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番5

    天色蒙蒙亮,玉翠将木盆里的最后一件湿衣裳拧干,摊开抖了几下,晾上绳。
    她弯腰端起木盆,正准备回屋,却忽地听见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
    “少夫人……少夫人!”
    虚掩的小门被拉开一条缝,探出个脑袋,一瞧见她,声音都激动得扬高了些:“少夫人!”
    玉翠放下木盆,朝那边走去。
    “你是?”她辨认了会儿,从记忆中翻出一个名字,“……你是何禄?”
    “对,少夫人,是我。我是何禄。”何禄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少夫人还记得我的名字啊。”
    玉翠低眉浅笑:“别这么唤我了,以后,徐小姐才是你们府上的少夫人。”
    “少夫人……”
    何禄呐呐地唤了声,复又想起,等明日世子与徐三小姐正式成亲,府里的少夫人是真真正正要换人了。
    他心里不大好受,小心翼翼地问:“少夫人,您会记恨世子爷吗?”
    刚问完这句,没等回答,他就马不停蹄地替自家主子辩解:“少夫人,不是您想的那样,世子爷没接您回府,不是因为世子爷绝情,心里没您了。而是,而是……”
    “而是他真的彻底忘了我,对么。”玉翠神色极为平静,唇边漾起释然的浅笑,“我已经知道了,长公主都告诉我了。”
    她轻轻摇头,眸光柔和:“其实,我并不恨他。今时今日,我欠他更多,如今一别两宽,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何禄愣愣地看向她:“可是……可是少夫人,世子爷虽然忘了,可他心里还是有您的。”
    何禄急急解释:“昨儿世子爷从芝兰堂回去,夜里头疼了一宿。世子虽记不得您了,可其实这些年来,但凡碰见和少夫人您有关的东西,世子爷都会莫名犯起头疾。”
    何禄磕磕巴巴地添了句:“奴才、奴才绝不敢说瞎话,世子爷……世子爷心里仍是有您的。”
    他偷瞄一眼面前人,终于忍不住说出憋了许久的话,“要是少夫人还能和咱们世子爷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
    玉翠微怔,良久没有回应。
    风拂动树上的枯叶,簌簌地轻响。
    她回了神,缓缓眨了下眼,挥散眸中的薄雾,低低地说:“徐小姐蕙质兰心,温雅柔婉,日后会与你家世子举案齐眉,恩爱白首的。”
    东边的天际升起一轮金灿灿的圆日,就像人生一样,黑暗过后,总有新的光明、新的一天、新的人事到来。
    她欠他良多,如今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打扰他的生活,已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玉翠收回杂绪,轻声开口:“若是没其他事,我就回去了。”
    她转身欲走。
    何禄急了,“别、别啊少夫人!”
    他今儿来,也下了很大决心,实在不忍心世子爷与少夫人就此错过。
    徐三小姐虽好,可他看得真真切切,世子爷眼里没她,心里也没她。诚然,依这两位的性子,日后相敬如宾,自是不成问题,可……
    可若想让世子同当初和少夫人在一起时一样,打心眼里的欢喜。那是绝无可能的。
    何禄叹了口气,他们世子爷其实这些年都很不容易,他这个做下人的,也真心希望主子能得偿所愿,因此才斗胆来劝说少夫人,盼着能改变局面。
    “少夫人,您别怪世子爷。”何禄叹息着说,“世子爷娶徐三小姐,也是实在没法子的事。”
    “先前世子爷虽忘了您,却一直下意识抵触成亲。公主安排相看了无数闺秀,世子也是一拖再拖,不肯松口。”
    “只是……只是去年入冬,国公爷的身子越发不好了,却一直惦记着世子的亲事。”
    “世子自幼就是被国公爷抚养大的,自是不能不顾及老人家的感受,这才松了口,接受了徐家小姐。长公主去宫里请了旨,这下定下这桩婚事。”
    她静静地听着,秀气的鼻尖被晨曦照着,在脸上洒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我不恨他的,我怎么会恨他。”她轻声呢喃,眸光异常平静,“怪只怪天意弄人,我与他有缘无分。”
    她唇边浅浅的笑一闪而逝:“何禄,你回去罢。以后在他面前,也不必再提起我这个人,就当……就当是我与他从未遇见过。今后,他能过得好就行。”
    何禄嘴唇动了动,只感觉到一阵凄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劝慰少夫人好。
    他眉头纠结地皱起来,眼瞧着面前人要走,赶忙把袖中的小物件取出来。
    “少夫人,这个、这个给您!”
    摊开的掌心有三个并排串着的彩泥人偶,每个约莫食指高,并不活灵活现,甚至有些丑。
    但能明显辨认出,那是捏的一家三口。
    玉翠低头凝视着这三个小小的泥人,愣住了。
    何禄问,“您还记得五年前那盏兔儿灯吗?那次您派人来催世子早点回府,世子心里高兴,回去时特意买了两样东西要送您,一样是那盏玉兔灯笼,另一样就是这个泥人了。”
    “灯笼是送出去了,可泥人却坏掉了。您走后,世子重伤,也不愿见人,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白天没黑夜地喝闷酒。偶然清醒的时候,就捏这个泥人,捏了一个又一个,总不满意。这三个是捏的最好的了。”
    何禄笑得伤感:“那会儿世子爷总宝贝似的捧着这三个泥人,都不让奴才们碰,自个儿经常对着这几个泥人说话。”
    “后来……后来长公主实在不愿世子再颓废下去,强行给世子爷灌了药,这东西便被藏了起来。”
    何禄说:“这泥人本来就该送给少夫人的,少夫人就算、就算……”
    他哽咽了一下,吸了口气往下说,“总之,能留着做个念想也好。世子爷心里一直惦记着您的,您留着罢,权当做个念想也好啊。世子爷……世子爷这些年,等您等得太苦了。”
    玉翠指尖触及那三个小小的泥人,小心翼翼地纳入掌中。
    好像每次,这象征着圆满的一家三口泥人,都荒诞地指向了离别。只是,就像何禄说的,能留个念想也好。
    “谢谢你何禄。”她眼中微微温热,话音很轻。
    何禄局促地摆摆手,“少夫人,那、那我走了。您多保重。”想了想,又忍不住多问了句,“少夫人……您今后怎么办?还会留在京城吗?”
    “不了,”她轻轻摇了摇头,“我要回去了。”
    “您要去哪儿?……还回来吗?”
    她目光虚凝向很远的地方,怅然地低叹:“我要回家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
    八月初六,大吉。
    宜嫁娶,宜入宅,宜求嗣,宜移徙。
    国公府门前张灯结彩,喜乐连连。长长的送嫁队伍,逶迤了两条街不至。
    围观的百姓宾客,围满了国公府门口那条道。
    喜轿落地,大伙儿伸长了脖子,想一睹新娘子风姿,好不热闹。
    然而,这样的热闹却不属于玉翠母女。
    斜对着国公府的一间酒楼,玉翠抱着女儿,挎只包袱,立在第三层靠窗的位置,遥遥注视着国公府的这一场喜事。
    爆竹噼里啪啦地响着,唢呐喜庆的调子吹个不停。
    隔着渐渐消散开的烟花雾气,玉翠望见那人穿着褚红的喜服,朝喜轿前走去。
    她的眼里好像也染上一层雾气,眨了眨眼,那雾气便消匿了踪影。
    “妈妈,”珠珠两只小肉手绞来绞去,有点小失落,“爸爸不要我们了吗?”
    玉翠拍拍女儿的背,温柔地哄着:“珠珠还记得妈妈跟你说过那个美人鱼的故事吗?小人鱼很喜欢陆地上的王子,可是呢,出生起就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两种生物,有时候很难强行绑在一起生活。那可怎么办呢?”
    珠珠歪头想了会儿:“小人鱼可以回海里的,海里有好多她的好朋友。”
    “对,小人鱼可以回到大海里的,那里有她熟悉的生活。现在呢,小人鱼就要带着小小人鱼回去大海了,好不好呀?”
    “妈妈是小人鱼,珠珠是小小人鱼吗?”珠珠眨眨眼,眼睛红得像小兔子,依赖地抱紧她脖子,瓮声瓮气地说,“我要一直和妈妈在一起。”
    “嗯,妈妈也要一直和珠珠在一起。”她揉揉女儿柔软的发,轻声说,“珠珠,我们要回去了,跟爸爸挥手告别好不好?”
    “好。”珠珠用力地点点头,扭回头使劲挥动着小手。
    风吹乱了玉翠额前的碎发,她的视线也变得微微模糊,她想,人生或许就是如此,很难求一个圆满。
    不过,她并不后悔曾经遇见。
    她那么喜欢他,他也曾全心全意地爱过她。这就足够了。
    国公府门前,喜娘笑吟吟地催促:“世子爷,快掀喜帘呐!再晚可就误了吉时。”
    贺元胸闷得厉害,额头疼得几乎要裂开。
    这几年,他从未有种这种心慌到害怕的感觉。一种莫名的力量,促使他回头环顾四周,却正对上远处阁楼,临窗站着的那对母女。
    她们朝他挥手。
    这是他大喜的日子,他却难受到快要窒息。
    玉翠注意到贺元的视线扫到她们这里,她笑了下,在心里默念:阿元,这下真的要说再见了,不,也许是再也不见。
    但是只要他能过得好,她也无憾了。
    抱紧了女儿,玉翠转身下了楼。
    贺元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对母女,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他才不得不收回视线。
    可是,他却心乱到不能自抑。
    “世子,世子?”
    “世子您怎么了?”
    ……
    无数的声音环绕在他的耳边,他头痛欲裂,捂紧了双耳也无济于事,那些嘈杂的声音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化为细长的游丝往他耳朵里钻。
    “天呐,贺世子不会是中邪了吧?”
    “不对不对,是病了吧。世子,世子你怎么样,可要找个大夫来?”
    混乱间,新娘家徐三小姐自己掀帘下了轿,她弯下腰,覆面的红玉珠帘轻晃:“世子,您哪儿不舒服?我先扶您进去罢。”
    贺元盯着面前凤冠霞帔的女子,恍惚间,脑海中闪现出另一张脸,同样的大红喜服,明艳到令他心悸的妆容。
    而往日种种话音,亦如潮水般扑卷而来——
    “我发誓,我真不是什么奸细。”
    “其实我进来不是找什么手链的,而是……而是我、我喜欢你……”
    “我想你陪我一会儿,你陪我好不好?”
    “过了中秋再成亲行吗?”
    “阿元,你笑一笑,笑一笑给我看好不好。”
    “是!我情愿死了才好!死了我也不要做你想关就关的囚鸟!”
    “我不去!你放开我……贺元,你放开我啊!”
    “我要走,那是我自己的事。腿长在我自己身上,就算没有什么何佩兰,柳佩兰……我还是要走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你有你的责任,你的抱负。我也有我必须要去承担的责任,想要实现的追求。”
    “这是我们认识后,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我很喜欢。”
    “谁家的主母需要被下药,一直昏昏沉沉躺着?”
    “你放了她,别造杀孽了。我不会再闹,会听你的话,喝药也好吃饭也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会再抵触。你放她回去罢。”
    “这是我们头一回在一起过中秋。”
    记忆的最后,是月下她站在湖中,回头明媚的笑。
    她说:“珍重。”
    贺元低头剧烈喘息着,他想起来了,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心脏疼得厉害,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他的翠娘回来了,可是他却认不出她,反而要和别人成亲。
    荒谬,多么荒谬!
    贺元眼里爬满血丝,转头翻身上了马。
    有许多人阻拦,劝说:“世子,您这是要去哪儿啊?今儿可是你大喜的日子。”
    “对对对,世子您可千万不能走。可没听说过新郎官抛下新娘子,自个儿一走了之的事。”
    贺元的心神全然不在他们身上,他清楚地记得,方才有看见她挎着个包袱。
    她又要离开吗?又要弃他而去?
    他不甘心,更不敢细想。只迫切地希望再次见到她。
    这边,闻讯到来的长公主恰好瞧见这混乱的场面,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儿子,厉声呵道:“阿元!大喜的日子,你闹什么脾气?还不快下来?”
    贺元双目赤红,喘着粗气:“母亲,翠娘回来了,她回来了。我不能成亲,我要去找她!”
    何禄在替主子挥开人群后,顾不得长公主之前的警告,仰头说:“世子爷,您快去追少夫人!少夫人她说,她说她这次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贺元心神一震,再顾不得其他,夹紧马腹,飞驰离去。
    被留下来的新娘子徐婉,自己掀开了珠帘,看着名义上的夫君为旁人离去,她微微失落,但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喜欢博弈请大家收藏:(663d.com)博弈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