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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躺卧榻间,面色苍灰,二目半闭,干枯的嘴唇一翕一张,断断续续的吐着微弱的话语。大太监雷允恭跪俯榻前,伸腰引颈,把耳朵伏近父皇颊边,一面尽力倾听,一面带着颤音轻声复述:
“……诏皇太子赵祯柩前即位;尊皇后刘氏为皇太后,淑妃杨氏为皇太妃,皇太后权处分军国大事;新皇年幼,未谙世事,寇准、李迪老成持重,秉公无私,可居相位,左右夹辅!……”
丁谓、王曾奉旨入值殿庐,相对跪坐于两丈开外的榻侧几前,各自援笔濡墨,文不加点的唰唰记录着。
终于,父皇的嘴巴轻轻蠕动两下,但却几乎没有了声音。“陛下,陛下,”雷允恭将耳朵使劲贴至父皇唇侧,语中几乎带着哭音,“陛下能……再大声一些吗?”
父皇的嘴唇似乎又稍稍蠕动两下,竟完全没了动静。良久,雷允恭方站起身来,目光扫视一周,面无表情的低声宣布:
“陛下密旨,立即赐死楚王德芳全家!”
延庆宫内,赵祯和丁谓、王曾,甚至就连隐身帐帷后面的刘后、杨妃,还有端汤侍药的两个太监宫女,大家都不禁身上一凛。
“不,父皇,你……你不能赐死德芳叔叔,更不能赐死赵珏哥哥和雯雯妹妹……”赵祯猛的推开雷允恭,抢步扑至父皇榻前,使劲摇晃着父皇的臂膀。
半晌,父皇僵硬的脸上,终于艰难的绽出了一丝笑意,用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傻益儿,父皇何尝不愿心存仁慈?父皇何尝不愿顾念亲情?可你……还记得父皇曾经教过你的话吗:迨天之未阴雨,……砌彼桑土,绸缪牗户。做人难,做皇帝更难,皇宫里的内斗刀光剑影,凶险万分,父皇……父皇……这全是为了你好。以后……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的!”
一滴浊泪,慢慢的淌过了父皇的眼角。
“陛下密旨……”父皇的临终遗命,很快便被严密有序的传向宫外。
“不,不……”赵祯疯狂的祈求着,喊叫着,但却不能阻止这份至高无上的皇命的迅速执行。
“父皇,我恨你,益儿恨你!”赵祯一急之下,竟口不择言,又一把推开端汤侍药的太监宫女,转头快步朝向宫门冲去。
“益儿,益儿……”父皇眼角挂着浊泪,但脸上却始终溢满慈爱的笑意,在榻间细若蚊蚋般的念叨着他的名字,“你恨父皇,那就恨吧,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父皇的一片苦心的!……”
“殿下,太子殿下,陛下召唤你呢!”丁谓推开纸笔,趔着步子从后面急追上来,拦在他的面前。“你……你给我闪开!”他两眼血红,浑身颤抖,戗手指着丁谓,声嘶力竭的吼喊了一声。
丁谓怔了一怔,立刻明白面前站着的,便是可能马上就要君临天下主宰万物的新皇,竟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赶紧垂首躬身,默不言声的让开了道路。
楚王德芳的府邸和皇宫隔着两条街道,距离不算很远,但也不算很近。“快,快,一定要赶在父皇密旨的前面……”赵祯出了大内,并不带一个侍从,也不叫鞍骑乘舆,唯一面暗自反复念叨,一面顶着黄昏萧瑟的冷风,一口气狂奔到了楚王府前。
楚王德芳平日闭门不出,又谨言慎行,绝不和人往来,除了父皇、母后、王曾、丁谓和寇准、李迪、雷允恭等人之外,其他部院臣工吏员根本不知道这位王爷虽死而生的讯息,是以府邸极其简陋寒酸,且平日正门紧闭,仅留着东侧的小门供人出入。赵祯刚刚气喘吁吁的冲至小门旁边,一辆轿车便极快的驰了出来。
那是一辆挂着厚厚棉帘的马拉轿车,偏腿前坐的驾车人便是王府管家赵福,——因平日赵祯时常微服前来和赵珏、雯雯一起游玩嬉戏,是以极是熟稔。赵祯当即侧身门旁,打算等待轿车驰离后再进王府报信。
然而,就在轿车驰过的瞬间,一阵疾风卷地而起,掠开帘幕,赵祯清晰的看到了车内坐着的竟是赵珏和雯雯;雯雯紧偎赵珏肩头,两人俱皆满面惶恐之色。“珏哥……”赵祯刚一张口,便立刻下意识的伸手捂住嘴巴,只是站在原地,目送轿车滚滚驰去,消失在了一片茫茫苍苍的黄尘当中。
赵祯想道:定是楚王府中早已得到了讯息,所以赵福方才带着赵珏雯雯,匆匆驾车出府而去;既然赵珏和雯雯已经逃离,自己再进府中告密,也便没有了意义。想到这里,赵祯复又转身沿着来路,踽踽的朝向皇宫奔回。
一口气松懈下来,他才觉得四肢酸软,就连骨头缝里都透着疲累,内衣外袍也早被汗水浸得半湿,冷风一吹,铁甲般的裹在身上;但他仍旧咬牙拼力,一步一步的疾速奔跑着,因为父皇的病情,此刻重又重重的压上了他的心头。
路上,两队持刀荷戈、衣甲鲜明的御林军马,正在一名骑马内侍的率引下,按着整齐的鼓点,迎面而来,快步开向楚王府邸;赵祯却全然视若无睹,只在心中不住的催促自己:快啊,快啊,父皇一定还在等着见我最后一面呢!
“皇太子赵祯,仁孝宽裕,聪明睿智,堪为天下共主;今天命已定,大行皇帝又且隆重托孤,臣等位居机枢称量天下,深知祖宗创业艰难,九鼎神器贵重,是故必将竭力辅翼,尽忠奉国,以保天下安康,宋祚永隆……”刚刚跨过延庆宫的门槛,赵祯便听到了丁谓喑哑的嗓音。
赵祯心中咯噔一响,尚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视线缓缓移过丁谓、王曾、母后和杨氏、雷允恭阴暗不定的脸,最后落在了父皇的榻前。
父皇静静的躺于榻间,一动不动,浊泪已涸,两只干枯的眼睛里仿佛还在闪烁着最后的一绺微光;而那丝慈爱的笑意则始终凝于父皇嘴角,直至殡殓时候,也没有褪去。
“太子,陛下……陛下遗旨!”雷允恭脸色煞白,嘴唇哆嗦,颤颤抖抖的走近前来,面南而立。赵祯双目一转不转,死死的盯着父皇的脸,而对雷允恭的话竟是听而不闻。“太子……”翘着一嘴山羊胡子的王曾和一名太监抬过一张龙椅,丁谓则满面惶恐的和另外一名太监强行扶他坐下。雷允恭打开诏书,扯开公鸭嗓子高声宣道:
制曰:三皇治世,五帝定伦。圣人达礼,古无所逃。朕自继位以来,敬天法祖,孜孜求治;……皇太子赵祯天纵睿哲,神授莫奇,可于榻前即皇帝之位;皇后刘氏晋为皇太后,淑妃杨氏晋为皇太妃,军国重事“权取”皇太后处分……
两府三司二百余名大小官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齐齐整整跪在了延庆宫外的花树下和甬道间;宫内宫外,咳痰不闻,唯雷允恭的宣读声音四面震荡,沉重而又清晰。雷允恭刚刚宣读完毕,赵祯尚在懵懂之间,便犹如木偶一般的被人摆弄着戴上龙冠,穿上龙袍,和刚刚晋位的皇太后并肩坐进了宽大的龙椅里面。
“新皇登基喽!”
“新皇登基喽!”
一声声呼喊,刺破夜的浓蔼,亦打破夜的岑寂,传向延庆宫外。
“陛下,陛下……殡天啦!”突然,父皇榻前,响起了雷允恭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母后、杨妃等人立刻跟着伏地嚎啕大哭。伴随着一片聒耳哭声,在王曾、丁谓的指派下,早已守候于宫外的太监宫女们手捧缞衣麻绖,缓步走了进来。
赵祯被雷允恭的哭喊声惊得身上一凛,在他十三岁的幼小心灵中,早已模模糊糊的明白了“殡天”的含义。他猛的跳下龙椅,挣开两名太监的扯拦,抢步扑至榻前,亦声嘶气噎的放声哭喊起来:“父皇,父皇,你睁开眼睛,再看一眼益儿好吗?父皇,父皇,你怎么再也不理益儿了呀?父皇,父皇,益儿并不恨你,真的并不恨你!……”
然而,父皇眼角的那一绺微光,早象天边晨星一般黯然隐去,再也没有恢复过来。
“母后,朕现在做了皇帝,能够收回父皇的成命,免去赵珏哥哥一家的死罪吗?”三天后的朝会上,面对丹墀下面文武百官的扬尘舞拜,山呼万岁,赵祯强抑悲痛,悄声询问坐在身侧的刘太后。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楚王德芳连同六名妃嫔,早于父皇薨逝的当夜便已饮鸩而死,而赵珏和雯雯,此刻则正在赵福的带领下,惶惶然犹若丧家之犬的踏在了逃亡路上;那时候,他更不知道刘太后其实只是他的养母,而他的生母李宸妃,此刻则正象千百个普通嫔妃宫娥一般站在殿外,望眼欲穿的思念着虽近在咫尺却如远隔万水千山的儿子。
“不,益儿。这皇宫里面,兄弟阋墙,父子相屠,血染丹墀,魂萦阶陛,惊心动魄的事儿多着呢!你知道我们母子坐在这里,暗中正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的盯视着我们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做皇帝的,稍稍一个蹉跌,便将堕入万劫不复地狱,届时虽欲做一大梁布衣,耕耘自给,饲鸭养鹅,只怕亦不可得矣。——何况我们现在主少国疑,正是万分危险的时期?所以,这件事情,且暂放一放吧!”
刘太后微微一笑,语气虽然温和,但却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不,母后!不,母后!……”
那一刻,他的泪水,无声的顺着脸颊淌落下来;透过朦胧的泪水,他似乎看到了赵珏和雯雯就站在阶陛下面,正用怨恨愤怒的目光盯视着自己。那一刻,他在心中默默的抗拒着母后,但却并不敢发音出声;他已模糊明白,即便做了皇帝,也有许多事情,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
虽在梦中,可是这一切,却就象昨日往事一般历历在目。然而,后来,他是怎样极力争取的,母后又是怎样严厉训斥的?赵祯却全然没了印象。他所知道的,就是醒来时候,方才发现泪水潸然而下,润湿了颈下的锦枕。
赵祯抹去眼角的一滴余泪,慢慢坐起身来,抬头望向窗外;窗外,是两名御前侍卫笔直而模糊的身影。“什么时刻啦?”他轻声问道。“回陛下的话,刚交四鼓!”门外传进干脆利落的回话,却是郝思文、郝思武兄弟的声音。
“唔。”他应了一声,也不燃亮灯烛,自个窸窸窣窣的穿好衣服,推门踱至院中。
这正是黎明前夕最黑暗也最幽寂的时刻。赵祯仰望着斜挂西天的一弯眉月,无声的呼吸了一口冷冽的夜气,慢慢说道:
“知会琴老和鸽童一声,大家早作启程准备。朕天明用过早膳之后,便要动身前往襄阳了!”喜欢大宋萁豆劫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大宋萁豆劫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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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