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一场骤雨过后,云开雾散,太阳复又现于东边天际,耀得大地一片蜡白,刺人眼目;晶亮而圆润的雨滴颤颤悠悠挂于碧草梢头,使草地更显出了一种水洗般的莹洁;远岗近丘,到处热汽氤氲,光影浮荡,望去如虚似幻。
赵珏骤经大变,整整一夜未曾合眼歇息,又陡遭雨淋,落汤鸡般的骑于马上,直觉晕晕荡荡,浑如做梦一般的北向而行着,几名亲军亦各表情严峻,默不言声的勒马跟随于后。刚刚涉过清浅的河流,便见黄衫和雯雯郡主并骑迎面寻来,后面又跟着线娘素君等人;双方逢面,赵珏并不搭话,只管信马由缰的擦身而过,北向走去。
黄衫和雯雯郡主也已获悉昨夜欧阳忠雄撤军南下、今晨粮草辎重焚毁、孔庆雄父子麾军驰追的种种事情,明白数年苦心、一番劳碌,眼下俱成泡影;此时勒缰挽辔,立马道旁,睹见赵珏形如槁木,目光僵直,神情似喜似悲,衣衫半干半湿,自然体念到了赵珏心头萦绕的悲苦,也不多言,只待赵珏擦身过去后,方同时拨转马头,默默的跟在后面。
走进一座村庄,却是庐焚舍毁,树横墙歪,听不到鸡鸣犬吠,更看不见村人往来;直到将要出村时候,赵珏、黄衫、雯雯郡主方见一堵被兵火烧得焦黑的断墙下面,靠坐着一个蓬头垢面、赤膊跣足的老人。老人枯槁如同鸡爪的双手箕张前伸,嘴里翻来覆去喃喃的念叨着几句话:
“可怜可怜,给口吃的吧!儿子被大军捉去运粮,死活不知,儿媳产后大出血,折腾一夜,无医而死;小孙孙尚不足月,无人照料,家中更被抢掠一空,半粒粟米也无,如今几天几夜没吃没喝了!……”
赵珏木然的翻身下马,木然的走至老人脚前,又木然的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轻轻放进老人手里,然后便提线木偶似的返身走到近旁一株老桧树下,双手背剪,仰脸向天,半晌没有做声。一众亲兵见状,俱各翻身下马,挺刀按剑的四周巡视卫护着。老人双手捧银,依旧目光茫然,口中喃喃而语:“可怜可怜,给口吃的吧!……”
“呀,这不是……吗?”黄衫和雯雯郡主、线娘素君一道翻身下马;线娘手指老人,快言快语的惊声而叫道。黄衫、雯雯郡主定睛看时,老人果然便是去年年前构林关庙会上逢遇到的驮布售卖的猥琐乡民,只是此时贫苦潦倒得厉害,非但老弱不堪,而且目中亦再没了当日的贼亮光芒。黄衫正要说话,雯雯郡主摆了摆手,走至老人跟前蹲下,温声说道:“老人家,哥哥给了你银子,赶紧拿去买点吃食回来吧!”
老人仿佛完全没有听见雯雯郡主的话语,也仿佛完全没有感到手中所托的银子,只是喃喃呐呐的低声唠叨着:“可怜可怜……”
黄衫亦袅步走至老人跟前蹲下,伸出手掌,在老人眼前上下晃了几晃;老人这才猛的清醒过来,但却既不起身,亦不说话,只把银子放于鼻前翻来覆去的细看着,仿佛不知其为何物似的。黄衫见状,起身说道:“郡主,眼下兵荒马乱的,便是坐拥金山银海,然这方圆三十里地又哪里能买到吃食?好在这里距离军营已不太远,不如派人回去给他们取些现成的吃食来吧!”
眼见雯雯郡主凝睇老人,双眸滢滢,珠泪将出,黄衫亦不再多言,只管起身回头,吩咐卫护着赵珏的亲兵道:“赶快回营取些现成吃食过来!”一名亲军答应一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黄衫便手拉雯雯郡主退身老桧树下,和赵珏并肩而立。
不多一时,那名亲军即复驱马驰来,右手扬鞭,左手提着一个青布纱包,包内盛放着三个菜卷、十多片咸牛肉干。雯雯郡主不及等其下马,便跑上前去接过纱包,亲手递至老人手中,道:“老人家,实在对不起得紧,这点吃食且先果腹,待至我们回营,再多多送些粟米过来!”
老人双手捧着纱包,痴痴茫茫的端详半天,突然两眼放光,一跃而起,跌跌撞撞的奔向断墙后面,口内嘶声喊叫道:“他娘,咱有吃的啦,小孙孙有救啦!他娘,咱有吃的啦,小孙孙有救啦!……”
黄衫、雯雯郡主连同线娘素君目送着老人趔趄奔去的背影,心头俱是百感交集,对望一眼,各自盈盈欲泪;就连老桧树下的赵珏也转头过来,目视断墙,眼中闪出温情的光芒。然而老人身影刚刚掩至墙后,一句话没有喊完,便象突然被人卡住了喉咙似的,再无动静;半晌,方听得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哭喊传出:
“他娘,你、你这是咋啦?老天爷呀,哦嗬嗬!……”
赵珏、黄衫和雯雯郡主顿觉心脏如遇煎油似的猛的一缩,头发也似要根根竖起一般,惶骇失措,恐极无语,急三步并作两脚的抢奔到了墙后;展现在三人眼前的,竟是一幅惨绝人寰、令人一辈子也难以忘掉的图景:
一堆破絮烂棉中间,一个鹑衣褴衫的五旬老妇背靠残断墙根,双手前伸,两眼望天,半张不张的嘴巴就象一口黑咕隆咚的枯井,几绺杂着草屑的灰发随了晨风,在枯槁的脸颊旁荡来荡去,显见得已是死去多时了;老妇脚前,放着一个铺满麦秸的箩筐,麦秸上面躺着一个肚戴红兜白白嫩嫩的婴儿,双目微闭,两只小拳头死死攥紧。赵珏轻步走至箩筐跟前,将手伸到婴儿鼻前试探,——亦是鼻息全无了。
至此,赵珏已是痛极无语,身心彻底麻木,浑不知此地何地,此时何时,此人何人,此身何身,只是机械的抬着沉重已极的腿脚,趔趔趄趄沿了原路返回老桧树下。雯雯郡主浑身颤抖,右手紧攥黄衫,左手握着锦帕使劲的堵住嘴巴;良久,方于纷披落下的珠泪中,哽哽咽咽吩咐着跟随亲军:“你们两个留下,帮助老人……料理老伴孙子吧!”
赵珏、黄衫和雯雯郡主牵了马缰,绕着断垣残壁踽踽前行数步;一片难耐得令人浑身起悸的岑寂之中,忽然听得老人长叹数声,语音苍凉的喃喃言道:
“老天爷呀,你为啥要让我们经历这么多的苦难呢?小时曾听爷爷说起,五季时候,兵荒马乱,一天之内,我们家抬出过五具尸首,全部掩在了门前老桧树下的地窖里。太祖爷陈桥兵变,又南征北战,好不容易开创我大宋皇朝一代盛世,想这下总该舒舒服服的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了吧。谁料天家兄弟又闹起了家务,打来打去的,除了儿子儿媳,我们家这一天里又去了祖孙两人啊!……
“老天爷呀,若是抵御外侮,打契丹,打党项,我们这些乡野小民,没有哪个不肯奋勇向前的,可如今是天家兄弟自己闹家务,你叫我们向着谁好呢?这仗一打起来,我们的房舍没了,粮食没了,牲畜也没了,村里年轻力壮、能奔能走的,全都逃荒出去了,剩下我们这些妇幼老弱,只有躲在家里等死的份了。老天爷呀,你睁眼看看,难道我们细民百姓就没有过上安稳日子的福气吗?……”
老人喃喃语毕,猛的吸了一口气,突将青布纱包连同盛着的菜卷肉干一道抛向空中,然后扯开嘶哑的嗓音怒声吼唱道:
老天爷,你睁眼看:
年年混战,耕田荒芜野草长,
岁岁欠收,榆皮白蒿作食粮;
老天爷,你睁眼看:
青壮被征,破屋烂瓦无人补,
尺布百钱,粗麻树皮当衣裳;
……
歌音凄怆,如泣如诉,袅袅的旋响于这荒野枯庙一般的村落中。歌声里,赵珏慢慢的停住了脚步。突然之间,他觉得这歌这词,字字句句都是在控诉自己;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幕幕惨厉的场景:田园荒草丛生,庭院寂寂无人;青壮男丁战死沙场,老翁老妇倚闾泣望;婴儿呱呱啼哭,最终饿死在母亲怀里,幼女声声嘶嚎,还是被父亲鬻于他人;新婚夫妇依依不舍抱头痛哭,兵吏一声吼喝,不得不撒手而别,垂泪相望……忽然,所有的人汇聚一处,组成了人的海洋,一步一步的围拢逼近过来,俱各瞋目瞪眼,咬牙切齿,恶狠狠的叫道:“是你,都是你害苦了我们!……”
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慢慢淌落下来,赵珏仰天长叹一声道:“赵珏赵珏,你为一己私仇,全然不顾公义,太平盛世,猝然起兵,由此害苦了天下多少无辜百姓,良善小民;可惜直到今日你才真正看到现实,直到今日你才真正明白这一道理!列祖列宗,赵珏不孝,既不能报仇雪耻,又不愿戕害生灵,空留一具酒肉皮囊在这世间还有何意义?”
言毕,“唰”的拔出长剑,横向了颈间。喜欢大宋萁豆劫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大宋萁豆劫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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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