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古琴焦尾

    邵映寒与那年青男子走出角门,沿着苏州会馆背后的小巷七拐八转。一开始,那男子走得不疾不徐,还时不时侧过头来冷冷地打量一眼映寒。映寒虎着一张俏脸,只做不知。渐渐的,那男子却越走越快,步步生风,竟似根本不在乎她是否赶得上。映寒心里明白,这男子必然已经发现了跟在后面的会馆小厮,因此,想用这迷宫一样的旁门小巷甩掉跟踪的尾巴。
    想到这,映寒偏偏不着急起来。
    她刚才出门的时候,心情急迫,并没有深思熟虑。但人总是吃一堑长一智,待出得门来,映寒心神稍定,仔细一想,这男子一看便是从小浪迹天涯,那江湖经验比自己丰富了不知多少。又想起昨天他不动声色之间就用烟花女子羞辱自己的事情,就知道这人绝不是个好相与的,还是得打起十二分小心。
    映寒正闷头边走边想,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前面的一堵黑墙,抬头一看,正是这黑衣青年。他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抱着手臂站在路中央,好整以暇地正对着她。她这一撞,正撞进那男子的怀里。
    那男子歪嘴一笑,低声说:“邵小姐,这么急着投怀送抱吗?”
    映寒瞪起大眼,却一时词穷得找不到什么回敬之词。
    那男子目光突然一沉,收敛了笑意。映寒还没有过来,就发现这男子竟然一手拉住她的胳膊,另一手环住她的细弱腰肢,行云流水一般地一拉一拽一转,已然将她整个人环在怀里,往旁边墙角凹陷的一处门扉里掩去。
    映寒刚要挣扎喊叫,一只大手立刻掩住了她的口,摆在她腰上的手却不安分地慢慢移动起来,只听耳边传来那男子危险而低沉的声音:“你要是乱叫,我便要轻薄你了。听懂了,便点点头。”
    一时间,映寒只闻到那男子身上的味道,竟然是深沉冷冽的上等檀香,还混合着一股独特的绵长隽永香味,煞是好闻。她直瞪着那男子的下颌,那男子却在这时低下头来,鼻梁几乎碰到了她的额头,热热的气息悠然地呼在她脸上。
    映寒怒瞪着一双大眼,不甘心地点点头。
    那男子竟笑了。
    映寒不由得一呆。
    只因这次他笑的,不是嘴,而是眼睛。
    这年轻人不笑的时候,周身如寒霜朔雪,笑起来的时候,又一概笑得邪气狷狂,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以至于邵映寒每次都忍不住想拿把刀砍过去,削掉他脸上那令人讨厌的笑容。但是这一次,他笑得不动声色,笑意只在那双悠长的凤眼里,眼角居然皱起了几丝浅浅的,因经年日晒而形成的细纹。
    映寒就这么瞪着他,也不敢乱动,全身绷得紧直,唯恐稍稍一动就会碰到这男子抚在腰间的细长手指。这时只听耳边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那会馆小厮已从两人藏身之处跑了过去,向前面直追着跑远了。
    那男子探头看小厮跑得不见踪影了,才松开了手。掸掸自己的衣角,说:“你们家吴会长难不成怕我吃了你?还巴巴地让人追了来……”
    映寒气得胸脯上下起伏,依然瞪着他不说话。
    那人回过头来,脸上又带上了轻佻的笑容,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映寒,还特意在她起伏的胸口上多停了一刻,然后笑容才慢慢变得冷下来,他说:“我好心好意自海外带来你父亲的信物,若你们这么疑神疑鬼,我便说不得还要用刚才的办法了。”
    映寒深吸一口气,也轻声道:“用我父亲的消息挟持我,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男子听了,先是一愣,紧接着讥诮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英雄好汉?”
    映寒气结。
    那男子转头便走,走出两步,又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看着映寒,说:“你到底来还是不来?”
    映寒心不甘情不愿地踢踢踏踏地跟了上去,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却不知他们怎么三转两转,竟然转到了靖远路上。
    靖远路,是泉州古玩和稀罕玩意儿荟萃的地方。各种瓷器,香料,字画和玉器店铺鳞次栉比,全世界的各类货品琳琅满目。街上的行人也是来自五湖四海,奇形怪状,除了汉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俱全,间或还可看到厚唇卷毛的黑人和金发碧眼的波斯人。在这里,既可以找得到唐宋的名画,莫高窟的佛像,藏地喇嘛的佛珠,云南缅甸的翡翠,也可买的到西洋钟,西洋镜,八音盒。只是有一点,那字画铺里都挂着吴道子,每家掌柜也都说自己的那副《八十七神仙图》是吴道子的真迹局部,但你若把整条街的《八十七神仙图》都买下来,倒可以凑出八十八个神仙来,其中又有五十几个长得一模一样。
    云亭自苏州会馆角门出来,由那负责跟踪的小厮一路带着,直走到跟丢邵映寒的地方,就遣那小厮回去了。他却不急着走上靖远路的大街,反而沿着走丢的地方往回找去。在一个岔路的拐角,看见一方绣帕轻卧在阴暗的墙角,云亭捡起手帕,轻轻拂去灰尘,放在挺秀的鼻子下面,手帕上,果然有那幽淡的霁月散的香气。
    云亭微微一笑,顿时安下心来,看来,这邵姑娘虽然去的心急,但并不莽撞,也没有被限制行动,还懂得给人留下线索。
    云亭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快,而是细。他手握手帕凝神驻足,前后左右地仔细看去。这条小巷甚是幽静,此时日头已过中天,小巷两旁都是民居或者行会会所的后墙,从院墙里伸出的树木交相掩映,只听得嘈杂蝉鸣,却少有行人经过,正是一个静谧普通的初秋午后。因为无人常走,这偏僻小巷里并没有大费周章地垒上青砖,只是铺了碎石。小巷岔口拐角处有一座小小的角门门洞,门洞旁的碎石被踢乱了,显见是有人故意所为。云亭剑眉微蹙,似乎看得见映寒在这里有一番停留和挣扎,然后故意踢乱石子,看那纷乱的痕迹,之后竟是一路向西去了。
    映寒跟着那男子走到靖远路上,眼见人潮涌动,川流不息,知道那青年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也无法做出过分举动,便又放慢了脚步,嘴里直嚷着饿,居然慢吞吞地逛起街来。她一会儿买个糖葫芦槽子糕,一会儿问问旁边香粉摊子的价钱。一会儿又逗逗街边玩耍的小孩儿。
    那黑衣男子也不甚着急,竟然一脸玩味地看着她,由得她去。
    一直到映寒走到一家字画店铺前,居然直接指着那挂在门前的大声说道:“如此不真的画,怎么也能卖得这么贵?!”竟是一副要生事的样子。
    那黑衣青年终于忍不住了,走上一步,一把拉住映寒,也大声地说:“弟弟,你倒是让哥哥好找!那麻风院子虽然待不得,你却不能就这样自己跑出来啊!”
    映寒立时呆住了。果然旁边的人,一听“麻风”两个字,竟嗖地一下,闪出一个直径十尺的空地,都跑了个干净。前面的店家和摊子也都被唬得稀里哗啦地关门撤摊。来不及收拾的,也是抱住自己摊子上最值钱的物品,闪电般往旁边巷子里退了开去。
    一时间,前后二十几尺之内,只空空落落地剩了这两个人。
    映寒抬眼恨恨地盯着这嬉皮笑脸的男子。这男子却挑挑眉毛,一脸若无其事地看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再若不乖乖的,便见不到你父亲的信物了,也别想得知你父亲的消息。”
    映寒俏脸紧绷,也低声说:“我都已经跟你走到了这里,你却一直拿我父亲的信物唬我,谁知是真是假。你如不给我些真凭实据,我,我也便不去了。”
    那男子眉目之间闪过一缕诧异之色,好笑地说:“邵小姐,你现下要什么真凭实据,我要带去你看的信物,就是那真凭实据。”
    “那么,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何人。”映寒丝毫不让。
    那男子居然叹了口气,抬眼旁顾,皱了皱秀眉,不耐地说:“我在江湖中岌岌无名,说了你也不知道。”顿了顿,又道:“罢了罢了,你既那么想知道一个名号,便告诉你吧,我复姓东方,名玄渊。”
    “轩辕?”映寒突然觉得好笑:“怎么你的姓也是姓,名也是姓吗?”
    那青年男子无奈地补充:“是玄渊,玄妙的玄,深渊的渊。”
    映寒听了,打量了他一下,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说:“走吧。”
    云亭从西向的巷子口出来,发现自己已然身处这靖远路的西段,路两边的摊子熙熙攘攘。云亭向西走了两步,摇摇头,复又向东边行来,却听路边两个摊子的摊主在聊天。
    一个摊主唉声叹气:“今日怎的那么背,那个绿衫子少年,刚在我这里买了盒香粉,怎么转身就听前头有人说他是麻风病人?”
    旁边的摊主安慰他:“不妨事不妨事,那黑衫子的青年不是后来说认错人了吗?”
    “那许是遮掩之词呢?”先前的摊主愁眉紧锁。
    云亭听的心下一动,凑上前去问:“大娘,您说有个绿衫子的少年和黑衣男子在这里买东西?”
    那摊主抬起头来,说:“怎么,你也是来寻那绿衫子少年郎的?他可是得了麻风病?他看着细皮嫩肉,一点都不像麻风病人啊。”
    云亭苦笑:“他不是麻风病人,有点疯,倒是真的。”
    那摊主显见的长出了一口气。
    云亭又问:“您可看见他们往何处去了?”
    “沿着路一直向东去了。”
    “去了多久?”
    摊主想想:“约莫已有大半个时辰了吧……哎,客官,别急着走呀,我这里的香粉是金陵来的,你要不要给你家娘子看看?”
    云亭刚要拒绝,转念一想,突然笑道:“刚才那绿衫子少年买的是哪种?您照样给我来一个。”
    映寒跟在东方玄渊的背后,挤过重重人流,只见越走越僻静,已快到了靖远路的尽头。这时,东方玄渊突然一转身,踅进了路边的一条小巷。巷子不深,只有三十几尺长,尽头是一家花木掩映的门扉,角落里挂着一个木牌:广陵琴行。只见这东方玄渊推门便进,竟好像到了自己家一般。
    映寒不由得一怔,想起昨夜自己对这东方玄渊说的话。她昨天只当这人完全不通音律,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有一家琴行。
    门内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的一角,有一株盛开如火炬一般的天堂花,树下堆着一些木料。西厢屋开着门,隐约可见几个手艺人,正在那里忙活,有的人在锉木,有的人在上漆,有的人在打磨。
    东厢房的门关着,门上还落了把大锁。
    东方玄渊进来,那些人照旧低头忙碌,根本无人抬头看他。待映寒一进院子,他便反手将院门仔细关好,然后一语不发地迈步走过院子,进了正屋。
    映寒好奇地看了看西厢屋里的制琴工匠,也转身跟了进来。一进屋,却是一愣。
    只见东方玄渊正站在屋内,已经解下了腰中佩着的短剑,正背对着她在宽去黑色锦缎短外衣,露出里面上半身的白色素麻中衣,更衬得脊背宽宽,直腰窄窄。那绫麻中衣织得单薄,竟隐约透出东方玄渊满背的劲瘦肌肉和黑色刺青。
    映寒顿时脸涨得通红,不由得说:“你,你干什么?”
    东方玄渊转过头来,挑了挑眉毛,说:“我走了这半日,热了。你不热吗?要不要也宽衣凉快一下?”
    邵映寒的脸又沉了起来,强自镇定,手却开始下意识地想去摸藏在袖内的防身匕首。
    那东方玄渊见状却乐了,说:“小丫头,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还没长大呢,胸都没有,不合我的口味。”
    这几句说的粗俗,简直就是言语轻薄。邵映寒如何肯忍,便说:“你存心将我哄来,难道只为了讥讽我吗?你这个人真是稀奇,素昧平生,你不嫌无聊吗?”
    东方玄渊嘿嘿一笑,转身推开了屋子侧室的门,一手抵着门框,倚在门口,说:“素昧平生吗?倒也未必……你昨晚那落雁平沙弹得那般好,见了我却想连琴都砸了,羞辱起别人来,竟然脏字都不带,我现下,不过是一报还一报。承让承让。”
    映寒睁大眼睛,顿时心下颓然。她一向自认精于伪装,现在可好,原来不止诸葛云亭看穿了她,连这个东方玄渊,也认出了她的身份。
    她还在呆愣,东方玄渊又一挑眉,说:“你进来不进来?你父亲的信物,就在这里。”
    映寒期期艾艾地撅着嘴走到侧室门口,那东方玄渊却连让一让的意思都没有,故意慵懒地靠在门内,逼得映寒不得不侧身挤进去,脸颊几乎蹭到了他的胸膛。他还趁这一刻故意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闻映寒的发香。
    映寒立刻垂下小小的头颅,本还想冲东方玄渊翻个白眼,但她一进侧室,看见眼前的物件,却不由得怔住了。
    映寒这一怔,就怔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东方玄渊起初还站在她背后,看她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便走到她身边,低头一看,只见映寒的双眼里俱是晶莹泪花,有一滴泪水,已如清露般滑落面庞,正正地滴落在她面前小几的那把古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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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