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让车夫把自己送到了午门,然后在急匆匆一定要跟来的秉文和小峰的帮扶下跃下马车。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问秉文和小峰:“我现在的打扮庄重得体吗?”
秉文上下打量,说出心里话:“……如果您要见圣上的话,就不是很得体。”
谢昭这一日出来得急,虽然套上了自己的官服,可是一头青丝并未用发冠束起,只是用一根青色发带随意扎起,上朝用的笏板也没带上。
可想而知,如果谢昭以这番面貌出现在圣上面前,礼部的人肯定要狠狠参谢昭一本,说他衣冠不整,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这样一想,秉文又是着急又是埋怨地看谢昭一眼:“公子出来得急,现在好了,还不是要回去重新打扮一番,这样可不是浪费时间了吗?”
想到元娘现在还在冯瑞明手中不知生死,秉文就更焦虑。
“回去干什么,这个样子出现在圣上面前才最好。”
谢昭哼笑一声,然后分别拍了拍秉文和小峰的脑袋,嘱咐道:“你们两个送到这里就好了,我一个人进宫去。记住了,待会儿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动,乖乖待在这里等我。”
见小峰还是双眼通红,泪珠在眼眶摇摇欲坠,谢昭缓了缓语气,弯下腰与小峰对视,温柔道:“小峰,相信我,你娘一定会没事的。”
小峰撞进他温暖明亮的眼眸中,心中酸楚,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他猛地抱住了谢昭的腰,哭着说:“谢大人,我信您!可是谢大人,你也不能出事,你和我娘都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谢昭心中一软。
他拿袖子替小峰擦拭眼角的泪水,柔声笑:“嗯,我们都会的。”
这话说完,他轻轻推开小峰,转身朝午门走去。
秉文握住小峰的胳膊,看着谢昭清瘦挺拔的背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从谢昭身上看到了几分逝去的老太爷的影子。
他面上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怀念,低声:“要是老太爷您站在这里,想必也会为公子感到骄傲吧?”
他想,虽然偶尔玩世不恭,可是老太爷,公子他终究还是成为了您期盼中的样子。
谢昭还不知道秉文此时满心欣慰,他来到了午门前,掏出自己的通行证给两个守门的金吾卫看,一本正经地瞎扯:“我今日睡过头来了,请两位行个方便,让我进去参加早朝。”
身负守卫宫门的职责,两名金吾卫自然对朝中的大多数官员有印象,更何况谢昭长得好名气又大,两名金吾卫在谢昭得了状元游街那一日就对他印象深刻。
通行证当然不会有问题。
其中一名金吾卫随意看了看,就把通行证恭恭敬敬地还给了他:“通行证是对的,可是——”他看着谢昭,面有难色:“早朝早就开始了,您现在去肯定来不及了……更何况,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
这名金吾卫是在委婉地提醒谢昭,今天不是初一十五,谢昭身为从六品官员,是并没有资格参加今日的早朝的。
谢昭知道这一点吗?他当然知道。
可是元娘现在已经被冯瑞明带走,他已经无法再等待了。
于是谢昭这会儿只能厚着脸皮收回通行证,继续对金吾卫道:“我知道今天不是朔朝,也不是望朝。”
他面色一正,十足严肃地看着两名金吾卫,眼神谴责:“但是我有要紧事要禀告圣上,难道这也不能进去吗?要是迟了,到时候圣上怪罪下来,你们能承担得起吗?”
两名金吾卫在这个职位上,也不是没被人这般恐吓过。
两人拦在谢昭身前,神色抱歉,可是态度却坚决:“谢大人,我们都是按规矩办事,请不要为难我们。”
这两人真是油盐不进!
谢昭没办法,只能使出杀手锏,叹了口气,手伸进袖中似乎要拿出什么来:“哪怕我有圣上给的御赐令牌也不行?”
御赐令牌?
两名金吾卫怔住:御赐令牌数量极少,目前也只有太子、成王和丞相三人才有,难不成这谢大人也有御赐令牌?
可两人转而一想,圣上又不是第一次为这位谢大人破例,只是一块御赐令牌,圣上会给谢大人也没多稀奇。
两名金吾卫内心已经有些动摇:“……您有御赐令牌的话,当然可以进去。”
“这话可是你们说的。”
谢昭眉眼一扬,从袖中掏出什么,淡定地把东西放入金吾卫的掌中:“东西给你们,赶紧放我进去,迟了可就要出大事了。”
态度无比自然。
金吾卫已经相信他是真的有御赐令牌了。
心中感慨着眼前这位果然是板上钉钉的准三品以上官员,金吾卫接过那令牌,低头一看,等看到手中的物件,他的双眸猛然睁大,一脸不可置信。
——这哪里是什么御赐令牌,分明还是刚才那一块刻有谢昭名字的通行证!
金吾卫再次抬起头来,果然就见谢昭已经跑出一段距离了。
想到还在进行早朝的圣上和其他朝廷重臣,他心中一跳,大喊:“不好,快拦住他!快来人,别让谢大人进去殿里惊扰到圣上!”
周围的金吾卫一听这话都是一愣,谁也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敢擅闯宫廷,更没想到这人还是最近风头颇盛的谢大人。
这一怔楞,谢昭又跑出去一段距离。
守门的金吾卫惊怒道:“快追啊!再不追,谢大人就要到殿里了,到时候圣上怪罪下来,你我都逃不过!”
他这一喊,其他人都回过神来,连忙朝谢昭追去。
于是一向井然有序的皇宫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混乱景象。
只见一群穿着绯色衣袍、腰上佩刀的金吾卫慌慌张张地追赶在一名穿着青色文官衣袍的少年郎身后,又是喊又是劝,一个个都让他赶快停下来。
前头谢昭跑得飞快,后头的金吾卫追得气喘吁吁,心中是奇了怪了:传闻这谢大人前几日不是遇险伤了右腿?怎么如今跑得和兔子一样,半分不见慢!
有眼尖的金吾卫朝前头谢昭的右腿看去,果不其然看见谢昭衣袍翩跹间露出的右腿上果然还包扎着绷带,甚至因为跑得急,那绷带已经隐隐渗出血来。
“嗐,这叫什么事儿啊!”
金吾卫着急:“赶快拦住谢大人,不过动作小心点,别伤了谢大人。”
这话还用他多说。
其他金吾卫心想,就冲着圣上对这位的恩宠,如今他们连说一句重话都不敢,更遑论动手伤人了。
谢昭的右腿的确伤得不轻,不过此刻事情从急,他要是单着一只脚蹦蹦跳跳,只怕马上被这些金吾卫抓回去。
两条腿当然比一条腿跑得更快一点。
虽然着力点都放在左腿,可是跑了一会儿,等察觉到右腿上不可忽视的刺痛,谢昭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还是觉得自己低估了伤势。
从午门去往朝会大殿距离不短,还要经过面积极大的御花园。
谢昭想到还有一段路才能到殿里,不由喘了口气,低低骂了句:“这也太远了!怎么往常上朝就没觉得有这么远?”
看到谢昭动作放慢,后头的金吾卫都惊喜异常。
有人喊:“快去拦住他!我们快要追上了!”
还有人一边追赶一边大声劝谢昭:“谢大人,您腿上的伤都渗出血了,您别跑了,赶快去太医院看一看腿!”
谢昭一边跑,一边回头喊:“你们不追我,我的伤口就不会裂开了!”
这下子金吾卫哑口无言:谢昭没有经过允许进宫,他们肯定是要追的。
腿上的伤口越发疼痛,谢昭疼得面色苍白,唇都有些泛白。可是看着身后已经快要追上的金吾卫们,也只能拖着受伤的腿继续跑。
后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昭刚要哀叹自己出师不利,手中就突然被塞进了一篮子的花瓣。
他怔楞片刻,就见到身旁一个衣着光鲜、大约十三四岁的姑娘正朝自己歪着头露出笑,怂恿道:“拿花砸他们吧。”
能在此地出没的女孩,八成是宫里哪一位公主。
谢昭急匆匆地道了谢,然后把花篮一掀,那盛满了一篮子的不同鲜花种类的花瓣就洋洋洒洒地顺着风飘到了金吾卫的身上,又因为花瓣实在太多,一时倒过来,跑得最快的两名金吾卫满脸都被花瓣覆盖。
视线被遮盖,动作自然又慢了下来。
后头的金吾卫上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两人一眼,又朝女孩恭声道:“静宜公主安好。”
等女孩懒洋洋地点头后,金吾卫才匆匆颔首,又紧追谢昭而去。
这一头,谢昭好不容易跑出了御花园,眼见朝会的宫殿就在面前,离他不过两三百米,他喘了口气,又擦了把汗,再抬头一看,才发现一队金吾卫正站在宫殿外的阶梯前,身姿笔挺地守护着这座宫殿。
身后的金吾卫大声喊:“快拦住谢大人!廖大人,快拦住谢大人,别让他进去!”
廖大人?
谢昭抬起眼眸,果然看到廖青风正站在那一队金吾卫最前面,饶有兴致地看过来。
见谢昭已经发现了自己,廖青风眉毛一挑,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谢大人今日略显狼狈。”
谢昭勉强一笑,停在他两米开外:“让廖兄弟见笑了。”
他在兄弟二字上加重音,定定地看着廖青风,指望对方懂眼色,好好做一个兄弟该做的事情。
廖青风当然懂他的意思。
见对方弯着眼睛点头,谢昭心下一松,就见廖青风笑眯眯看过来,紧接着右手一抬,轻描淡写地下了命令:“拦住谢大人。”
谢昭愣住,继而反应过来,狠狠瞪了一眼廖青风:这算哪门子的好兄弟!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廖青风这么做没有错,守卫宫廷本就是他的职责,他若是不拦着谢昭,回头被参上一本的肯定是他。
谢昭跑了这么久已经累了,此时见廖青风一队人堵在殿前,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只能叹了口气,无奈道:“好了好了,不要大惊小怪,我不跑了行吧?”
见金吾卫们仍旧紧张地看着自己,他抬起手:“不如廖大人亲自来看管我?”
廖青风上前来,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膀:“对不住了,兄弟。”
他带着谢昭往外走,几个金吾卫也跟了上来。
“这话是我该说才对。”
谢昭叹了口气:“到时候我会和圣上禀明一切,决不会让你们金吾卫因为我被责罚。”
廖青风也不和他说客套话,直言:“你说话算话?”
谢昭点头,低头似乎要去看自己的腿伤。
就在廖青风胳膊放下的下一刻,他忽然再度直起身子,风似的旋身往台阶上跑去!
廖青风连忙喊:“快追上谢大人!”
他身边的金吾卫马上反应过来,跑得最快的两人马上就要跟着往台阶上跑去,哪知道脚下似乎绊到了什么,身子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在地。
默默收回腿的廖青风假模假样地教训两人:“怎么走路都要摔跤?”
看着已经快要跑到殿里的谢昭,廖青风面上严肃,眼中却悄然露出一丝笑:“看样子是追不上谢大人了,你们都退下吧。”
这两名金吾卫面带羞愧:“廖大人,圣上怪罪我们该怎么办?”
廖青风笑:“谢大人不是说了么,他会担下所有罪名的。别怕,相信谢大人不会让我们难做的。”
今日的朝会并无太多事情。
各部尚书禀报了些琐碎事后,秦厚德正准备退朝,忽然间门口有一个青色的身影出现,那人扶住门栏喘了口气,又艰难地来到殿中。
有人擅自闯入朝会,百官都有些惊讶,不由纷纷侧目。
秦厚德皱起眉头,刚要责怪金吾卫看守不力,可是定睛一看,认出下面那人是谁,不由眉头一松,刚要责怪的话也吞了回去。
“请圣上原谅臣擅闯宫廷,打断朝会。”
谢昭跪在殿中,抬起头来直直地看过来。他的面色白皙到几乎要透明,已经湿透的鬓发沾在额角,虽然模样狼狈,但仍然不掩其俊逸灵秀。
少年文官腰背挺直,整个人就像是一根竹,目光灼灼,声音清越,整个大殿清晰可闻。
“臣今日拖着伤了的腿进宫,只因臣有一奏本不得不奏!”
秦厚德一听他这么说,面上便带出几分忧色来,不自觉地去看谢昭的腿。
谢昭遇险一事,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如今询问伤势显然不是首要之事。
秦厚德压下心中忧虑,皱起眉头,沉声道:“谢昭,说说你的奏本。”
谢昭冷冷一笑,扬声道:“臣要奏之人,乃户部尚书冯德麟和其独子冯瑞明!”
——一个从六品要弹劾正三品尚书?!
看着神色镇静、眉眼冷然的谢昭,满朝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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