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典】

    翌日,早朝毕。
    贺元刚离开金殿,便有一小太监从旁钻了出来,小跑着上前传话。
    “世子爷,陛下有请。”
    御书房。
    年轻的帝王已经换上了常服,看见表弟进来,起身笑道:“阿元,你来了。”
    贺元拱手行礼:“臣贺元,参见陛下。”
    皇帝几步至他跟前,双手托起他手臂,笑眯眯说着:“阿元,快起来!朕不是早说过吗,私下里用不着这些虚礼……要是连你都这么客套,那朕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贺元从善如流地直起身,唤了声表哥。
    皇帝笑着赐座。
    碧螺春端上,君臣二人坐下相谈国事。
    聊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告一段落。
    这国事毕,免不得要聊些私事。
    皇帝啜了口茶,慢悠悠问:“阿元,朕听人说……你昨日去了那迎春苑,可是真的?”
    贺元无意隐瞒,敛眸答:“是。”
    皇帝放下茶盏,神色微诧:“朕还以为是谣传,那么……”话锋一转,“那有关那道姑,也是确有其事了?”
    贺元唇角微抿,并未否认。
    皇帝见此,心中已有数。他颇为诧异地望了会儿自己这个表弟,像是头一次认识他,随后笑着摇头称奇:“阿元,这可不像你能做出来的事。若是姑母知道,怕是你们府上要不安生了。”
    贺元闻言,忽地起身,撩袍单膝跪下:“臣斗胆,想向陛下讨个恩典。”
    皇帝持杯的动作一顿,唇边的笑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敛住了。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自己的表弟,声音严肃而低缓:“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皇帝掌心轻抚着扶手上方的金龙浮雕,轻笑了声,眼角的尖眦弯弯勾起,“阿元,只要你不是看中了朕座下的这把龙椅,便是想即刻封王拜相,朕——也无不应的理。”
    贺元道:“臣不求王爵将相之位,只求陛下能替臣赐婚。”
    “赐婚?”皇帝挑了挑眉,唇边隐隐露出笑意,抬手端起浅青色的茶盏托盘,“阿元,说说看。你看中了谁家的姑娘?”
    贺元敛着眸,音色低沉:“就是昨日的道姑。”
    “你想纳那姑娘为侧室?”
    “臣无纳妾之意,想请陛下赐婚的——是正妻。”
    皇帝喝茶的动作一滞,蹙眉将茶盏又放回了长案上:“阿元,你是在同朕说笑吧?”
    他投去质询的目光,随后笑了笑,“那道姑你若真喜欢,纳为妾侍倒也不无不可。只是——”话锋一转,声音渐缓,“若为正室,怕是家世门第低了些。且姑母那边,也着实交代不过去。”
    语毕,皇帝望向面前的青年。
    贺元道:“臣正是知母亲的脾性,这才想请陛下做主,下旨赐婚。”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皇帝低喃道,忽地想起一桩旧事,鹰目含笑投向他,“阿元,这道姑与你这两年在寻的那姑娘,怕是渊源不浅罢。”
    “不瞒陛下,正是一人。”
    “原来如此,”皇帝笑,“那姑娘倒是好福气,让表弟念念不忘到如今。”
    他略思忖片刻,又语气轻松道,“这样吧,朕也不是那般强拆姻缘的人,表弟既然非那位姑娘不可,朕便做一回恶人,在姑母那边多担待些,替你们下御旨赐婚。”
    “多谢陛下。”贺元沉声谢恩。
    皇帝唤他起身:“嗳,阿元,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快快起来。朕等你这杯喜酒,可等了许久。”
    贺元站起身:“臣必不忘陛下恩,来日定鞠躬尽瘁,为陛下效忠。”
    “好了,朕也不留你了。”皇帝道,“朕下旨赐婚容易,只是——姑母那边,免不得还要起些波折。你心里得有个准备。”
    “是。”贺元应下,“母亲那边,臣会去说服。”
    皇帝又详细问了那道姑的家世来历,贺元避重就轻,逐一回答。
    等说完,贺元拱手告退。
    待他走出殿外,皇帝面上的笑渐渐收起,肃目眯眸盯着他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地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两年前,初登基之际。他也曾论功行赏,大封功臣。唯独表弟一人拒不请封,只推辞道“不若陛下许臣一个恩典,留待日后再说。”
    皇帝当时觉得自己这个表弟,虽年纪轻轻,却是个不居功稳妥的性子。
    可时日一久,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帝位上待长了,皇帝又起了疑心。敬国公府人脉钱财兵权皆有,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这个表弟生出野心,想借这个未兑现的恩典,求个更上一层楼的高位,那他这个龙椅可就坐不安稳了。
    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皇帝一直疑心暗起,怕表弟野心勃勃地联姻谋权。如今表弟娶妻既非高门大户,又用掉了那个恩典。皇帝虽觉得有些愧疚,但更多的还是长舒了一口气。
    如此想着,皇帝面色暂缓,召来太监:“来人!替朕研磨拟旨。”
    *
    敬国公府门前。
    贺元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一旁的马仆。
    他大步往里走,早已守在门内张望的小厮眼睛一亮,小跑着颠颠地凑了过去:“世子爷,您回来了啊。”
    说着又偷偷看自家主子好几眼,嘴唇动了动,似有些欲言又止。
    贺元睨他:“有话就说。”
    小厮挠挠头,这才敢开口:“世子爷,玉翠姑娘闹着要出府……半天工夫一点儿饭菜茶水都不肯用。”小厮声音愈低,心虚地偷瞥他们家世子爷的神色。
    贺元冷下脸,未置一言,脚下步伐却更快。
    小厮赶紧小跑着跟上。
    进了清风苑大门,丫鬟仆从见了贺元纷纷行礼,他脚步未停,径直往右侧的厢房而去。
    厢房内,几个丫鬟轮流劝玉翠:“姑娘,身子要紧。您好歹吃一点。”
    玉翠抬眼望向她们,都是陌生的面孔,两年前认识的那些人不知去了何处。
    她觉得有些荒唐,面对一桌子的珍馐美食并无食欲,反而迫切想要离开。
    “我不饿,你们也别担心,若你家主子怪罪,我一人担着便是。”
    “你要担着什么?”
    吱呀的推门声,伴随着青年阴沉的声音。
    几个丫鬟吓得赶紧低头行礼:“世子爷。”
    贺元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几人赶紧躬身离开。
    待她们都走后,室内便只剩下玉翠和贺元两人。
    玉翠并不望他,只颦眉坐着,一言不发。
    贺元扫了眼桌上未动分毫的菜肴,抬眸问她:“不合口味?想吃什么,我命人让后厨重做。”
    “不必,”玉翠看向他,“贫道过惯了清贫的日子,不习惯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还请世子莫要为难人,放贫道早日离开。”
    “早日离开?”贺元呵呵笑了两声,踱步至她跟前,俯身眯起眼端详着她,“仙姑可知一句话?”
    “什么话?”玉翠被他阴鸷的眼神看得发慌,不由扣紧了桌沿。
    “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善恶之报,如影随行。”贺元冷冰冰吐出这十六个字,目光一瞬不离她,“这‘因’既是由你而起,‘果’自然也要由你来担——是好是坏,你也休想逃开。”
    他态度强硬地抬起她下巴,眸似寒星:“道家只修今生,不修来世。等你欠我的还清了,再来谈什么离开的事罢。”
    玉翠自知理亏,目光执着地迎上他的目光:“好,那请问世子,要怎样才算还清旧账?”
    贺元冷笑一声,正要开口。
    外头忽然传来急切的声音:“世子爷,有圣旨到。”
    贺元松开她下巴,直起身慢条斯理道:“想知道?那就跟我一起去领旨。”他一把握住面前人纤细的手腕,拉起她往外走。
    玉翠感觉莫名其妙,挣扎着:“你松开我,圣旨与我何干?做什么非让我一起去接旨?”
    贺元不理她,拉着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玉翠挣扎不开,只好自暴自弃地被扯着往前走。
    院中的丫鬟小厮们纷纷向主子行礼,心中暗暗惊诧自家世子爷的失态之举,却都不敢多说一句话,个个垂着头,也不敢多往两人相接的手腕处细看。
    到了前厅,白面无须的太监头子早就候着了,笑眯眯地问候:“世子爷。”
    贺元颔首道:“刘公公。”
    刘公公打新帝还是储君之际,便伺候在左右,如今皇上坐稳地位,他便顺理成章成了大内总管,皇上身边的心腹红人。
    他来宣旨,足以见圣上对敬国公府的隆恩厚待。
    刘公公在圣上这位表弟面前,不敢拿乔,笑得脸上的褶子堆叠起来,迎上前:“世子爷,陛下特地嘱咐了,您不必跪接圣旨。”
    说着小眼珠又悄悄瞄准了眼他身侧一身道姑服的年轻女子,心里暗暗揣测,也不知这位爷是怎么想的,京中那么多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入不得眼,偏偏还就认准了这位。瞧着倒也不像能迷得神魂颠倒的狐媚子呀?
    刘公公这么想着,不免又多看了那姑娘几眼。
    贺元不着神色地隔开他的视线,出言提醒:“刘公公,该宣旨了。”
    他说这话时,虽是笑着,眼神却极冷。
    刘公公讪讪笑了几声,赶紧收回视线。说起来,这位世子爷别看年纪轻轻,手段可是一流,刘公公虽是踩低捧高了,却从不敢得罪这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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