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玄山三十里地外有个乐秀镇, 此地距离泽州城十里地远。一旦到了乐秀镇,就再也没有了天下第一道山的庇佑,土匪横生, 被打家劫舍那是常有的事儿。怕死的住户老早就搬了, 能留下的都是不怕死黑吃黑的硬茬。
乐秀镇仅有一间客栈, 三层小楼颇为残旧,门窗缝缝补补的, 上面敲了不少旧补丁,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 只在门口斜斜插着一枚旗帜,上书富贵楼,勉强算是有个门面了。老板娘名叫楚红, 四十五岁的一个妇人家, 偏偏生的花容月貌, 到了这把年纪也风韵犹存, 来看她的客人也不少。
今日来了新客人,那天已经入夜, 天突降大雨, 好大阵仗, 远远就听见马蹄声, 地动山摇的,打眼望过去, 只见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 平南军整齐分成两列,守在马车旁, 人们一看马车上写的平南二字心中就了然了, 这是平南王世子的马车。
现在江湖上谁人不知道平南王世子周祁现在是个麻烦?
平南王当年把周祁送上正玄山是有考量的, 若非不是无计可施,哪家王公贵族愿意把自家孩子送上山跟道士们在一起受罪。周湛这人行军打仗是一流,但也做了不少孽,江湖上对平南王府恨之入骨的数不胜数。既然杀不了你平南王,难道还杀不了你儿子吗?
周祁自小就被送到正玄山,在天下第一道山的庇护下没人敢动手,现在人已经下山,寻仇的,讨个公道的,能把周祁活剥了。
如今已经入夜,又是天降大雨,不然这队人马可以去随州城县太爷家“借宿”,用不着来这小城镇上的客栈。
仆从上去掀开马车帘,里面的人伸出一只脚,黑靴金线,上头镶着一块指甲大小的和田玉,彰显着他非富即贵的身份。马车帘彻底掀开,露出里面人的脸,朗眉星目,鼻若悬胆,什么好词儿往上堆都不过分,就是一双眼生得狭长,眼尾透着一股说不清的邪气,像是个妖孽。
顾羿小时候也是当小少爷养大的,穿着世子爷的华服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只不过他没有皇家的威严,反而像是个没骨头的纨绔,正好跟周祁的气质合适。他在正玄山时就知道周祁当时为什么要选他,顾羿跟周祁同岁,身材相差不大,武功也不俗,他是来给周祁当替死鬼了。
顾羿不是那么乐意给人当替死鬼的,看着做书童打扮的周祁,道:“你,过来撑伞。”
周祁没想过顾羿这么麻烦,世子爷脾气上来了,一动不动,顾羿偏不让他安生,好像周祁不过来他就不走了一样,顾羿压低声音道:“我不说第二次。”
顾羿装跋扈那是真的跋扈,声音一沉,有点长居高位的意思出来了。
周祁拿捏不住他,怕僵持久了露出破绽,沉默片刻过去撑伞搀扶顾羿下车。
来的人近一百,普通客栈根本住不下,楚红看到平南王府的马车一点敬意也没有,手里拿着一块白抹布赶苍蝇似得,“小店住不下这么多人,走走走。”
周祁带来的这一队人马都是刺儿头,除了世子爷的话在外根本就不听使唤,直接推开老板娘径直走进大堂。除了几个从正玄山上带下来的道士,其他平南军一小半等在客栈大堂,一大半就干脆守在客栈门口,好大的阵仗,颇有些吓人。老板娘不满,这么多士兵堵在门口,她这客栈还开不开了?
老板娘面色一沉,单手撑腰,大叫:“世子爷了不起啊?有没有王法了?”
管事的递了张名帖上去,老板娘不以为意,她可没有把平南王放在眼里,谁敢接周祁这烫手的山芋啊?到时候来来往往的刺客能把这处踏平。等打开名帖一看,里头夹着三张银票,老板娘悄咪咪看了下数额,上面的数字大得吓人,随即把银票连着名帖往怀里一塞,改口笑:“平南王守南疆一方安宁,江湖人士都记得,楚红没有忠肝义胆,却也能尽微薄之力。”老板娘微微欠身,笑迎天下往来客,“客官,里面请。”
顾羿倒是多看了这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一眼,这么烫手的钱都敢挣,大约是有些真功夫的。
顾羿被迎上一间雅座,老板娘确实适合干这行,这刚巧是个能纵观全局的位置。这客栈里还没有能够跟平南王世子平起平坐的人,因此顾羿一人坐着,身边跟着一干人等,当然也有周祁这个真正的世子爷。
顾羿对周祁道:“布菜。”
周祁已经知道顾羿是存心折腾自己,大概觉得顾羿活不了多久,也没有什么不满,真的低眉顺眼开始布菜,甚至颇为熟练地拿出银针试毒,旁人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就是个小书童。
周祁对顾羿的心思不单纯,他爹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手底下有人使唤了,他需要慢慢招募自己手底下的刀。顾羿心思很活,武功也不俗,假如他能收服顾羿到他麾下,以后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如虎添翼。
因此虽然顾羿是个难以驯服的性子,但周祁对他耐性很好。越难以驯服的野兽日后越有用,男人的征服欲就是这么来的。只不过周祁有点眼高手低的意思,就像是小时候去马场看中了最烈的那匹马,非要不怕死地想上去驯,最后摔得小腿都折了。
周祁想,假如顾羿在回南疆的路上被人弄死了,那算是报了当年的仇,假如顾羿安安稳稳到了王府,那就使个手段把人留在南疆,以后养成一条鹰犬。
顾羿根本就不关心周祁在想什么,他在默不作声观察着这间客栈,老板娘生意不大好,除了他们以外一共就只有三桌人,一桌应当是父子赶路,大概十三四岁的少年像是没见过世面,叽叽喳喳地吵闹,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儿想吃那个。父亲被他烦得不行,好像又有点怕他,不论他想吃什么,都一一满足。
距离大门口最近的一桌是个老朽,衣衫褴褛的,只点了一坛黄酒。而距离顾羿最近的是一个男人,穿着一身白衣,衣摆溅起了些泥点子,桌上放了把剑,应当是个侠客,只不过侠客脸色冷得能冻出冰渣,好像这时候谁跟他说话就能砍下那人一条胳膊。
这人倒是让顾羿想到了自家师兄。
真要是有刺客潜伏,那就只能在这四人里选,可一眼望去都是些老弱病残,顾羿猜测这里面应该不会出现类似柳道非那样的人物。
扫视完大堂,顾羿又一抬头,房顶传来声细微的响动,声音很轻,比一只猫落在房檐上的声音大不了多少,应当是有人在房顶上,祝长老门下的陈也白也抬头看,他跟顾羿对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看来这里已经有人提前布下了埋伏。
顾羿下意识去看老板娘,她刚收回看向房顶的眼神,此时跟顾羿对了个正着,她也不尴尬,对顾羿嫣然一笑,抛了个媚眼出来,好像顾羿是隔壁老相好。
真要有刺客来,应该也不会跟老板娘勾搭,大概是有人给的银子够多,“买下”了客栈的楼顶。刺客的生意也接,世子爷的生意也接,热钱两头赚,这女人不要命了吗?
顾羿礼尚往来,也给老板娘抛了个媚眼,好像两人拉拉扯扯,就准备夜深人静干些勾当。周祁在旁边脸色差得要命,他最害怕顾羿用他的身份干出荒唐事。现在平南王府是众矢之的,他不敢再做什么败坏家风。
一桌菜,顾羿神色不变,这种情况下还能挑挑拣拣,在青椒里翻出来一块可怜的牛肉片。而陈也白一行人已经一手按上了剑柄,就等着房顶那批人按捺不住脾气。
顾羿一口菜还未送到嘴里,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异动,“有刺客!死守殿下!”这一声叫喊像是平地惊雷,这客栈所有想有小动作的人都在同一时间停下,包括顾羿。
门外守着五十平南军,普通刺客不会想走大门,敢走大门的一定不好惹。
屋内烛火昏暗,只能看到外面的影子,雨夜中的客栈门口传来一阵打斗声,那个少年惊呼一声然后就被父亲捂住了嘴巴,俩人抖抖索索躲进了桌底。周祁按兵不动,因此这客栈内的气氛诡异至极,竟然静悄悄的。
没有人想出去支援,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动手。
外头杀人的声音极轻,来的人应该擅长使轻功或者暗器,杀人的速度很快。尖叫声、尸体轰然倒地的声音,暴雨砸向地面的响动,一切交织在一起,又显得那么轻飘飘的,恍如黄粱一梦。
屋内屋外两种风景,像是有人拉个一张皮影幕布,外头是皮影戏,任凭屋外腥风血雨也不关屋内半毛钱的干系,兴许还能叫上一声好。
顾羿心中数着数,数到五百的时候,一捧鲜血刷的一声溅到窗格前,浇成一个扇面,鲜血滚烫,假如这时候有人凑过去看还能看到鲜血冒出的丝丝热气。最后一道防线被毁,外面归于平静,杀戮已经停止,这一战,周祁折损五十四人。
咚咚咚——
有人敲门,十分恭敬,假如不知道外面是杀手,还以为是来请人赴宴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门口响起一个老者的声音,“鬼面阎王请平南王世子。”
鬼面阎王是个很老派的人,据说之前是个乡绅,他请人赴死也不会坏了自己的规矩。原本静悄悄的客栈只响着这一句话,不知道施了什么秘术,竟然有回音,一圈圈荡开来,真像是阎王爷索命。
顾羿是专门赶来给周祁当替死鬼的,这话只能顾羿替他答,他夹着菜,面对这么诡异的场景竟然也不怕,不慌不忙问:“赴什么宴?”
老者的声音依然恭敬:“赴黄泉路。”
这是死路,顾羿冷笑一声:“不去呢?”
“那就再请!”老者话音刚落,门被豁然打开,外面狂风暴雨一起灌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柄银枪,径直朝着顾羿面门去的。
顾羿笑了笑,终于把牛肉送进自己嘴里,如同一个爱吃的馋猫死之前还要吃口饭,他面无表情嚼了嚼,对于那柄银枪视而不见,感叹了一声:“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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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