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局(一)

 
    苏凛夜领兵一路直杀南下,势如破竹,未出月余便已连破南山国数关。 而北山国的慕容昭则带兵贴东而行,已与乘云军交手过几次,却只是断了东山国的路不让他们援助南山国罢了。 南山国受两国大军压袭,边境扛战吃力,已溃了几处防线。 南山国兵力吃紧,原本倾尽全数应对一个苏凛夜便已勉难,眼下却还不得不抽出一部分去应对北山国,迫不得已,南山王只能临时下诏征兵,却也只是扬汤止沸。 被孤立的南山国根本无力抵挡那两国的强袭,而北山国的大军又切断了南山国与东山国的联系,致使南山国也无法向乘云军请援。 眼下南山国急需外力援助,中原却已无可请援之处,唯有将目光转向南疆,于是南山王立马派了使者前往南疆。 好在这些年来南山国给予南疆的帮助匪浅,于是使者才至,对方便火速增援了五万兵来。 南疆的增援虽然暂缓了一时之急,然而对手毕竟是自古善战的西山国精锐,于是得了南疆增援的关口也才扛了不出一个月,便被攻破了。 南山国一口气还没缓过来,便转眼又陷了焦灼,与此同时东山国那边乘云军退守了,北山国也就抽回了精力加强了对南山国的攻势。 两面夹击之下,南山国每日都有兵败之讯传来,朝中乱成了一锅粥,大臣们皆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慌无对策之下,甚至请求王上将公主派与妖族联姻求援。 此事南山王已在朝会上压了几次,然而大臣们却就像是攥紧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朝会上未能劝服王上,罢了朝便立马又追入宫中继续谏言。 南山王头痛了。 辰时,早朝已罢,晚歌饮了早间的一碗药,便如常去向父王请安,却才行至殿门外便听得里头大臣激言进谏,她便顿了一步,没敢进去打扰。 “王上切不可再犹豫了!眼下国中危亡,唯有请公主与妖族和亲方能争得一线生机啊!” “妖族与人自古不两立,今日若将妖族引入中原,他日必成祸害。” “可眼下我们别无他法,凡人之力已难抵抗西山王,只有请援妖族了!” 里头争辩不休,晚歌倚在殿门外,心底愈沉。 “爱卿还是再想想吧,妖族终非善类……” 南山王的拒辞亦是愈发无力。 眼下国之将亡,朝中大臣思竭谋穷,也着实是想不出其他挽救之法了,不得已才只能提出与妖族和亲这么一个下下之策。 妖族虽非善类,可若他们真的能予南山国一线生机的话也并非不可利用。 距离萧大将军出征已过半年有余,这期间晚歌虽在宫中挂念萧遥,却也没敢轻易去打扰。 自从萧夫人离世后,萧府便沉寂了,再无往日鸡飞狗跳之景,冷清得也几乎没了温度。 公主悄悄访入萧府,却让府上仆从莫要通报萧遥,她只是想来萧府走走而已…… 小时候因为南山王格外喜爱萧遥,所以萧遥和李承安时常会入宫去。两个男孩子比较顽皮,玩闹的也不是女孩子喜欢的游戏,但晚歌还是总乐意和他们待在一块,因为宫里只有她一个孩子,宫人们也都碍于身份不敢与她过分亲近,她无聊也孤单,故每次萧遥和李承安入宫时她都格外兴奋,也就并不介意他们那些上蹿下跳、不大符合姑娘性子的玩闹。 算起来,她和萧遥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晚歌坠着自己的思绪信步在府中行走,绕到了萧遥的院外,却顿了一步,没敢进去。 将走时,她喉间一刺,咳了两声,跟着她的宫女忙上前轻轻抚着她的背,“公主还是别在外头吹风了。” “无妨。”晚歌收下掩唇的帕子,“随我去拜一拜夫人吧。” “是。” 虽然晚歌终是没能如愿嫁入萧府,可这许多年的思慕,也已令她将萧将军与夫人视为了至亲。 萧夫人的骨灰安葬在后院,晚歌熟路而去,却才转入那道院门,便见萧遥正跪在夫人的墓碑前。 晚歌愕止一步,在门前愣住了。 萧遥静静的跪在那里,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到来。 往日萧遥风光无限,乃是这焰阳城中最为灼目的一道景,他那时意气风发,惹了满城瞩目,年长者称誉他,年幼者憧憬他,他如此明媚不光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南山国的顶梁大将,更也因他才能出众、不染浊泥,明粹如昭世之玉。 可是那些赞誉如今却都成了惋惜,他的修为废了、筋脉受损,每日于府中卧榻服药,再不能提枪上阵——如今的他在人们眼中似乎也不再是那个能独领西境大局、一战成名的少年英才。 他身上的光彩不再了,哪怕此刻映在晚歌眼中的,亦是布满了阴霾的孱弱背影。 晚歌久久凝望着他的背影,始终没有过去打扰,只在门前拎裙落跪,坠着一心沉重,远远叩首拜于萧夫人。 凄然凉风落院,徐徐扰了萧遥落披肩后的长发,呜咽一阵风过,晚歌起身,最后瞧了萧遥一眼,转身离去。 身为公主,她一出生便比寻常人家的女子拥有更多,但她的尊贵并非凭空而来,她的地位便是她的重责。 晚歌回到宫中,再次去拜见了父王。 国中战事吃紧,各方混乱频起,南山王整日愁眉苦脸,未经意间,本已花白的头发又更添了雪意,更也苍老了许多。 晚歌拜入殿中,便行大礼,“儿臣拜见父王。” 南山王一向不苛求晚歌在自己面前严礼,故从小到大,晚歌如此正式的向他行大礼的次数实是屈指可数。 故疑之,“怎么了?” 晚歌叩首不起,“父王,儿臣愿意和亲。” 南山王一愕,旋即便蹙了眉,“你不是还牵挂着云涯吗?” 晚歌咽下嗓喉间一团凝噎,“父王曾教导儿臣,身为公主,儿臣所背负的责任原本就比寻常人家的女子更为沉重,眼下国难当头,儿臣自然不可耽于儿女情长,荣宠多时,如今亦该担起此责,故只要能为南山国求得援兵,儿臣愿与妖族和亲。” 一直以来,南山王都是如此教导晚歌的。的确身为公主的她原本就是笼中的金丝雀,华艳美丽却不得自由,她的地位使她必受万众瞩目,同样也是她的地位,当国有危难之际,百姓可以逃避,唯独她不能。 时至今日,南山王能知他的女儿终究是养出了真正身为公主的雅重,倘若能换一番盛世,他足可为此而感到自豪,然而如此覆局之下,她这样的弃我求全却是令人剜心。 南山王沉默着,晚歌亦久久伏地不起。 终了,南山王仍是一叹,“起来吧。” 晚歌惑然,“父王?” 南山王到底还是沉重的摇了摇头,“你能有这份担当,父王甚感欣慰,可妖族毕竟是异族,身为凡人终不可指望他们。” “可眼下国中局势不是已经别无他法了吗?” 南山王叹了口气,“哪怕是西山国与北山国,也都是中原同胞,可妖族不同,凡人在他们眼中不过俎上鱼肉。” 倘若是同胞之间的兼并,哪怕亡了王朝,也只是更迭一番朝局罢了,残酷的只是王室,可百姓一样能存活。但妖族就不同了。 南山王曾也亲自带领过与妖族的战争,故清楚凡人在那些异族眼中便如猪狗之于人,凡人不会对牲畜讲求情义,妖族与凡人之间也不存在公平的交易。 和亲是只适于同胞之间的交易,于异族,就只是予之一函请帖,邀其入中原残害同胞。 中原四山之界,乃是凡人之祖在妖魔横行之时于夹缝之间耗入了无数鲜血方才拼得的生存之境,先辈们撒尽了鲜血遍尸中原方才将妖族驱逐出境,而今他们又岂能只贪一时之利便引狼入室。 南山王叹罢,便起身,抚了抚晚歌的发,负手而去。 这笔交易终是做不得的。 王上到底还是压回了大臣与妖族和亲求援的建议,更下了严令,今后谁若再提一句与妖族和亲,格杀勿论! 如此一举,也彻底凉了百官救国的愿。 覆局已无可挽回,王上更也亲手放弃了最后一丝生途,国已挽救不得,朝臣只得自救,于是便从王上严令禁言和亲妖族之议的第二天开始,位高权重之臣告假罢朝,职位稍低者则直接辞官而去,不出半月,南山国的朝堂便人走茶凉,一派空空如也。 小臣们走的差不多了,大臣拖着拖着也都各自离去,朝堂先散,城中市井也渐渐落了冷清,百姓观此败局无望,也就收拾了家当,赶在都城还未沦陷之际赶忙迁去别处。 然而中原乱战一片,去哪能有净土? 焰阳城一天比一天冷清了,如今再上坊间集市,几乎难见人影。 大势或许的确如此了吧…… 今日李承安再去街上,所见更是萧条,连药铺的掌柜都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了,为防万一,李承安只能跑遍全城,将人还在着的药铺里的萧遥每日必服的药材都采购回来。 萧遥这次是真的伤及了身体根本,若骤然停药,便不知会出什么状况。 李承安回府,却才走到巷口前便见许多自家的老面孔纷纷背着行囊出来了。 李承安本来下意识的想问,临出口时却还是忍了忍,收回去了。 毕竟当下这局势谁看了都心凉,大家奔波在外也都是为了讨生活,大难临头,自然能避则避。 “承安少爷,”老管家走至近前却扯住了李承安,脸上皱纹间犹见泪痕,“您回去也劝劝云涯少爷吧,如今这城中谁都走了……” 老管家本还想添言“连朝中的大臣都离开了”,却忽而想起老爷此刻仍在前线,少爷们怎么可能会离开…… 这腔忧思到底还是只能拧成一把棘刺咽下,老管家终是叹着,无法道出后言。 “我知道,没事,我会照顾好他的。” 老管家无奈,终了也只有拍了拍李承安,叹着走了。 李承安一步迈入门槛,看着这一片清静,也叹了口气。 李承安归置了药材入院,去寻萧遥,则见他在庭院中重新习起了枪法,然而许久不执此武器,有些生疏了。 “你把大家都放走了?” “他们在萧府这么多年,也算仁至义尽了,我不能再为他们做什么了,只能最后放他们一条生路。” “刚才遇见陈叔,他想让我劝劝你,也尽快离开焰阳城。” 萧遥挥枪猎猎成响,闻言却浅勾一笑,“你不会真的打算来劝吧?” 李承安也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不能离开。” 萧遥莞尔未语。 “少爷,” “嗯?” “你说、老爷这次能赢吗?” 萧遥手上枪法一止,裂空之音一绝,空淌庭院的风幽泣,呜咽着衔过片刻寂静。 兵之五事,道、天、地、将、法『注』,后四者天时地利不及人和,而纵有良将严法,亦难胜无“道”之战。 所谓“道”便言臣民与君同心,亦言君主之明术良治。战无不胜之兵其后必有良朝社稷,反之纵是神兵天将亦难挽无道之国。 而今南山国朝堂已空、百姓四逃,早已溃了国之道,而西山国近几年来经商改革,朝廷启用了朽征营骤添兵力,又挽救孤儿苦民立了功情于民,正使上下一心、君民同道,又是可称“战神”的王上亲自领兵,如此悬殊,南山国早已失了胜局。 萧遥与李承安都自小习的兵家之道,岂会看不透这番败局。 故李承安那一问终是默了无答。 ※※※※※※※※※※※※※※※※※※※※ 注:“兵之五事”出自《孙子十三篇》。喜欢凌仙志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凌仙志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