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之前。
天色将暗未暗。
甘容嘴里叼着一根草叶,优哉游哉地晃着往前走,身后的青霜慢悠悠地跟着,看见青嫩的草叶就忍不住凑过去张嘴咬下,然后再疾跑两步,跟上甘容的步子。
“青霜,你都没发现你又胖了一圈吗?”
青霜不满地打了个鼻响,它还是个宝宝,还在长身体。
甘容若有所觉地回头,毫不客气地打量一番,嘲笑道:“没看出来长高,只看见你肚子又圆了不少。”
青霜装作没听见。
甘容揉了一把青霜的脑袋,雪白的鬃毛随着微风轻晃,衬在黑如松墨的马背上,好似石上青霜。
远处有人声响起,甘容看了一眼,是两个行脚商,眼角眉梢都是风霜,甘容感兴趣得将人叫住,看中了一盒泥人,虽然做工比不过郁纵的精致,却也是憨态可掬,喜人得很,于是爽快买下,揣进怀里,继续与青霜聊天。
只是没走两步,却听脚步声又起,莫非是这两个商人忘了什么东西?
甘容诧异地回过头,却正看见两柄寒光泠泠的剑。
不知何时,金乌已然西坠,今夜无月无星。
风声渐起。
……
青霜在夜里疾走,嫣红的血在身后一滴滴滴落。
它时不时地回头嗅嗅背上的主人,只担心一不注意,主人就再没了声息。
还好,还活着。
血把青霜雪白的鬃毛染成暗红色。
青霜是匹好马,它撒开四蹄奔跑的时候,就算是草原上最烈的头马也追不上它。但是它现在却不敢跑得太快,只能竭力维持平稳。
因为能坐在它身上与它一起肆意奔跑的人,已经不能坐着了。
要去哪里?
主人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青霜下意识地想回宗门,又生生止住了脚步。
它灵性十足,看得清黑袍舞动之间露出的衣角,正是武当的道袍,甘容之所以被刺伤,便是因为看见道袍时不可置信地一怔。
不能回宗门,伤了主人的坏人就在那里。
青霜想起前些日子的相处,没什么犹豫便向着郁纵的院落跑去。
奇怪,怎么不在呢?
好多人的气味!
青霜被空气中的烟火血腥味惊到,向着幽暗处跑去。
郁纵的气味越来越清晰。
青霜渐渐冷静下来,一路跑过去,直到闯到一个山洞中。
看见了一双阴郁而幽深的眼睛。
“嘶——”
终于见到了熟悉的人,青霜委屈极了,它叫了一声,去咬郁纵的袖子。
低头之间,露出了马背上生死不知的甘容。
***
郁纵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种境地下看见甘容。
甘容的状态很糟,一道伤口直直插向心口,若不是胸口的木匣子挡了一下,恐怕此时已经身死逍遥。
但是现在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甘容失血太多了,他脸色呈现一种不正常的苍白,与郁纵相比也差不了多少,身上的一身鹅黄衣衫已经染地黑红,胸口一片血花缓缓绽放,像是秋日着了火似的枫林。
郁纵看着甘容,神色莫名。
青霜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一动不动,它着急地拉了拉郁纵的袖子,希望能让主人醒过来。
郁纵看着青霜,拉了拉自己的袖子,袖子一动不动,他迟疑着伸出手,学着甘容的样子,动作僵硬地摸了摸青霜的脑袋,抚平它糟乱染血的鬃毛,青霜发出很轻的一声咕噜声,用松开了他的袖子,用大脑袋蹭了蹭郁纵的手臂。
郁纵让傀儡将青霜牵到了山洞外。
没了青霜,山洞突然寂静地可怕。
郁纵低头看着甘容。
这个人出现地莫名其妙。
奇怪的亲近。
受了这样重的伤,为什么要跑到他这里?他们明明是对头,他可是“声名赫赫”的人傀师郁纵,难道既不怕他将他做成活人傀?
郁纵伸出手,缓缓抚上甘容的面颊,然后缓缓下移,抓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手指苍白而修长,因常年打造傀儡,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薄的茧。
手指冰凉。
即便是甘容现在大失血的状态,也比他的手指要暖很多。
他在等甘容的时候,被夜风吹得失去了温度,等听见追兵的声音时,已经冰的握不住了。
甘容。
甘容……
手指缓缓用力,更多的皮肤贴合着手指,手指渐渐暖了起来,甘容呼吸不畅,苍白的面颊上被晕染了一片嫣红。
世人都说他的傀儡可怕,可是分明活人更可怖。傀儡的胸口可以是实心的材料,也可以什么都没有,可是活人的那一颗心,他即便是将之掏出来细细地剖了,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
也不知道,这一步踏错,会不会满盘皆输。
幼时门派有孩子淘气,将雀儿的窝捅了,里面三只幼鸟,摔死两只,还有一只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叽叽地哀鸣,好像婴孩的哭泣。有大鸟飞来又飞走了,那只幼鸟还是留在地上。
郁纵将幼鸟捡了回来,细细地喂着,这只幼鸟身体柔润而温热,与木头作出的傀儡截然不同。
郁纵喜欢趴在幼鸟的旁边,听它唱歌的声音。
门派的大人很少来找他,门派的孩子也都避着他走,他的屋子清冷而静谧,却突然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郁纵修理傀儡的时候,幼鸟会顽皮地去啄他晃动的笔尖,会停在傀儡上叽喳地叫,郁纵吃饭的时候,幼鸟会把头凑过来,去啄他碗里的饭,可是分明给幼鸟准备的食碗里面,米还是满满。
不可避免,郁纵将越来越多的精力放在了幼鸟身上。
直到有一天,他翻到了一条虫子,突然想起来幼鸟好像是吃虫子的,便急急忙忙地回房间去找。
可是回了房间,只看见了大开着的窗户。
幼鸟会飞了。
它飞走了。
郁纵怔怔的站在窗口,一双黝黑的眼睛看不见焦点。
他的手指微微颤动,肉眼难以细辨的丝线在光中跳动,一只胖乎乎的木头鸟儿跳了过来,它啾啾鸣叫着,与幼鸟别无二致。
它停在了郁纵的掌心,歪着头看他。
郁纵缓缓伸手,想去摸摸它的脑袋,怀里的纸包却突然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那只虫。
木头鸟需要吃虫子吗?
当然不需要了。
木头鸟在郁纵的身上跳上跳下,像极了幼鸟无法无天的样子。
有什么区别吗?
郁纵天纵奇才,木头鸟就连羽毛的柔软都别无二致。
看着分明没有什么区别的。
郁纵摸了摸木头鸟的脑袋,
木头鸟永远不会飞走。
郁纵将木头鸟放进木匣里,关上,落锁,放进角落。
手指微凉。
他的手一直都是凉的,只是现在却不可避免地变得暖了。
甘容已经无法呼吸。
只要再用力一点,只要再用力一点点……
利用也好,嘲讽也好,怜悯也好,他不知道的情绪也好,所有的这些都不需要猜测了。
甘容永远是那个,听见消息连牛肉都没来得及放下,傻乎乎地喘息着赶过来,看他有没有事的甘容。
郁纵的眼睛幽深,其中仿佛有旋涡缓缓转动,变幻莫测。
甘容一直紧紧握紧的手,因为窒息而无力松软,那只郁纵掰了很久都没有掰开的手松开,木匣滚落,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山洞竟好似震耳欲聋。
郁纵浑身一颤,好似大梦初醒。
他摸了摸甘容的手臂,因为失血而冰凉。
如果他死了,就永远是这样冷冰冰的样子了。
郁纵直直地看着甘容,最终缓缓地放开了掐住甘容脖颈的手。
甘容被掐地狠了,一连串地咳嗽,脖子上已经多了一道红痕,但是依旧没有醒来。
郁纵开始为甘容包扎。
郁纵医治人的本事向来不好,但是他学着甘容的包扎手法,倒也有学有样。
甘容给他包扎的绷带还没有解开。
郁纵第一次觉得,也许世上真的有因果循环。
将甘容妥帖包扎好,换了衣服,放在一旁暂且铺好的铺子上保暖,郁纵又操纵傀儡外出采药,取药汁给甘容服下,期间青霜已经吃饱喝足,还给自己洗了个澡,暗红结块的鬃毛总算又变回了白净的样子,山洞探进个大大的马头来,左看右看,生怕自己打扰了郁纵给主人疗伤。
见两人已经收拾妥帖,青霜就哒哒地踏着小碎步进了山洞,看看自己的主人,还没有醒,但是看起来精神状态好多了,便去蹭郁纵的肩膀,热烘烘的一团。
郁纵摸着青霜的脑袋,微微有些出神。
此时正是午夜,秋日夜气寒凉,青霜便站在洞口睡着,顺道也给山洞挡风,郁纵不能睡,他要看着甘容,免得甘容万一发热他不能察觉,听说有不少人都是受伤之后发热没有被发现,接过被烧傻了的。
到了半夜,甘容果然开始发热,那么大的一个人,被冻得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郁纵将两人包裹中的衣服都盖在他身上,他依旧缩成一团,青霜好像看出了主人的难受,便朝着山洞又走两步,甘容靠在青霜身上,倒是热乎了不少,只是背后暖了,身前还是冷的,便使劲儿往青霜身上缩,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这时候青霜的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甘容宠青霜得很,顿顿夜草不少,青霜饿了。
郁纵第一次发出一声长叹,只觉得自己真是欠这两人的。
郁纵便操纵着傀儡去割草,低头看看甘容,甘容发出了一声可怜巴巴的哼唧声,郁纵迟疑着运功,然后蹲下身将甘容往怀里搂了搂,甘容蹬鼻子上脸整个人钻进郁纵怀里,郁纵搂着热烘烘的一大团整个人以僵,也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他天生身上偏于寒凉,也很少运功使身上发热,过热的身体会影响到他的思考与手指的稳定,此时的体验倒是新奇,甘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只在耳畔露出被烧得发红的耳朵,郁纵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心想若是此时进行雕刻,恐怕就连最简陋的傀儡都无法制作。
真奇怪。
甘容果然很危险。
山洞中呼吸可闻,青霜低头吃草叶,发出沙沙的咀嚼声。
月亮渐渐坠了西天,山洞中有一束光照了进来。
青霜雪白的鬃毛变得金光灿灿,甘容露在外面的皮肤也染了一层金光,细小的绒毛闪闪发亮。
郁纵摸摸甘容的额头,轻呼出一口气,烧退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触碰,甘容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睫毛在阳光的照耀下也变成了闪闪的金色,瞳孔清澈,呈现一种漂亮的金褐色,让人想起秋天的枫叶。
郁纵突然想起甘容现在还在他怀里,登时身子一阵僵硬,脸上愈发没了表情,比门口侍立着的傀儡更像傀儡。
他怀里的甘容却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像阳光一样的笑容,纯净的好像未染凡尘的孩子。
“大哥哥,你是谁呀?”喜欢我记得我是大夫请大家收藏:(663d.com)我记得我是大夫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