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医治人间

    “王大夫也没辙,这该如何是好……”一个老汉站在门廊,抱着一个面色发青的孩童,身后日光浓烈。孩童约莫五岁,紧闭双目,若有痛楚,也不为世人知晓了。老汉却过五旬光景,苦楚深深,暮气重重。
    “这大半辈子,就这么个小子……”老汉拖着腿往外一步一挪,口中喃喃不清。
    “请留步。”白子画道。也如轻轻挥开的袍袖轻软,清风罡气,无形甚或无声,却慑服人心。
    老汉骤然回头,他自然看不清白子画面貌,只是麻木地望过来,刻满忧伤的皱纹蒙上一层死灰,无奈不须言说。
    “在下行医路过贵地,或可看看令郎之疾。”
    老汉老泪浑浊的眼里刹时闪出惊喜之光,绝境逢生,神情变幻之速,胜过仙法。他抱着儿子快步走到白子画跟前,步子本来不稳,声音甚至喘起来,但一切都利落无比:“先生你一定要救救小儿!”
    白子画示意老汉坐下,把孩子平放在双腿上。伸手去号了小孩的脉,微微皱起了眉。
    老汉目不转睛地看着白子画,大抵是见他眉头簇起来,惊恐随之牵动他眉目,牵动他不成问句的颤抖:“大夫,小儿还有得救吗?”
    “不妨事。却是需要些时日。”
    “多亏大夫了!需要什么谢礼,小人一辈子没攒下几个钱,但都不可惜给你!”老汉喜得有些语无伦次。
    白子画摇摇手:“不必。你留下买药材用。小……师妹,去拿纸笔来。”
    花千骨听了“小师妹”这个称呼,忙转过身去不让人看见她笑。动作有些大,险些没撞上大摇大摆走过来的常芜。
    常芜把纸笔往桌上一放,粗声说:“走了个郎中,这又来了个。你们看病罢。我出门了。”腰带也不扎,头发还蓬乱着,就走了出去。
    白子画也不看常芜,伏案开起药方来。
    “这些药材都可在药铺里抓到。只这一味未必有,待我去房中拿与你。”
    老汉只是千恩万谢,白子画已从房中出来,手里拿着一株看似寻常的杏色干草。花千骨知是金须龙茎,在仙界并无多大新奇,在人间却是难寻。
    “每日摘半寸,与其它药材同煎,服用一月可初见疗效。一月后此草食尽,只需按例服用余下药材,三月后令郎可病除。”
    “师父,这孩子是中了妖魔的毒,但也不严重,你一个符咒就能治好,何苦熬三月之久呢?”老汉疾步离开,跌跌撞撞,花千骨早就捱不住要问了。
    “小骨,人间有人间的疾病和诊治,以仙界的法子来救治人间,这人间就要乱套。”
    “噢……”花千骨几分明白地点点头,更生一念:若所有人都去修仙,会是什么状况。那也是天下大乱罢?所以大多数人和常芜、和村中人一个想法,才好维持正常。
    “那师父,这孩子中毒,和常夏中毒是否有关联?”
    白子画缓缓点头:“只怕近日还有其他人受此祸患。”
    两人照旧拿了药箱出门。
    走到集市上,见与往日不同,人多了一倍还多,气氛却不见热闹,倒是很哀伤诡异。
    一眼就可见王大夫药铺前围上了好些人,男女老少都有,生病的人也如刚刚见的孩子一般面色铁青,多是体质较弱的孩童、老者,但也有壮汉。
    花千骨深深吸一口气,传音给白子画:“这就是师父说的还有更多人啊……不会是……针对我们来的……”花千骨被这个想法惊住,睁大的眼目僵在脸上。
    “先救人。”白子画拍拍她的脑袋,那些担忧、惊摄也就拍散了。
    是啊,以前再大的疑难、无助都有,这次却有师父在近旁,没什么好怕的了!
    “众位乡亲,老夫无能,看了诸位的病情,却不知如何治。”王大夫哀伤疲惫的声音后有半晌安静,接着众人叹息、埋怨声又起。
    “众位莫急,刚有崔老汉抱孩子来抓药,说是在常秀才家落脚的一位先生给他孩子开了方子。我不懂这方子的奥秘,但众乡亲不妨一试,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了。”
    王大夫倒是说得坦率。白子画微微诧异,此人不忌言,无论是自己的无力,还是他人的危难。
    这下众人反倒也不顾忧虑了,径直要往常芜家去。
    “请诸位留步。即是在下在常先生家叨扰。”
    白子画安然在王大夫的药铺落了坐,依次给病人诊脉开方。自然,每人附上一株仙界的灵草。
    村落不大,却沾茅山灵气,兼之年年风雨和顺,繁衍甚旺。来往的病人也自是不少。毕竟不比大市镇,一日下来,药材几乎售罄。王大夫嘱咐伙计明日去周边大些的市镇购入药材。
    不觉已打了一更,日暮时分,人渐渐少去了。
    “师……师兄,药材也没了,你也歇息罢。”花千骨端了杯茶来到白子画案前,几滴水溅在他衣袖上,慌忙去抹。
    这一伸手去去擦拭,眼看茶盏就要打翻。纯白衣袖挪过寸许,茶盏稳稳落在其中。都没人看见。
    “师父,对不起啊……”小骨垂着眼睛传音,一双小手拽着衣襟,好像这样就不会再弄坏什么东西了。
    白子画笑了笑,握住那双小手。操劳整日,不觉疲惫。多看了一眼小骨,却生了归家之意。
    和王大夫道了别。一日下来,和王大夫不曾多说过几句。见他性情安静,待人和善,做事周到,很是医者当有。治不好这病,自然不能怪他。
    二人走在回常芜家的路上。花千骨几分困乏,在晚春暖风中也忘怀了种种思虑,忽闻到一阵酒味飘来。不会是常芜又在喝酒吧?哎,借酒浇愁也当在自己家中啊……
    却不是常芜。
    “啊哈,我说是谁呢,竟是桃大夫!”
    白子画给乡人治病时化名“桃仲”。花千骨还惊讶一向严谨刻板的师父怎么杜撰出这么有趣的姓氏。再一想,也只是不想原来的姓透露出什么,就取了绝情殿桃林做姓,名只取排行,果见无甚新意了。
    那醉酒之人与王大夫一般年纪,四十上下,衣衫几许寒酸,醉得睁不开眼,眉目间却仍逼出一股凌厉,给人感觉是个读书人,虽是个落魄读书人。
    白子画也不回应,那人继续道:“凭什么王静丘和我同出一师门,医术不见得比我高明,却继承了师父的药铺。所有人都偏爱他,嫌弃我……哼,如今病人都不奔他去了,哈哈,他也有这一天!”仰天大笑,踉踉跄跄地走开去了。
    白子画摇摇头,牵着花千骨的手继续走。
    花千骨吐吐舌头:“原来处处都有这许多争端、不平啊。”
    想起仙界见过的各种名利之争,又想起霓漫天曾觊觎她掌门首徒之位。猝不及防,一口凉气吸得很深。原来再是阳光充裕的夏天,一样有黑夜、寒凉。人世,就没有完满罢!
    突然也想似常芜一般,抚琴引吭,歌者不苦,知音不稀,但人间有太多不平!
    “此人欲望太甚,期求原不该他所有。”
    白子画也不任她浮想联翩,只就人论人地说起这醉酒失意的书生。他岂不是一眼就看出,这人戾气过重,心思不稳,虽然天资不差,却不适合行医救人。
    两人缓步回到常芜的小院。
    “此刻就休息罢。明日兴许还有忙的。早些起来,那剑法一旦开始,日日习练为宜。”
    花千骨已是准备躺下了,又用手在背后撑着床铺说:“师父,这是闹的哪出?难道有人算计杀姐姐,害了琉夏,又想在这个村子拖住我们吗?”
    “我与你师叔联络过,长留山一切平静。我们且在此处静观其变。”
    他并未得到有益线索。只是等那人下一步行动罢了。
    见小骨睡得香甜,又是安心,又是担心。
    翌日,两人又照例去了王大夫的药铺。病人总是不断绝,人数却少了很多。
    如此过了近半月。也有因着别的疾病前来的,白子画全数推给王大夫,说自己只是机缘巧合能治那面色发青的病症,其他的疗治自有村中大夫,自己不当扰乱。
    那些病情好转的病人亲属纷纷过来感谢,送来一些自家的食物、饮品,师徒二人总是留在王大夫处,托他散济给穷苦人。
    “桃大夫,是村人感激你的,你也带些回去,给常先生一家也好。”
    白子画不好推辞。
    王大夫提起常芜,很是尊敬。不过他并不曾不尊敬任何一人。行医者若将人分作三六九等,便也不是救治人间的用意了。
    “哈哈,王静丘,我来看看你!”
    药铺歇了营生。夏日暑气犹盛,门窗低低地拉上了。白子画和花千骨收拾药箱要离开。只听到哐当一声,门打开了,热天发了酸的酒气飘进来。
    “师弟,我这有新采的荷叶、莲心,我去洗来沏茶。”王大夫转头就往里间走去。
    “你要我醒醒酒、清清火么?别跟我假惺惺,还真当我是兄弟!你就是凭着这副假仁假义的嘴脸,得了师父欢心,村里人也被你巴结了!如何,现在有你治不了的,看你还自以为是到几时!”
    王大夫已走开了,听到茶炊的水汽声。这人还不尽地说着,伴着那火上之水,愈烧愈烈。
    白子画二人起身待离去,可这人堵在门前,似没见到二人。白子画也不想去同他说话,便拿着药箱站在一旁。
    “我学艺不精,能请得高明,村人药到病除,很是感激桃大夫!”王静丘拿着一个茶壶走了出来,飘来荷叶苦苦的清香,似要将酒气消尽。“桃先生若不急着回家,也坐下喝杯茶?这位是在下师弟,多有失礼,还望莫怪!”
    那人倒不客气,往桌前一坐。前些日子还和白子画说过话,今天却当他空气一般。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全不是饮茶的样子,倒依旧是在饮酒。一杯下去呛得直咳嗽,咳着咳着竟然在席间吐了起来。
    王静丘一边忙着擦桌子,一边给他师弟喂热茶。及至他师弟瘫倒在桌上,他憋足一口气,将师弟负在后背,背去了卧房。
    这一幕幕应接不暇,花千骨不知能说什么。见师父没有不悦之色,师父的神色她不大理解,一向用疏淡笔墨勾勒的眉眼,如今深浓了几分。
    “师父,我们也回去吧?”寂静难以呼吸,开口就说出了一句。
    “抱歉……”
    那边听到王静丘叹息般的声音,他似想为师弟道声歉,说了两个字就停住了。正听到的,一定是花千骨那句“师父”。
    如若可以吞回那句话,他定会连那碍事的身子,一起消失在这房中。可是此刻看着二人,有尴尬,有歉意,有困扰,有慨叹,惟独,没有指责。
    “她是我娘子,也是我徒儿。我犯下的过错,自会承担。”
    “师父,不是你的错…… ”师父的平静,平静中的确信,让她心痛,让她心惊。
    “请二位不要……”王静丘提上一口气便说,想是感到此刻必须说些什么,却是沉吟半晌才接上话来。“人无完人,就如人都会生病就医一般。在下行医数十年,不曾有半寸功德,却懂得一个道理,不可苛求他人。二位之事,在下不知,但见二位心怀苍生,用心纯良,实是对得起天地。不知情的事,在下不会妄加议论,二位高风,在下钦佩如初。”
    两人日日往来于王大夫的药铺和常芜的小屋。村人都知道新来的大夫救了村中一场急难,都道他二人郎才女貌,夫妻和美。
    一日来了个青年,浓眉方口大耳,由此眼睛显得更小,还乜斜着。一身粗布短衣,面上肤色黝黑,像是常在地里干农活的。原是一点腹泻小疾,白子画照例请药铺主人王大夫看。
    他走过花千骨身前时却生了根般,虽然虚浮的气息让他站不大稳。他直直看着花千骨,脸上积蓄起惊怕之色,顷刻密布如雨前之云,最终流出尖细的喊声,让人想起他乜斜的眼目:“这不是……你说你招惹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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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注:
    《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喜欢半缘修道半缘君(《花千骨》同人)请大家收藏:(663d.com)半缘修道半缘君(《花千骨》同人)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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