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儿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在后山待着吗?”不知为何,方腊的这几句责备略显心虚。
“我都听到了。”方亳的话虽然只有五个字,却显得铿锵有力,不再虚无缥缈。
方腊的表情有些震惊,他凝滞了半晌,才缓过来,欣慰道:“亳儿,你愿意同为父说话了。”
可惜,他只是高兴了片刻,就希望落空,眼睁睁地望着儿子从屏风处径直走向了江策,随即向江策礼貌作揖行了一个学生礼,道:“向公子见礼。”
公子的称呼是江策让他叫的,江策有些不适应方亳喊他夫子,一是觉得这么喊把他喊老了,二是实在于心有愧,当初教方亳又何尝不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总觉得居心不太纯良,受不起师徒大礼。所以既不让方亳唤夫子,亦不用他行大礼,折中教了这么一个文人墨客专用的作揖之礼,算作他们之间的一点默契规矩。
江策伸手,习惯性地托起方亳弯腰鞠躬而作揖的拱手手势,算是承了他的心意,温声道:“亳儿,不必多礼。你近来可安好?”
有此一问也并非全然客套,实在是江策肉眼可见的看出了方亳状态不大好。因为,这孩子比当初被江策在路边捡到时还要更瘦些,眼睛下面格外明显的黑眼圈,眼白的地方也充斥着血丝,眼睑处全是一片赤红。
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江策实在没忍住,捧着他那瘦削的小脸,担忧地问道:“亳儿,你怎得消瘦成这样?你这眼睛……到底是有多久没睡好了?”
方亳还没回答,赵璟直接拉开了江策,小声训斥道:“注意分寸。”
江策先是一愣,而后顺着赵璟的眼神看向前方,江策这才注意到此时方腊的脸上早已乌云密布,仿佛极为不满自己幼子与江策的师徒情深,那表情看起来可以说是非常艳羡与妒恨。
于是,江策十分知趣的与方亳保持着相对舒适的距离,既不能显得太生分,亦不能显得过于亲密。方亳也很快领悟到这层意思,相当配合的体谅着江策为难的尴尬处境。他淡然回应道:“这几日,没睡好。”
闻言,江策也没太在意,随口关心了几句就没再说话了。
此时,座上的方腊不知抽了哪边的风,赵璟进来时他都没有下来行礼,这会儿倒是难得纡尊降贵地走下了神坛,来到他们几人身边,对方亳道:“亳儿,我们方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鉴于方亳刚刚一出场是和他搭了话的,于是作为老父亲的方腊也勉强卸下常年端着的架子,温言软语地询问着自己儿子。可惜,方亳还是没有给他回话,只是很轻地点了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离得近,江策可以很清楚的看见方腊脸上那种难以言喻的窘迫,江策习惯性地回头看了赵璟一眼,赵璟好像在用眼神回答他“别多管闲事”。所以江策听话的选择乖乖站在一边,静静等待这对父子上演尴尬亲情戏。
过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的方大统领才开了口,他出乎意料的用了征询意见的语气,看来是听进去江策一开始说的话了。方腊温声询问道:“亳儿,你可愿意跟着江公子离开这里?自此,此处的一切必定与你再无干系,你也能好好活下去。”
怎知,方亳却摇了摇头,道:“我不愿意。”
这一回,方亳是的的确确回答了方腊的问话,可这答案结果却不尽人意,所以,江策可以预料到方大统领的面上颜色不太好看,是事业确实如此,只是方腊的面容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看一些,甚至逐渐有些扭曲。毕竟从欣喜到失望,再到纠结,这样的心路历程走一遭,任谁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吧。
方腊怒道:“为什么?”
虽然可以看出十分恼火,却还是降了几分怒气,只宣泄了五分怒意,问出这三个字。
方亳依旧是那种不咸不淡的语气道:“我现在与你们并无不同,已经摘不出去了。”
话音未落,方腊那边十分的怒意瞬间蹿了上来,厉声呵斥道:“闭嘴!你这孩子瞎说什么!”
这激烈的反应顿时令本来还在围观父子亲情戏的江策和赵璟二人皆是一怔,江策奇怪地偏了偏头,又瞥了眼赵璟,赵璟朝他眨了眨眼,示意他“稍安勿躁”。于是江策继续忍住没插嘴,紧紧盯着他们。
只听,方亳又道:“我已经变成与你们一样的人了,将来会有什么下场我都能欣然接受,我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有人替我做决定,更不需要任何人替我顶罪。”
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江策实在是站不住了,他不等方腊发飙,也没看赵璟的眼色,直接问道:“亳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腊气得两眼冒青烟,浑身都在颤抖地呵斥道:“方亳,你休要胡言乱语!”深吸一口气,又面色青白地对江策和赵璟低声解释道:“还请二位,勿听勿信,童言无忌!”
只是,这一招呵斥好似对叛逆期的少年而言并没有什么威慑力,方亳视若罔闻地对江策恭敬答道:“回公子,我对不起您的教诲。”
他顿了顿,似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继而慢条斯理地道:“自那日在密林,我被姑姑他们带走以后,在前去杭城的路上,撞见了正往平江回去的朱冲一行。”
【“姑姑,你们不能这样对公子他们,你快放了我,我得回去。”方亳被捆住了手脚,正坐在前往叛军大本营的路上。
“他们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说不听呢!之前在帮源峒你帮着外人逃脱,你爹已经很生气了,如今局势如此紧张,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方百花嘴上恨铁不成钢的说着,脚下却马不停蹄赶着路。
“旁人我不管,公子不行,我不希望他受到半点伤害!”方亳很是坚定。
“哎~你这孩子,真是个实心眼儿。你放心,他们不会有事的,姑姑只不过请了一些江湖上的朋友拦住一二,等咱们走远了,那些人自会离开,不会真的伤到他们。”方百花见小侄子如此坚持,也不忍心再欺瞒他,只好据实相告。
此话一出,方亳在马车上一直拼命挣扎的折腾,才消停下来。
不过,狭路相逢,他们一行的马车走在一道比较窄小的乡间小路上,恰巧此时,对面也来了一行人,宽车高马,护卫与小厮们前后簇拥着,一看就是相当高贵富庶的官宦人家。
但奇怪的是,一般这样有身份地位的人家通常都会走官道,尤其是现在两浙路比较动荡不太平的时候,更是不会轻易出门,出了门也没谁会自寻麻烦,走到这样的山野小路上来。
可是那伙人走就走了,如此招摇也就罢了,车上的人还异常的盛气凌人,只听不远处传来一个极其不耐烦但却尽量显得温和的苍老男声道:“出了什么事啊?怎么还不走?”
仅仅两句话一出,马车上的方亳瞬间绷紧了神经,尤其在那人说完话的那一刻,方亳已然全身僵直,只片刻便虚汗满布,嘴唇发白,目光呆滞,蜷缩在车厢里不会动了。
他也没听清马车外双方的交涉,只是觉得脑子里翁翁的,嗓子干涩到说不出话来。
方百花在马车外叫了方亳好半晌,见车内丝毫没有动静,觉得蹊跷,便探身进来察看。一钻进马车,她就呆住了,吓了片刻,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替方亳松了绑,掐着他的人中,喊道:“亳儿,亳儿,你怎么了?你别吓姑姑啊,怎么突然这样了?!”
一阵连掐带拍,终于是把方亳从混沌中拉了回来,等他清醒了些,方百花急道:“亳儿,你这是怎么了?”
方亳攥紧了拳头,哑着嗓音,艰难道:“那个人,是……是那个人~”
方百花瞅着侄子惊恐的眼神,本来是一头雾水,随即因为刚刚自己的人与对面趾高气昂的仆从们起了些口角争执,似是顿时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对面那个老爷是当年强行买走你的……那个变态?!”
方百花向来说话直接,不会顾忌他人情绪,随即方亳瞳孔涣散,似是愤怒恐惧到了极致,而后又是突如其来的口吐秽物,吐了好久,几乎要把胆汁都呕出来。方百花心疼地看着方亳,只见他双目赤红,眼角的泪水不知是因为吐得太痛苦还是因为痛恨,在疯狂的彪着。
见此情状,方百花作为叛军副统领,女中豪杰,这些年在江湖上也混出了一点名堂的人,自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招了两个手下上车继续照顾方亳,纵身一跃,跳下马车,一抬手,冷声道:“马车里那个要活的,其余人全部给就地我灭口!”
话毕,不管是明面上的人,还是随行在暗处的江湖高手,全部倾巢而出,一阵刀光剑影,只肖一盏茶的功夫,对面明显不值一提的防卫瞬间瓦解。当马车上那个瑟缩着被拖拽下来的人一见到车外这番血流成河的景象时,瞬间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等方亳恢复了神智,朱冲醒过来的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到达了叛军大本营。
方亳也没想到,此生竟还有机会能再次见到这个害他夜夜噩梦,曾经久久不敢入睡,一见到稍微年迈些的达官贵人就本能作呕的人。他头一次认识到一个人的恨意可以充斥自己的所有,尤其在看到这个令他痛苦一生的人就这么被五花大绑在那里时,疯狂的怒意令他丧失了全部理智。
更何况手边摆满了消除这一切噩梦的利器,任谁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当时的方亳也不知道自己随手抓了一把刀还是一个锥子,还是别的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发了疯一样地举着利器冲过去,拼命地在那个噩梦身上扎了好多下,扎的血肉模糊,鲜血四溅。直到潮湿阴暗的密室里再也听不见那人痛苦的□□,再也听不见自己愤怒的咆哮,才有人上前把他从一片血泊中拉了出来,这一切仿佛才结束了。】
在向江策坦白了这一切后,方亳似是终于得到了一丝慰藉,他话说得前所未有的多,声音都有点嘶哑了。方亳跪到江策面前,几乎是低泣道:“当我逐渐恢复了理智,之前发生的一切,一幕幕重现,杀人的场景历历在目。我却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得到解脱,反倒是更多的痛苦和绝望将我淹没了,压得我再也透不过气来。”
此时,方腊早已闭着眼退回了自己的莲花座上。赵璟依然神情肃然的看着这一切,只不过把背在身后的手放到了胸前,抱胸凝视着一蹲一跪的二人,不发一言。
江策在听到方亳如此一番自白以后,脑海里只浮现出方亳偶尔认真读书,偶尔皱眉练字的乖巧模样,但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说:“他掉进了仇恨的漩涡里,再也爬不出来了。”
方亳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无声地在抽泣着。
而江策就蹲在他的对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时又该教些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太失败了,第一次带弟子就带成了这个样子,眼睁睁看着这孩子深陷泥潭,自己却无能为力。他只好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方亳的头顶,顺着他发丝的纹理,一下一下轻抚着,当作无声的安慰。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方亳的情绪似是缓了过来,他才仰着头,红着眼,看向江策。江策见状,慢慢把他搀扶起来,自己倒是蹲的太久,腿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在,身后的赵璟及时上前,托住了他的腰,帮他维持住了几乎摇摇欲坠的半个师长形象。
沉吟片刻,江策才道:“亳儿,过去发生的种种,是是非非,我都不会再作什么评断,因为你如今已经比任何人都要刻骨铭心的知道,仇恨,用以暴制暴的方式解除噩梦,终究不是良策。所以,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虽然,江策已经猜到方亳接下来要说的话,但还是本着来时的初心,想要偏心的多给他一条可以选择的路。
方亳坦然道:“我想留下来,承担我应当承担的后果。”
方腊怒其不争地骂道:“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闻言,江策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我尊重你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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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因必有果,恶人终将有恶报。不过,以暴制暴是不对的哦,不仅会受到律法的制裁,还会受尽良心的谴责,所以我们要让那些坏人通过正规途径受到律法的制裁,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哦!喜欢符中梦请大家收藏:(663d.com)符中梦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