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飞白不怕冷一般,仰倒在瓦片上,后脑勺枕着手背,单腿翘起,“那会儿你有句话说得很对,如果不是他,你也不需要等着谁来救。小女孩都容易被浮于表面的好蒙蔽心智,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你知道换成是我,会怎么做吗?”
“我会剥去他的皮,斩断他的筋,挖出他那腐烂的心肝拿去喂野狗。”
凌云釉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他和墨昀一样,都在埋怨她心软,却又不忍苛责她。
她明净的眼睛里泛起一团苦涩,“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
皎洁的月光淋在徐飞白脸上,他没有看凌云釉,“恐惧吗?我已经很久不知道这种滋味了。”
明明是寻人消遣的口气,可凌云釉从中听出了无奈,可人的悲苦不能相通,她无法分摊徐飞白的从前,也无法奢望他能理解自己的苦处。人这辈子,注定只能活成山河湖泊里摇摇晃晃的一叶孤舟,谁也无法成为自己的岸。
“我听说杀手是需要信念的。”
徐飞白第一次听到这种新奇的说法,“做杀手需要什么信念?”
“悍不畏死的勇气,永远不会把后背交给任何人的理智,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成为你和墨昀那样的人。”
“原来你是这样理解杀手的,悍不畏死,谁告诉你杀手不怕死的,小爷练就一身武艺,难道只是为了死后下到地府去挑战阎王爷吗?”徐飞白的眼睫毛上晕开一团光影,他的脸上也全是柔和的月光,他虽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他的一双眼却生得极为多情,面相不带凉薄,即使不笑的时候嘴角都会微微向上挑起,令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凌云釉不急于和他探讨什么是真正的杀手,她做人做事一向都稳,毫不急切,她相信过不了两年她就会知晓答案,比起别人说的,她更相信自己看到的。
她起身拍拍手,徐飞白却轻轻拽了拽她的裙摆,“你话还没说完,你最害怕什么?”
凌云釉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句,笑了笑,“我最害怕被怨恨的情绪裹进一潭死水里,挣脱不出来,最后成为这潭死水的一部分。这是我给自己找的比较好听的由头,究其根本,大概是因为我骨子里就比较懦弱吧!”
徐飞白点点头,“认识还算深刻,凌云釉,你知道吗?你真的挺特别的。”
“哪里特别?”凌云釉好奇起来。
徐飞白:“小爷从没见过谁怂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凌云釉反省自己不该指望这位爷的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来,对着他的腰踢了一脚,“我胆儿小,碍着你了?”
她踢完就跑,可却不是往厢房跑,直接跳到客栈外的小巷子里。
“这么晚了,你还要上哪儿去?”徐飞白追在后面喊她。
凌云釉背着手回头一笑,“偷宝贝,去吗?”
徐飞白眼里的宝贝就是玉佩玉环值钱的瓷器等,秦府是大户人家,定然也藏了奇珍异宝,凌云釉
在里面待过一段时间,肯定知道那些宝贝藏在哪里,顿时心花怒放。“这种事,能少得了小爷吗?走起。”
小半个时辰过后,徐飞白瞪大眼睛望着橘子树上的凌云釉,不可思议,“你说的宝贝就是这一树橘子?”
橘子树下拴着的一只大狼狗被动静惊醒,眼睛在漆黑的夜里闪着绿光,浑身黑毛竖起,冲着凌云釉汪汪吼叫。
徐飞白这辈子就没做过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小声喊道,“你快下来。”
凌云釉剥开一个橘子,两下吃了,把皮扔下去砸狗,大黑狗没想到这愚蠢的人类还敢挑衅它,助跑一段冲向橘子树,哪知狗链太累赘,它也没能长一双翅膀,爪子刚一沾树,硕大的身躯就贴着树身滑了下来。
凌云釉直接摘了一抱橘子,捏起两三个往黑狗头上砸,左手砸完换右手,期初大黑狗还顽强地冲着凌云釉嚎叫,叫声气势汹汹,后来被一个接一个自重不轻的橘子砸得连连后退,最后直接调转狗头哀叫着逃走了。
“谁啊?谁在那儿?”
狗叫声终于惊动了睡得死沉死沉的守门人,房间里亮起灯火,凌云釉揣着一包小橘子,怀里还抱了十来个,跃下墙头,把手里的橘子往徐飞白怀里一塞,拖着他奔出漆黑的暗巷。
徐飞白抱着橘子被凌云釉拽着跑了两条巷子,跑上一处拱桥徐飞白终于回过味,“我今天是哪根筋没搭对,这是在跑个啥啊?”
月影沉进波心,与天上那轮遥相对照。
凌云釉靠在桥壁上,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没看到那只狗跑得有多怂……哈哈……”
“有这么好笑吗?”徐飞白就像在看傻姑一样,被弄得一头雾水。
凌云釉笑了半天,眼角都笑出泪来了。“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它有多威风,当时我两天没吃饭了,一个乞丐小哥哥告诉我巷子里住了个有钱的员外,他家围墙下种了一棵橘子树,树上结了好多红彤彤的小橘子。小哥哥踩着我的背,偷偷爬到墙头上,他不知道树下栓了只大黑狗,狗一叫,就吓得摔了下去。我听到守门的骂骂咧咧走过去,缩在墙下一动不敢动,小哥哥一直在求饶,到了后面,他哭着叫救命,我胆子那么小,不敢进去救他,在门口守到晚上,小哥哥被护院扔出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浑身是伤,腿上被狗咬得血肉模糊。”
徐飞白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橘子,说不清心里是悲悯还是愤怒。“就是刚才那一家?”
凌云釉点点头,从他怀里拿了个橘子,剥了皮却不吃,转手砸向波心那一轮明月,硕大的圆盘瞬间破碎,碎成一片一片,等波纹平覆,又完好如初。
“雪下个不停,天太冷了,小哥哥没能撑到天亮,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橘子。”
“如果我早点遇上你们就好了,都不需要用上轻灵九式和燕归巢,我就能轻轻松松跃上墙头,把狗砸得到处逃窜,然后拉着小哥哥逃得远远的。”
徐飞白单手剥开一个橘子,低头啃下一瓣,眉头皱作一团,“这橘子……好酸呐!”
第二日,几人都睡到日上三竿,吃午饭的时候,两双筷子在一盘红烧肘子上打着架,那么大一块肘子,徐飞白和贪狼就只盯着同一块寸步不让,天权忍不可忍,把筷子拍在桌上,“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凌云釉没见着墨昀,问摇光,“墨昀哪里去了?”
“主人应该是有事要办,下午没什么事,云釉姑娘可以去扬州城里转转。有想买的也可以买来带回去。”摇光避开徐飞白和贪狼的争锋相对,从两人手底下抢下了那块肘子,慢条斯理地喂进嘴里。
开阳始终一言不发,只夹面前那一盘糖醋里脊。
“摇光”,贪狼大喊一声,冲过去按住摇光的身体使劲摇,“你给我吐出来。”
徐飞白可没他那么幼稚,一筷子敲下最好的那块肘子肉放进碗里。
墨昀这回出去竟然谁都没带,四大隐卫只听命于他,摇光又要随身照顾他饮食作息,应该不存在连他都不能知道的秘密。可他却连摇光都没带,莫非去见的是很信任也很亲近的人?
就这么一闪神的功夫,桌上的几盘肉都只剩了个盘底,凌云釉望着没怎么被动过的一盘醋溜白菜,隐忍得闭了闭眼,冷静过后,唤来小二又加了两个肉菜。
瘦西湖边停靠着几盏花船,小雪天,桥边几棵叶子落得溜光的树上覆了细碎的雪。几个捂着厚棉衣的艄公抱着胳膊凑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这种天气还有心情泛舟行船的两名公子哥。
一个锦绣华服,大氅上的毛比雪还白,有个识货的艄公一眼就看出那是白貂毛,还有他头上那顶玉冠一看就不是寻常货色,不知道要值多少钱,另一位公子穿得要朴素一点儿,但一身贵气逼人,不像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人。
两人坐于香案两旁,小火炉上温着酒,酒是从平康来的公子哥带来的,上好的太熹白,墨昀喝了两杯,嫌酒味儿太淡。
香案上摆着一盏鎏金香炉,袅袅青烟从细小的孔洞里钻出。
墨琮清隽的脸庞隐在朦朦胧胧的烟雾里,手里翻的正是墨昀带来的名册。
没一会儿他就翻完了,合上名册随意往香案上一扔。“还有平康的官员,那盐商手还伸得挺长。”
墨昀没接这岔,“我手底下的人杀了扬州的知县。”
一个七品知县,墨琮并不放在眼里,“芝麻大的官,不用往心里去。”
“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可能会麻烦一些。”
墨琮端起酒还没喝,抬起眼皮望向墨昀,“哦?是哪位勇士?”
墨昀又饮下一杯酒,不答。
湖心的风太冷,虽有帘幕遮挡,可哪里挡得住趁虚而入的风,墨昀对墨琮选的地方颇有怨言,把被风吹上肩头的七彩飘带往后一甩,“一船俗艳的花花绿绿我也就忍了,你就不能选个暖和一点儿的地方。”
墨琮把自己的暖炉塞给墨昀,一脸的愧疚,眼里装的却是促狭的笑意,“怪弟弟考虑不周,忘记哥哥体虚”。他扬起眉毛,唇角带笑,“怕冷。”
墨昀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亏心事,这辈子才净遇上一些嘴上欠抽的人。他站起身,将两个暖炉丢进华服公子怀里,撩开帘子刚要出去,忽然转过头,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划出楚河汉界,一半明一半暗。
“冬天不怕冷可能是因为虚生内热,五心烦热,也是体虚的一种。”
等他走了,墨琮带着侍童离开画舫,路过一处医馆,他走进去问大夫虚生内热,五心烦热是什么意思。
老大夫捻着白色长须,脸上挤出几道慈祥的褶子,“公子不懂是正常的,虚生内热,五心烦热是体虚的一种,我们中医呐,又叫肾虚,公子把手伸过来,我先替你把把脉,公子这么年轻,无须太过担心,治得好的。”
一向人畜无害的笑容僵在脸上,墨琮觉得牙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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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