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潜龙勿用

    云亭从陈大人的书房里出来之后,神情专注,行色匆匆。邓飞一直守在院门外,这时突然从门边蹿了出来,倒吓了云亭一跳。
    邓飞凑上前来,低声问:“大人,寺卿可是把那个朝天宫的案子交给您负责了?”
    云亭缓缓点头。
    邓飞立时喜形于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说:“太好了。这下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大干一场了。我一大早便来这里守着了,就是想着,今天此事必有进展。”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哎了一声。
    云亭侧目,问:“怎么了?”
    邓飞探身向云亭身后望了望,便说:“怎么只有您一个人出来了,那锦衣卫缇骑呢?”
    云亭不由得一愣:“什么锦衣卫缇骑?”
    邓飞奇道:“怎么您没见到吗?”
    见云亭神色肃穆,忙正色道:“我今天早上卯初便到了,明明看到陈大人下了早朝回来时,有个年轻的锦衣卫缇骑校官跟随,一起进了他的屋子,再没出来过。”
    云亭心下一沉,一时间,诸般念头如潮水一样倒灌进他的脑子里。
    他先速速回想了一遍自己与陈大人之间的对话,自己所说都是分析事实,哪怕是讨论庭辩,评论太子,也是不偏不倚据理陈述,说的也都是满朝上下尽人皆知的事实,并没有挟带任何私人立场,守住了那条诽议君上和东宫的底线,这已是多年官场历练的习惯。再回想陈大人的回应,却明显地表达出对太子殿下的回护之意,如果还有个锦衣卫缇骑在场,这老/江湖陈大人想必不会如此毫无顾忌,立场分明。
    那么这个锦衣卫到底是什么人?无论如何,能被陈大人藏在屋里的人,就算不是锦衣卫,其真实身份必定大有来头。只是,陈大人此举何意?试探?考验?怀疑?还是要将云亭当成一颗棋子,摆入局中?陈大人到底在盘算什么?
    云亭脑中瞬间有如万马奔腾,喧嚣纷杂。每当这样心浮气躁的时刻,云亭会照例快诵两句心经,稳定心神。
    心经一诵,他便渐渐眉舒目展,眼神清明起来,突然想起刚才陈大人的最后几句话,是的,虽说这朝堂之上,派系纷杂,势力纠结,风云诡谲,暗流涌动,但只要守住大节与大义,无愧天地良心,秉公而行,还原事实,便不会遭人利用。
    老师临终前,不也是跟他说么,遇事要运筹帷幄,遇惑则但问初心。
    那锦衣卫是什么人,自己却无需过度烦恼,想来很快就要露面,自己怎么却为此纠结烦恼,浪费时间,竟是罔顾大节,本末倒置了。想来,还是心里对自己的前程和安危多有妄念,没有真地做到心无挂碍,才如此因忧生怖。
    想到这儿,云亭嘴边慢慢微笑起来,在这样的时刻,他脑海中竟然浮现出映寒娇俏机灵的模样。云亭进入大理寺已五年有余,做事一向专注投入,有时到了奋不顾身的地步。只是现下不比以往,他不由自主地心生顾忌,自是因为他已不是单身一人,行事之间,要多考虑一人的感受,肩上多担着一个人的未来。这身上竟似多了软肋。难怪映寒说他“婆婆妈妈”。
    果然,云亭回到自己办公的厢房,正要与邓飞交代案情,讨论下一步的部署,就见到陈大人带着一个身着锦衣卫飞鱼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见到这个年轻人,邓飞立刻对云亭使了个眼色。云亭心下了然,连忙起身相迎。
    陈大人走在前面,那年轻人跟在后面。只是那年轻人生得高大,肩宽背直,走路凛然带风,不仅外形上比陈大人高了一头,气场更是倬如云汉,昭似日月,虽然落在后面,倒好像满院子的阳光,都打在他身上一样,胸前的一条形似巨蟒的银色飞鱼在阳光下熠熠闪动,衬得那陈大人反倒成了个前面引路的配角。就连诸葛云亭,心里都不禁暗暗地叫了一声:好一个人物。
    陈大人走进来,笑意和蔼,眼神慈祥,直呼着他的名讳说:“云亭,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派来与你偕同办案的詹将军,詹勿用。”
    云亭听到这个名字,只目光一闪,依然神色如常,连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官礼,把旁边的邓飞看得眼都直了,心里一阵不爽。
    这不爽却是有原因的。
    大理寺全寺上下肩负评狱诉讼的重任,日常处理所有国家大案要案的最终复核和定罪,多与都察院和刑部打交道,这“三司会审”的体制是大明朝的官方司法体系。背后依靠的是大明朝的各类律诰例令,一部《大明律》是定罪量刑基础,《大诰》为执行依据,又有《大明令》为补充。
    这些法典,俱出自先皇太/祖之手。太/祖建国之初,便说:“明礼以导民,定律以绳顽,乱世用重典”,因此三修《大明律》,最终成律三十卷,六百零六条,包括五刑,十恶和八议,涵盖罪行之广,不可谓不全,所定刑罚之严厉,不可谓不细。
    但因为锦衣卫的特殊使命,其负责的诏狱俨然超脱于国家法律体系之外,逮捕嫌犯,网织罪名,用刑之酷,远远超出了大明律法,是以大理寺平时与锦衣卫的直接瓜葛并不多,可谓井水不犯河水,可大理寺的各路官员心里,却多瞧不起锦衣卫,觉得这些人,真不愧这个名号,做的都是锦衣夜行见不得人的特务事情,虽然忠于皇权,但其所行却罔顾律法,根本就不是同道中人,甚至可以说,双方的骨子里那是南辕北辙,势同水火。
    现如今,却看到陈大人这般亲切地为诸葛大人引荐锦衣卫将军,而诸葛大人还这般恭谨地行礼,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邓飞心里简直是又不服又气恼,脸上却不敢显出任何神色来。
    倒是这个詹勿用,看着还算一身坦荡正气,也走上前来低头回礼,抬起头来笑了笑,说:“下官詹勿用,任凭诸葛大人驱使。”
    这话一说出来,不仅诸葛云亭微微一笑,邓飞都心下诧异,想,什么时候见过这么谦逊的锦衣卫缇骑。
    陈大人见状,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施施然地走了,只留下詹勿用在屋里。
    云亭将邓飞也引见了一番,紧接着便说:“邓飞,麻烦你去给詹将军倒杯茶来。”
    邓飞心里虽然不爽,但也知道云亭把自己支开,必有道理,于是点点头,离开前还不忘回手把房门关上了。
    云亭请詹勿用看座,詹勿用却背着手,在小小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四处打量。只见四处都是书架,一面墙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个版本的律法典籍,另一面墙上,则堆满了案宗,俱是分门别类,按照时间顺序,或是办案的阶段,放置的井井有条。
    云亭也不催他。詹勿用看完了整个房间,才回过身来,看着云亭,缓缓地笑着说:“早就听闻,大理寺右少卿诸葛大人年少才俊,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
    云亭不卑不亢地回道:“诸葛资历轻浅,经验不足,承蒙寺卿大人看重,肩负这右少卿职责,每日所想,都是如何不辱使命。别人背后怎么评价云亭,却不是特别留意。如果外间谈论多了,反倒是显得云亭心思没放在正经事上。”
    詹勿用点点头:“沽名钓誉的人天天想着如何经营自己的名声,行事大多束手束脚,顾虑重重。像你这般毫无顾忌,只将心思放在事情上,反倒博得公正无私的名声,可见,人越求什么,越难得到什么。”
    云亭不动声色地说:“那也要遇到明君良将,有识人之慧。若不是我家寺卿刚正,估计倒嫌我天天给他惹麻烦了。”
    詹勿用听了这句,忍俊不禁,想,陈德文这个老狐狸,表面上谨慎怕事,世故圆滑,废话连篇,根本没人摸的透,却被诸葛云亭说成刚正不阿之人,端的有趣,看来这诸葛云亭,不仅有断案之才,更有识人之能。想到这里,便悠悠地说:“伯乐眼光再好,那也需有千里马。你家寺卿,既然知道你会惹麻烦,还让你负责这个案子,必是信任你,不是那有勇无谋的人。”
    诸葛云亭一时没有接话,又细细地看了看詹勿用,见对方坦诚地直视着自己,便意味深长地说:“那么想必詹将军,担此重任,也定是深得纪大人和圣上看重和信任。”云亭说这句话时,淡淡地带过了纪大人,却特意加重了圣上两个字。
    这句话一出口,詹勿用愣了一下,紧接着和云亭相视一笑。一番机锋,两人之间,竟有了点惺惺相惜的味道,气氛也不那么拘谨严肃了。
    既然詹勿用提到了这个案子,云亭也知道寒暄之后,就要进入正题了,便和他隔桌而坐,缓缓问道:“这个案子,詹将军如何看?”
    詹勿用说:“想必诸葛大人已经看过了案卷,我所知也不比云亭兄更多了。”
    云亭垂目,半晌才慢慢地回:“那么,此事最大的嫌疑,目前看起来,竟然是太子殿下。”
    詹勿用面无表情地简短回道:“是。”
    云亭抬眼看着窗外,说:“我多年办案,有个不成文的经验,凡是大案要案,表面上看起来嫌疑越大的,往往越不是真正的犯人。”
    詹勿用立时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云亭微笑:“只因凡是牵涉重大的案件,犯人在犯案之前,必都是经过周密筹划才会有所行动。每个细节都会反复推敲。因此案发之后,轻易露出的证据,大都是故意留下的线索,为的就是混淆视听,扰乱他人思路罢了。”
    詹勿用反问:“所以,你觉得东宫是被人构陷?“
    云亭怅然地说:“我既然想得到,当今圣上也一定有所察觉。只是……圣上心中,本就对金陵世家和江南文人……现下动了这个疑心,东宫这个委屈,怕是已经吃定了。”
    说到这里,云亭顿住了。
    詹勿用见他言语间依然颇多顾忌,不由得笑了笑,说:“当今东宫太子,自永乐元年,一直驻扎在金陵,永乐七年起,便为圣上监国,断断续续已十年有余。因肩负重任,执行各种治国方针,确实须与金陵名门望族结交甚笃,才能方便行事。治国之艰难,又必得广召贤士,不拘一格使用人才,所以与江南士子也多有交厚,都是不得已为之。只是,太子殿下心中都是为国为民为了圣上,和那些世家士子,并无私交。再者,当年靖难之役,太子殿下,曾随仁孝皇后,一起踞守顺天府,以五万兵力,抵抗了李景隆五十万军队的进攻,为当今圣上守住了大本营,这从龙之功,也不是其他人可以轻易动摇的。”
    诸葛云亭抬眼看了看詹勿用,说:“这是自然。可当今圣上,筹谋多年,执意迁都,除了居安思危,欲天子守国门之外,只怕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詹勿用略微点点头,知道云亭不便说得直白,索性自己冷冷一笑,说:“那些公侯世家和江南士子,自洪武初年起,在金陵经营了五十余年,中央六部五寺三监两院的官衙之内,势力盘根错节,虽然太/祖当年也曾经快刀斩乱麻,但这些人竟如百年老树,给点雨露便又生根发芽。只是这些老家伙,有的是凭着祖上帮太/祖打江山治天下的荫功,有的是靠着这金陵之内的姻亲裙带关系,有的因为自幼生长在这富庶的鱼米之乡,一见天下太平,就都存了因循守成之心,对当今圣上的宏韬伟略治国大计,多有掣肘,圣上此次迁都,怕就是想将这股守旧的势力自朝中连根拔起……”
    云亭见他言语之间,果敢决断,毫无避讳之意,更是暗暗印证了自己对此人真实身份的猜想,便唇边带笑,言语温和地说:“正是此话。太子殿下仁德恭谨,礼贤下士,在朝中多得文官支持。只是这支持殿下的人多了,必然良莠不齐,有些人是为君国大业,有些人,不过是欲择良木而栖,为了自己家族的荣华富贵而已。泥沙俱下,鱼目混珠,也是有的。”
    言下之意,如果太子一党真地与这股圣上欲除之而后快的势力浑然一体,互相利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么这个矛盾,可就深入骨髓拆解不开了。太子是一国储君,就算圣上不欲杀伯仁,却有可能殃及池鱼,如果这储君再稀里糊涂,只知道一味虚怀若谷,被守旧势力左右,却看不清大势,那到时,伯仁的命可就顾不得了。
    看来这“詹勿用”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才借用锦衣卫身份,直接介入此案。想来也是皇上不愿意闹到最后迫不得已自断根基,又对这“詹勿用”信任至深,甚至还远超过太子殿下,因此才给他个机会,扭转此局。是不是还存了通过“詹勿用”敲山震虎,警告太子之意,也未可说。
    詹勿用听了云亭的话,虽然明白他是好意,但神色依然疏远了几分,淡淡地说:“那么以你所见,如果圣上心中疑虑已深,这个案子查与不查,竟是没有关系了吗?”
    云亭摇摇头,目光坚毅地道:“不,正是如此,才要好好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这案子必须一查到底,不能找到些似是而非的结论,势必要找到真正的主使之人,才能解了圣上的疑虑,也好堵住他人攸攸之口。”
    詹勿用故作不解:“哦?”
    云亭用手指轻轻扣着桌面:“这真正的背后主使之人,必然了解圣上心中担忧,才利用这疑虑大做文章,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如果圣上知道真正的主使是谁,必定恨这人揣测上意,妄图设计圣上自剪羽翼……只要找到主使,那么一来可以转移圣上的怒火,二来也可证明太子殿下并没有被小人操纵摆布,那么太子殿下,自然就安全无虞了。”
    詹勿用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沉默半晌,终于问:“那么诸葛大人,你想从何处下手?”
    云亭回过头来,看了看詹勿用,也忽然笑了:“这个嘛,自然,还是得要找到那个小道士。”
    詹勿用愣了一下,说:“可是锦衣卫……我们北镇抚司上下,这两个月来,把金陵城里已经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到这小道士……我估计此人早已离开了金陵。却去哪里找他?”
    云亭意味深长地一笑,慢悠悠地说:“我们既找不到他,那,就让他来找我们。”
    詹勿用听了此话,不由得眼睛一亮,俯身向前,说道:“抛砖引玉。”
    云亭也俯过身来,星目中晶光闪动,笑意盎然,接道:“引蛇出洞。”
    俩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以逸待劳。”
    邓飞在廊下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见到诸葛云亭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那个詹将军从屋里缓步踱出,云亭跟在身后,竟将他一路送到了门口,两人互相拱手行礼。那詹将军出了门,走得远了,云亭还站在原地,脊背挺拔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邓飞凑了过去,也跟着看到那詹将军身影越走越远,不由得问:“大人,这詹勿用是个什么来头?”
    云亭回头看看他,奇道:“你不是也听到了,他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派来的。”
    邓飞撇撇嘴,说:“我看不像。锦衣卫的缇骑,我见的也多了,个个神色倨傲,高人一等,做起事来,又阴毒狡诈,满身血腥气。这个詹将军,气度不凡,光明磊落,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背后使阴狠手段的人。”
    云亭好笑地说:“你又几时学会相面了。”
    “大人您何必打趣我,”邓飞嘿嘿一笑:“我们长年办案,什么大奸大恶没见过,只是这个人,说不出来,就是,不一般……要么,我去打听打听他的为人?”
    云亭摇摇头:“你切莫节外生枝,我跟你保证,锦衣卫北镇抚司,必无此人。”
    邓飞大惊失色,瞪着云亭,立时口吃起来:“这,这,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寺卿大人……要做局害您不成……?”
    云亭知道办案期间,多要倚重邓飞,倒也不能瞒他,便说:“此人姓詹,名勿用。”
    “是啊……”邓飞依然满脸困惑。
    云亭一字一顿地说:“潜、龙、勿、用。”
    说完,云亭就扭身回房了,邓飞凝神想了半天,瞬间恍然大悟,嘴巴张了老大,半天也没合上。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663d.com)晓风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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