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晚辈梓卿


        惊乱时,我才后知后觉地瞥见,枕边那册书上写着兵法图阵几个字。 这是男子惯看的书。 来不及多想,我一把夺回了木人,水蓝色淡淡衣影一掠而出,乘着缥缈的风消失在海棠苑尽头。 那人追出院子,拨开几个洒扫庭除的家仆,孤身站在一棵老树下彷徨四顾了许久。直至远处走来宾客,才又挂着笑容,拱手相迎。今日府中良缘大喜,他身为一家之主,自然不能失态。 我隐身躲在暗处,看着他与人远去的背影,重新戴上镯子头也不回离开了。 逝者已矣,迟来的深情,感动给谁看呢? 我挂着树枝跃上房顶,原是想抄近路赶去霜松苑看新娘子,也顺便躲开熙攘嘈杂的环境以免与人冲撞了不好。 但…… 房顶上碰见挡路的我着实没想到。 云中缓缓落下一个男人,穿着银白色的铠,俯首低眉:“姑娘安好。” 我起先一愣,然后做贼似的,上下左右望了望:“你能看见我?” 男人礼节性一笑:“姑娘的隐身术尚未能突破境界,凡尘肉眼自是看不出什么,如想要瞒过法行慧眼,就需多多努力了。” 我怀着防备打量他:“仙驾纡尊降贵到此,想是携了请柬,来贺喜的?” 男人开门见山:“在下是奉命来与姑娘传话的。” 他踩着金灿灿的阳光,半身微倾抱掌而推,正正行了个揖礼:“我家主子想见一见姑娘,望姑娘得空的时候,赴莫莱山一叙。” “莫莱山?!”我才脱口,便惊觉自己失态,摸住镯子暗暗压下思绪,尽力不让眼前这个人看出什么,“请问仙驾,你主子是谁,为什么要见我?” 男人静静道:“姑娘去了自然知晓。”随即又添上一句:“不过主子不想声张,还望姑娘能守口如瓶,切勿将此事告之任何人,包括那位同行的青衫公子。” 我架着手,欲准备施诀,把星若召进来:“不知你家主子是监视着魔界呢还是监视着秦府呢?” 男人想笑又不敢笑:“姑娘稍安勿躁,我要是心存歹意,你根本没机会施诀。何况,眼下一旦闹开,只怕对这家的主人不好。” 我看此人并非托大的样子,没准儿还真有几分本事,又想着星若剑伤未愈,若贸然与他斗起来,只怕也是一个输。何况,今日哥哥成婚,不能致贺道喜便罢了,怎么能再给府中惹麻烦呢? 男人再一次俯首:“总之,话已经带到了,主子会在莫莱山静候的。” 说完,清风拂衣而过,只剩下我在飞檐碧瓦中,聆听着落叶簌簌的声音长久无言。 不多时。 到了霜松苑,我荡着两条腿挂坐在树杈上,偷听洞门底下一个婢子与一个小厮互说闲话。 婢子绞着丝帕东张西望:“哎呀,你快站远些罢,青天白日杵这儿点眼,生怕别人看不出爷在里面?” 小厮摸着脑袋傻笑:“我这不是想多陪你说说话么。” 婢子顿时脸红:“谁要你陪了!” 小厮从怀间摸出一支红布包着的簪子:“等过些日子,我就跟爷讨赏,求他许咱俩成亲。” 婢子娇怯中多了一丝期待:“爷会答应吗?” 小厮将簪子包好塞进她手里:“放心吧,咱们爷最仁善了,我机灵点儿说一定能成的。” 婢子半羞半恼赶他走:“那你还不站远些,要是叫人知道爷在里面,不挨骂就好了还指望着讨赏呢?” 推搡时,小厮趁其不备,在婢子脸上偷亲一口,笑咧咧做贼心虚地跑远了。 几十年后,两个老人遥想今日,该是多么青涩美好的回忆啊? 我御风而下,凭着需多多努力的隐身术,径直从婢子身旁大摇大摆走进了霜松苑。 彩雀余音绕梁,廊上一排鸳鸯灯,各处贴满了大红囍字,就连庭中的盆景也披着红绸。 我走近时,一位丰匀的媒婆,正匆匆推着秦子琭出来:“哎哟我的爷,让您在里头待一会儿,和新娘子说几句话已是破例了,再不走叫外头宾客们瞧见可不成体统啊!” 秦子琭比从前高了许多,一袭金丝滚边的婚袍,长身玉立站在那里:“拜堂的时辰还早,要她枯坐一日,我怕受不住。” 媒婆笑盈盈地打趣:“受不住也要受啊,爷知道疼人是好事,但礼数万万不能出错,否则损了新娘子的声誉,让她以后在府中如何自立?” 他朝里头张望着:“可是……” 媒婆挡在他视线前头:“新妇进门,唯有坐住了福气,才是坐住了以后的好日子,您眼下一时不忍只怕会害她将来受挫。” 又追道:“爷不想叫人言可畏四个字淹没了府上未来的主母吧?” 话说到这份上,秦子琭无奈,只得点头:“也罢,好好照顾她吧,有何需要派人出来通传。” 媒婆忙与他欢欢喜喜地行了个礼:“恭送爷!” 秦子琭颌首后转身,拐过一座矮墙,正要出去。 我撤下隐身术,带着笑从绿荫里出来,一步一步缓缓地跟在他背后:“哥。” 他顿然一驻,风寸寸翻动着袖袂,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回头。 我站在斑驳的阳光下,与他一高一矮,身影重叠,轻轻道:“哥,子暮,回来了。” 许久,他还是没有回头,只依依垂望着身旁那道影子:“你还记得回来啊。” 语气中,既无质问,也不见苛责,却十足的严肃。 我也将目光投向地面上那两道相叠的重影:“回来贺你的新婚大喜。”说完勾唇笑了笑:“哥不欢迎吗?” “不欢迎。” 他转身,泪水簌簌而下,却像个孩子般地笑了。 “回自己的家做什么需要人欢迎?” 我吸了吸鼻子,揉着泪影婆娑的眼睛,站近两步打量这件金丝喜袍:“我哥今天顶好看顶好看了。” 他抿起嘴角,眼弯着丝丝笑意,掌心在我头上揉了揉:“就算不好看我也是你哥。” 默了半晌,哑着声,又道:“永远都是。” “哥……” 多日来的委屈涌上心头,我一下扑进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秦子琭有些无措:“怎么了?” 我用力地摇头:“没事,想你了,想娘亲了。” 他紧紧皱眉:“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我把头摇得更厉害了:“没有。” 他不大信:“真的没有?” 我仰头咧出一个笑:“真的没有。” 他转身,拉着我就要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我派人把繁缕苑收拾出来……” “不!”我愣了一下立马将他拽住,“这趟,我只回来一日,最迟等看你拜了堂就走。” 秦子琭那身大红金绣锦袍,映在一缕明媚阳光下,神色却是灰白的:“为什么?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还是因为我母亲,或者因为子玥,因为国相府?”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我与秦府这座高墙之间,充斥着一重重数不尽的阻隔。 最大的阻隔是我自己。 这座围笼烙着嫡庶尊卑四个字腐朽了娘亲一生,从五年前我决心离开的那一刻开始,秦子暮就不再属于秦府。 于是,我沉思片刻,编了个体面的故事:“那年,你被国相府重伤,恰逢瑶台上仙施以雪莲相救。为报答恩情,我自愿拜入门下,斩断红尘做他的弟子。今日,上仙开恩,特准回来探望。时辰一到就得走,否则延误修行,便是不妥了。” 秦子琭听得茫然:“恰逢瑶台上仙?斩断红尘?修行?” 我歪着头笑:“我如今修的仙门法术,否则如何瞒过众人,径直溜到这里来?” 他迟疑道:“此话当真?” “我是那种爱撒谎的人吗?”我目光闪了闪,“即便是,可雪莲从天而降,实实在在把你给治好了啊?” 说完,我不等他反应,摸出星若给的那枚锦盒:“这是师父让我赠予哥哥的新婚贺礼,将来拿给孩子佩在身上,可以护身哦。” 秦子琭还在发愣,这时外面一阵脚步,来人紧张兮兮喊着爷。 趁他应声回头的间隙,我慌忙吓得转身,变了个模样。 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反正看个头是个男人,穿着浅绿色的衣裳。 唔,这衣裳,好像昨儿个,星若穿过的那件。 大抵变成星若了吧? 适才被丫鬟赶走的小厮此刻急匆匆跑进来:“我的爷,咱得赶紧走了,老爷正往霜松苑来呢!” 秦子琭也是一惊:“父亲不是去海棠苑取临军对阵绘本给兵部来的张大人吗?” 小厮不明就里:“是啊,可我瞧着,老爷神色匆匆,像专程过来堵人的。论理,海棠苑离霜松苑远着呢,老爷就算手耳通天也不应该这么快知道啊……” 说着说着便看到了我:“诶,这是哪位,蕊儿你放进来的?” 被唤作蕊儿的婢子惊愕道:“怎么会,打少夫人入屋,奴婢一直守在外边儿,除了爷连树叶子都飘不进来!” 要不是我捧着方才拿在手里的锦盒,只怕就连秦子琭看到了也要懵,他背对背退过来小声嘀咕:“果真不愧为上仙弟子,学得一身好本领,我现在信了。” 我有些恍惚,抬头看了看阳光,隔着袖袍拽住他的手:“别让老爷知道秦子暮回来了。” 话音落,又是一阵脚步,小厮和婢子同声怯怯:“老爷好。” 秦子琭温润有礼:“父亲。” 那人显然迟疑住了:“你怎么在这?” 呃,他专程过来,不是为了堵秦子琭的? 那是堵谁? 堵我? 不可能,在海棠苑时,我逃得脚底溜风,他如何能看真切模样? 难道是娘亲的木人叫他起了疑心? 秦子琭恭敬道:“回父亲,因今日府中事忙,我怕夫人初来乍到不习惯,所以想问问蕊儿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那人轻掸了掸袖摆:“就算今日府中再忙再乱,一时不周亏待了别处,也不会亏待了这里。” 随即板着声轻斥起来:“拜堂之前,新人不得私下会面,万一叫宾客瞧见成什么体统?疼爱妻室固然好,可往后余生数十载,多的是时间相濡以沫,非得要在今日坏了规矩?” 秦子琭忙道:“都是子琭的错,与夫人没有关系,请父亲不要责怪她。” 那人听罢甩手道:“我责怪她做什么,要怪也只怪你,眼看当家了,还似小孩,没规矩!” 说话间,那人走过来,徐徐靠近了几步:“这位是?” 我抓着手腕,压紧了木镯子,连呼吸都是沉重。 秦子琭解释着:“这位是子琭的朋友,今日府中大喜,特来相贺,他叫,叫……” 索性,我舒口气,转身俯首一拜:“晚辈穆梓卿见过秦大人。” “穆” “梓” “卿” 他喃喃着,一双剑眉下,目光直刺过来,如午后的烈阳般,灼热炙烤在我脸上:“穆公子从前可曾来府中拜访过?” 我谨守着外客应有的礼数:“从前子琭盛情相邀,可惜一直无缘入府拜见,今日得幸前来是晚辈的福气。” “没来过?”他压低了嗓音轻喃片刻,摩挲着手间的玉扳指,眼中泛起丝丝微红,“穆公子今日是一个人吗?” 我沉了沉眸子,没什么表情,却很恭敬:“是。” 他嗓音沙哑,身子有些不稳,颤抖着揉揉眼眶:“午后的太阳虽然大,可气候渐渐转凉,也要注意穿衣,别着了风寒。” 我一怔,安静了很久很久,正色的脸上浮起一个礼笑:“多谢大人关心,晚辈听闻前些时候,大人受风寒卧床了几日,如今时气反复您要保重身体。” 他好似很高兴,忙点点头,笑了:“哎。”     喜欢夙世青雀台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夙世青雀台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