一个重要的责任,就是看管陈玄渊的继父,南海霸龙陈祖义。从三宝太监抓到陈祖义,到一直把他押解回金陵问斩,这之间足足过了大半年。林伯在这半年里倒有三四个月与这陈祖义朝夕相处。起初几日大家面对这南海第一枭雄,还小心提防,严加看管,可是后来,这陈祖义听说三宝太监将旧港的海盗屠杀殆尽,整个人都变了。前往大明的路上,时而狂歌而哭,时而沉默不语,有如失心疯了一般,大家对他的看守也松懈了起来。
有一日,轮到这林伯值守夜班,其他的看守都呼呼大睡,只他一个人醒着,这陈祖义居然与他攀谈起来。林伯起初还打算全然不理会他,可是这陈祖义自说自话,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这一辈子,如何在大明犯事,如何举家外逃,如何被逼做了海盗,如何成了三佛齐的将军,又如何称霸南洋……竟然讲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听的林伯心有戚戚,大为佩服。
原来,这陈祖义当年离开大明,是因为家中兄弟违反了洪武大帝的海禁政策,冲破海防私自下海捕鱼被逮到了,因那地方官府想要杀鸡儆猴就落了个秋后问斩。这潮汕之地自古以来靠海吃海,海禁不许渔民私自出海捕鱼,表面上是为了防范倭患,可是连年累月的下来,这政策本身对渔家的伤害竟比那倭患还甚。陈祖义当时年轻气盛,嘴里叫着官逼民反,劫了法场,自知留在老家必死无疑,才带着一家老小逃出了大明。这一逃就是天涯海角,期间家人病的病死,饿的饿死,流落到南洋的时候已经是家破人亡困顿交加,不得已就做了海盗。
因为这次深夜长谈,林伯竟然和这陈祖义结成了朋友。陈祖义还将贴身的信物交给了林伯,只说自己此去大明必死无疑,此生做过逃犯,当过将军,自立为王,抢过最豪华的商船,打过最厉害的大明水师,睡过天下最高贵最漂亮的女人,全然无憾。现如今的大明皇上让个太监屠了他的老巢,无非是因为他的过错太大,诛他九族。可是当年他若不逃出大明,九族也早就被诛得精光了,他这些年的日子竟都是赚来的。只是他还有一个养子,这些时日并不在旧港身边,想来是应该逃过了这场劫难,如果林伯将来有缘见到,务必将这信物交给养子,请养子给自己立个牌位,也算后继有人了。
林伯说到这里,映寒才明白这其中的曲折渊源。陈祖义口中的养子,想必就是这陈玄渊。只是林伯与玄渊卡多初次交手时,彼此全不认识,估计也是听了父亲邵重钧的提点才知道这两个行刺之人怕是与陈祖义颇有渊源。那日父亲被陈玄渊劫下船,他不高声呼救,反而自己跟了上去,八成并不是因为来不及,而是想要探听虚实。这林伯一生忠义,受人所托,当然想着要全了这陈祖义的遗愿。
果然,林伯说道:“其实我那日跟着他们,一下船就被他们发现了。只是我当时就拿出了陈祖义的信物,他们不知我的底细,就把我一起绑上了小船。若不是邵大人被他们抓了,我本来还了信物就想回船,只是心里又着实放心不下你父亲,颇为纠结,但既然跟了他们去,那自然没有办法轻易再回大明水师了。后来这些年,便与他们在一起住在海寨。我本来家传了一点粗浅的医术,虽然在大明只算得上是半个蒙古大夫,但在这南洋之上,用起来倒也绰绰有余了。这些年在海寨里给大家治病,也不算过得很差。”
映寒听他如此说,立刻欣喜地说道:“林伯,你既然与他们同去了海盗的老巢,那么你自然知道我父亲此时的下落了?他是不是现下就在陈玄渊的水寨里?”
看着映寒一脸期盼,这林伯不忍她失望,便低下头去,说:“你父亲被他们绑到那海寨里,立刻被玄渊待为上宾。玄渊为了让你父亲安心,还特意三探宝船,把你父亲的焦尾琴和随身行李都偷了出来。”
映寒听到此处却凄婉一笑。陈玄渊虽是好意,但当年大明水师之所以怀疑父亲与锡兰山国勾结,事败潜逃,便是因为父亲失踪之后,他的随身物品都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不似意外被劫,反而像是自己走掉的。
林伯当然不知道映寒心里在想什么,只接着说:“头几年我一直在邵大人身边服侍,看得明明白白。要说你父亲邵大人,真是个难得出色的人物,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无不精通,虽然南洋偏僻,他竟然凭着自己的记忆就默写了很多书稿,还开了私塾,教海寨里的人读书写字,是以这海寨上上下下,人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大明官话,各类风俗习仪,也与我大明越来越像。玄渊更是受了你父亲亲手的教诲,生生从一个蛮夷海盗的孩子,变成了今天这样的人才,这其中倒有九成,是你父亲的功劳。对玄渊来说,你父亲亦师亦父亦友,在他心里的地位,只怕还超过他的那伽阿爹。所以,邵姑娘,你实在不需要担心玄渊,他便是负了天下人,也绝对不会伤害你……”
映寒听了这话,心里却并不喜悦,反倒是怅惘地凝视着林伯,轻声说:“那么如此说来,我父亲这些年并没有被限制自由?既然他一直行动自如,为何,为何不回家?为何,为何宁肯留在这异国他乡给别人作父亲当老师,都不回来看看我和我娘亲?那我娘……我娘……”
说到这里,映寒声音越来越轻,已变成了扪心自问的自言自语,那自是因为她已想到了刚烈的母亲的惨死。当年母亲抛下幼小无助的映寒,不惜吞金殉夫,以死鸣冤,维护父亲的名声清誉,难道竟然是白死了吗?难道父亲对母亲的敬重,对她的宠爱,一直便如露似电,全是装出来的吗?
映寒从小到大一直恨这天意弄人,有时恨这永乐皇帝的好大喜功,有时恨这三宝太监的几下西洋,十年来时时刻刻一心一念只想着找到父亲,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此时此刻,却突然觉得人生与她开了好大的玩笑。这些年来她想过父亲的万种可能,千般遭遇,样样都凄惨苦楚,只是从来没想到过,这个自己求兹念兹惦记着的父亲,长久以来其实一直活得好好的,可心里却压根而没有母亲和自己……
林伯见到映寒这副双目涣散,神情飘忽的样子,立时着急地说:“邵姑娘,你莫要胡思乱想。邵大人他没有一日不想念家人。他在海寨的那几年,我看他每晚临睡前都冲着大明的方向暗自神伤,每逢中秋春节,就独自流泪。他时不时地抚琴抒怀,每抚一段曲子,必会停下来,微笑着说,这一段,我家映寒最是喜欢。再弹一段,又说,这一段,映寒练了一个下午都练不好,气得哭了,哭着继续练……他与人说得多了,结果海寨上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如果可以,他是恨不得立时插了翅膀飞回金陵去的。我看……他不回大明……却像是他身上担了一个好大的责任,不完成就不能回去。”
林伯这一番话说下来,才见到映寒的眼睛里又逐渐有了焦点,然后慢慢地生出光来,他看这邵姑娘的神态总算正常了起来,刚刚舒了口气,却听到映寒又问:“您说,我父亲在海寨的那几年……怎么,他现下不在了吗?”
林伯见话已经说到了这里,那么剩下的也瞒不住了,便咬了咬牙,说道:“邵大人在海寨之中,前前后后停留了五年多,四年多前的一个早上,他却突然不辞而别,连封信都没留,只把自己的琴和琴谱留给了玄渊……这次玄渊将你带到南洋,就是因为他这几年已经穷尽了手段,都找不到你父亲的踪影,想来是你父亲故意躲着他,便想着,他既然找不到,那就让你这个亲生女儿出马吧。你父亲忍得住不见他,却,却未必忍得住不见自己的亲生女儿……”
映寒早已料到,陈玄渊如此周折地将自己带出大明,其中必然大有缘故,所以此时听到玄渊也不知道父亲的确切行踪,倒没有如何地意外。难怪那日玄渊会说:“你父亲现下还在南洋活得好好的,只是你若想见他,必得你自己亲自前来。”这陈玄渊虽然有一身缺点,但唯一的优点,便是从来没有骗过她。哪怕真相再不堪,真话再难听,他也都是直言相告。
映寒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内,心情大起大落,此刻倒慢慢地冷静镇定下来,自然是因为心中诸多疑惑,都有了答案,点点头说:“林伯父,想来您也是担心我父亲的安危,牵挂他的行踪,所以才配合玄渊设局把我骗到了泉州,再从泉州将我带出了大明。我,我不怪您。”
林伯此时神色羞愧,听到映寒这么说,心内却更加喜爱这个通情达理的姑娘了,回道:“是。近些年来玄渊在寻找你父亲的时候,发现还有另一群人也在这南洋之地四处打听你父亲的行踪。这些人都来自大明,对南洋并不熟悉,身份也很纷杂,但细细地梳理下来,他们竟都是在帮邵大人的女儿寻找父亲的下落。所以,所以……”
映寒听到这,不怒反笑,她这些年借用自己少门主的身份,屡次拜托西下南洋的广寒门人四处探听消息,何曾想到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映寒只道今天自己远赴南洋,一切都是机缘巧合,暗地里也曾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聪敏机灵不说,还运气特别好,哪里想到这压根儿是一场精密策划的棋局,自己根本就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想来陈玄渊为了找到她,虽然不惜以身犯险亲赴大明,但是以他和卡多的身份,要想深入大明腹地之中的苏州将邵小姐骗出杨家老宅,毕竟胜算太小,所以才利用自己寻父心切,使了这一套连环计,先把她诱到了泉州,再拿着焦尾琴来钓她出洋。这每一步行来,竟都分外笃定。这陈玄渊使得好一手姜太公钓鱼,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放了这好长的一根线。自己和整个广寒门都被他算计在内,竟然做了这上钩的愿者。就连虞大哥这样的□□湖,都没料到自己亲手帮着陈玄渊下了诱饵,把这邵大小姐拱手送到了泉州陈玄渊的嘴边上。
只是她邵大小姐是什么人,这世上除了云亭哥哥,谁要是敢算计她,她便要回敬谁。当下拿了个主意,便站起身来,对着林伯又是微微一福,说道:“林伯父,映寒多谢您坦诚相告,与我交了这个底。只是,我父亲既然不在这海寨之中,只怕映寒此次去了也是白去。我现下倒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您成全。”
林伯正满心愧意,如何能开口拒绝,便说:“你说,只要老夫做的到……”
映寒正色地说:“林伯父,您可能有所不知,我离开泉州之前刚定了亲事。当时既然不明就里,只得抛家舍业,跑了出来。现下如果不尽快回家,毁了亲事,我全家都要被连累的受那刑拘之苦。我外祖已年过花甲,断断经不起这种苦楚……我这样,已是大大的不孝了。”
映寒说到这,那林伯登时脸色大变。婚姻之事在大明实非儿戏,大明律的规定,只要受了文定之礼,婚约就受法律保护,单方悔婚,最严重的,主婚长辈可按刑律入罪。这林伯哪里知道映寒所说的虚实,心里立时骂了一百次陈玄渊这个小祖宗。只当玄渊出身南洋,不知轻重。这邵小姐待字闺中是一回事,可若已有婚约在身,这下子可不成了拐带良家妇女了。
只听映寒又说:“这父亲大人,我自然还是要寻的。只是您既然已经跟我说清了原委,可否,可否现下趁着他们都出门了,放我回家?”接着这姑娘又立时眉清目亮地指天发誓:“明年成亲之后,我必然会禀明了我夫君,再细细规划,认真筹备,到时一定亲自到这南洋来,寻了我父亲。绝无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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