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皇孙其人

    听到邓飞叫得如此大声,云亭立时瞪了他一眼,说道:“低声点,你怕别人听不到么?”
    邓飞捂住口,点点头,慢慢坐下。
    云亭想起那日在苏州会馆的晦明阁内,映寒曾举起第三根手指说:“这第三个可能,却最是可怕,也是因为这个可能,你才被你家寺卿赶到泉州来,是也不是?”
    那时映寒所说的第三个可能,便是圣上贼喊做贼。
    云亭内心苦笑,他本已想到这个可能,谁知回到京城才发现,事情的真相,却远非这么简单,便又说:“我猜,圣上本来就想借着中元节,引发一些意外,目的,就是要借机让那些反对迁都大计的人自曝身份。圣上迁都在即,这南京明年就要转做副都,六部衙门依然留存,太子也会留下来监管。这江南鱼米之乡,是大明朝的经济根本,国力核心,圣上心里担忧,自然想要摸摸底。只是,圣上本想着让锦衣卫在太庙和贡院两地做些小手脚,借机看看大家的反应也就罢了。朝天宫的这把火……却是有人知道了圣上的想法,另生枝节,目的是在构陷东宫,却没想到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下子邓飞都明白其中利害了,赶紧说:“那圣上岂不是更加忧心,想他身边的近臣,必然有人通晓外人,随时传递消息,串谋一气。”
    云亭点点头,道:“所以圣上查案的根本,既不在火灾,也不在经书,而是急于知道,是谁这么大胆,竟然连圣上都要算计在内。若是太子心怀异心,那么圣上身边那些支持太子的诸臣,个个都很可疑,这满朝上下,都是太子一党,那圣上在朝中竟俨然变成了孤家寡人,形式也就颇为危急了。如果不是太子,那么想必是在内监侍卫和锦衣卫里出了纰漏,圣上倒也要多加小心。”
    邓飞恍然:“所以,今天圣上才叫了这么多人到现场,听你陈述案情?”
    云亭笑了:“你怎知今天去了很多人?”
    邓飞嘿嘿一乐:“我为了等您,一直守在午门外面,亲眼看见那么多大人鱼贯而出,陈大人落在最后,虽然不是个个都认得,但看朝服,不是一品要员,就是内阁学士,阵仗可真大。”
    云亭点头,复又说:“圣上叫这些人在现场听着,刻意说了许多重话,都是为了观察他们的反应,顺便敲打这些人,不要眼里只有太子殿下,忘了圣上。不过这几位重臣应对之间,个个心怀坦荡,虽然伴君如伴虎,但都知道此时若畏手畏脚,反而惹人怀疑,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他们这几位大人,此时已经如此了得,将来太子登基,也必是中流砥柱,国家磐石。”
    邓飞不懂这些朝中为官的关节,心思都还在那案子上,便又说:“那么,那日锦衣卫来得如此之快……”
    云亭说:“我想,那日陈东本来就要到夫子庙去动些手脚的,估计是摆弄些砖瓦,搞得大成殿到了半夜无人时塌下来一片。他为了在贡院里行走便利,怕人查问,才带了指挥使的令牌。他们发现朝天宫起火时,估计,人就在大成殿的屋脊上,站的又高,离得又近,所以才来得如此之快。”
    邓飞点头,哈哈一笑,说:“想来就是如此,那也当真好笑,那锦衣卫本来是去偷摸做贼的,不成想偷到一半,发现自己的后院反而起了火。估计那陈东当下不明所以,满心惊惧,以为指令有误,忙忙地跑来接管现场。看到您在,更是慌了神,唯恐这火灾是另一队锦衣卫所为,被大理寺擒个正着,岂不是腌臜难受。”
    云亭叹气:“这也都只能是猜测罢了。只是,后来这案中,还有些疑点,我只怕时日长了,圣上或许会反应过来。到那时,可就不是大理寺能左右的了。”
    邓飞正笑得开心,听见云亭又提起别的疑点,不由得心内一沉,说:“现下纵火偷书的背后主使已经确定了,为何还有疑点?便再有疑点,也不会翻案了吧……”
    云亭这一下,足足沉默了半柱香的功夫。只因后面的猜测实在太大胆,他本不想说与邓飞,只是邓飞与他一样,身陷此案,若真不知道这其中关节,如果有一天真如云亭猜测,此案又生枝节,难免会被暗箭所伤,死得稀里糊涂,倒不如告诉了他,让他小心提防,远离是非。
    想到这里,云亭才说:“以下的话,都是我的猜测,毫无真凭实据,今天说给你,必要烂在肚子里,你只要说与第二人听了,不隔日你就得换个脑袋来带了。”
    邓飞知道事关重大,便正色说:“大人,小人的脑袋是您的,除了您想帮我换个脑袋,其他人谁也碰不得。您若真觉得我知道了危险太大,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绝不打听一句。若您的信得过我,为了护您周全,我也必不会胡言乱语。”
    云亭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细细地将院子看了一遍。这院子本就是两位少卿独立的办公小院,前几日江西水患,那左少卿虞谦此时正与都察院一起在监督官员江西赈灾,并不在金陵。因此这小院在这冬日午后,空无一人,分外安静。
    云亭转回身来,压低了声音说:“这案子中,一个疑点是,太常寺自查的案卷里写着,起火那日,山机道长听闻飞霞阁走水,冲出殿来,已闻到了刺鼻的味道。这说明,火势当时已经不弱,就算飞霞阁里都是书卷,这火势变得如此凶猛,也需要两柱香的功夫。那么这段时间,放火的人,在做什么?”
    邓飞蹙眉,说:“估计就是在等着火烧的大了,再去禀报?”
    云亭说:“我曾经第一时间进过火灾现场,那里甚是干净,除了飞霞阁本身的东西,并没有任何助燃的物料踪迹,如果那人纯粹是想将飞霞阁付之一炬,不会简简单单地只引火烧书。再者,为了陷害东宫,这火必须得及时扑灭,不然水火无情,真地把东西都烧干净了,岂不是白偷了那经书……我猜,这人在这两柱香的功夫里,必然有其他的事情可忙,所以不能就去前面禀报火情。”
    邓飞顿时明白,声音不觉得又大了起来:“我知道了,那人去藏经书了!”
    云亭点点头,说道:“正是如此,那人先偷拿了经书,下到一层纵了火,又亲自去找了个隐秘的地方,将那经书藏了起来,才去前园禀告火情,是以耽搁点了时间。”
    邓飞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却又想不透。
    只听云亭又说:“如果那小道士亲手藏了经书,这么重要的东西,必然把藏书的位置记得明明白白,可昨夜我和詹将军上到飞云阁内去抓人,却看到那个小道士在到处翻找,显然并不知道藏书的具体地方,倒像是别人安排他去偷书的。”
    邓飞惊地张口结舌,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继续想下去,竟然瞬间出了一头的冷汗。
    云亭看他这副模样,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自胸中输出一口郁结之气,神色怅然地望向窗外,喃喃地说道:“太子仁厚,心内总怀着手足之情,这些年,屡遭汉王和赵王两个亲兄弟的陷害,要不是圣皇孙从旁周旋,估计早就着了小人的道了。”
    垂目片刻,又道:“这皇孙朱瞻基,却没有他父王这么天真。我这次跟他一起办案,已经看得十分清楚,这皇孙自幼跟着圣上长大,不论是心机权谋,还是策略手段,都远超过他的亲生父亲,便是圣上年轻时,都不见得有这般厉害。”
    云亭抬起眼来,看着呆若泥塑的邓飞,说:“咱们外人接到此案,对于火案真凶是谁,不见得一下子就看得明白,只是皇孙心里,看了这么毒的诛心之计,怕是早就一眼看出这背后主使是谁了。他心中恨这些人,不老实称臣,屡次害他父王,惦记皇位,他父王多年以德报怨,还丝毫不能感动这两个兄弟,自然此次手下不会留情。我若是他,这几年必然会在汉王和赵王府内安排自己的奸细,探听虚实,他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既得了我的计策,当然想要将计就计,以毒攻毒,希望一举置汉王和赵王于死地。”说到这里,云亭不由得呵呵一笑,说:“圣上还说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看还诸彼道的,反倒是这皇孙,他心里估计想着,既然没有证据,那么便造个证据吧。你们既然栽赃陷害我的父王,谁说我又不能栽赃陷害你们?”
    邓飞哪里还说的出话来,只觉得背后发冷,浑身寒毛倒竖,腿都惊软了,这人心叵测,那一身磊落正气的詹勿用,做事竟然这样不择手段,早已超出了他的想象,一时根本不敢相信。
    云亭又笑着说:“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并无证据,也不会为了这个猜测去找证据。那老内侍说的对,在其位,谋其政,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就要懂得放手,顺应天意。”
    邓飞直呆了半晌,才犹豫地问:“您这猜测,有几成把握?”
    云亭叹口气,说:“东宫宫玺,倒好仿制,只是那把匕首,却太也难得。那时詹勿用说漏了嘴,只说这匕首归于仁孝皇后的长陵,外人并不知晓。既然无人知晓,这把匕首怎么会到了汉王手中?要么这匕首是仿造的,要么,就是真的匕首从没有进过长陵,其实一直在太子身侧,被皇孙拿了出来。皇孙胆子也真大,知道圣上内心最是尊重自己的亡妻,仁孝皇后去世后,再无立后之举,是以这长陵的皇后陵寝绝对无人惊扰,圣上也绝对不会开墓证实这把匕首的去向。他也知道,圣上心里偏爱他这二叔,汉王屡次挑衅,圣上最后都念在旧情上网开一面,所以若不把事情做绝,拿出点东宫的东西来,圣上怕也没那么轻易对这汉王彻底失望。”
    邓飞听云亭这么说,心里竟觉得这猜测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便急道:“大人,你既然知道,为何还替太子说话?你岂不是着了这皇孙的道,将来如果东窗事发……”
    云亭侧过身来,笑着说:“世人皆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又有俗语说:难得糊涂。你可知为何?”
    邓飞摇摇头。
    云亭慨然地说:“聪明容易,但知道什么时候该装糊涂,才是人生的大智慧。圣上让我们大理寺,查的是火灾一案的背后主使,却没叫我查这案中之案。如果这火灾真是太子所为,我必然要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姑息。但是于情于理,这火灾对太子来说,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云亭凝视着邓飞又说:“经书被偷,其实真正的上策并非藏于朝天宫,而是立时将这经书毁尸灭迹,永不再现。这经书现下没有被毁,自是因为仁孝皇后不只是太子的母亲,也是汉王和赵王的母亲。我此次得幸亲眼看了那经卷,发现皇后去世之后,三个儿子都在永乐五年写了亲笔的后跋附在那卷后,个个泣血情真,俨然把这经书当作了母亲的化身。所以指使火灾又不忍毁坏经书之人,若不是太子殿下,那必是此二王之一无疑。至于圣上嘛,我看他,心里也不是全然不明白。我猜测,这次抓到的偷书人,确实来自乐安州,只是那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还不一定,那小道士八成也没见过主谋,只当自己真地是为了汉王卖命,可见那汉王的司马昭之心,在乐安州也是路人皆知。我们出宫之后,圣上估计就会将这偷书贼立时处死,再发封信警告汉王,汉王心下理亏,必不敢再声张闹事,只能吃个哑巴亏。这自家人之间互相算计的事情,我想圣上是打算不予追究了……”
    说完,云亭负手看着窗外,不再说话了。邓飞见状,也明白了,立刻双膝跪地,说道:“大人今天所言,自是为了提醒在下。邓飞心中明白,以后必然小心行事,该糊涂的时候就糊涂。今日所言,邓飞已经忘了,再也不提,会一直带到自己的坟里去。”说罢,居然还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明志。见云亭并不回应,便收拾了东西,退出了屋去。
    云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眉目之间才显出疲惫阴郁之色。想起今日他在圣上面前,提起柞蚕丝这三个字,那老内侍立时接腔,接的恰到好处,想来若不是汉王跋扈得罪过这内侍,便是圣皇孙早有部署。若真是皇孙一手设计,那么就算云亭看不出来这丝绸古怪,后续也必有人会提起。想来第一次见面时,自己那抛砖引玉以逸待劳的计策一出,圣皇孙便已经开始动手筹备了,他唯恐汉王不上这个当,约莫一边私下去朝天宫内找到了经书的藏书之所,一边假借汉王的名义延请死士来偷书。此次前来偷书的人,到底是皇孙安排,还是汉王利令智昏真地上了当,恐怕再也没法得知了。只是不论真相如何,看来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汉王,都万万不是这皇孙的对手,将来有一日,必然得死在皇孙手上。汉王若是心里真地明白,倒要求老天保佑,让他的哥哥多活两年吧。
    云亭正是因为心里有了这些猜测,刚才在奉天门外的甬道中,才斗胆对皇孙说了那几句肺腑之言。圣上心里对这皇孙百事都不计较,这般殷殷信任,不能轻毁。皇孙与其将智慧花在与汉王斗技上,不如多想想圣上的宏图伟略,与那汉王斗狠,却是落了下乘,辜负了圣意。
    云亭心中疲惫,只因想起了老师临终前的话语。权力果然是魔道,皇孙这样的一个大好青年,都不能洁身自好。自己身陷这官场朝局,也不知道能自清多久,要么有一日成为陈大人这样的老狐狸,要么有一日要学那建文帝时期的练子文方孝孺,杀身成仁,最终都只是落得一个皇权的牺牲品,却对这天下百姓有什么好处?
    念及此,云亭心中突然对那广寒门的门主生出了几分理解之意。又由此想到了映寒,想到两人雨中相对,静默不语,不着一言,却彼此心领神会,情谊温馨,嘴角才慢慢地生出一丝笑意。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663d.com)晓风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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