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街灯的车道上,光靠微弱的发电机式脚踏车车灯让人相当不安。这条路应该已经很久都没有车子通行,到处都散落了枯枝、碎石子或是土块。而且我后面还坐着奈月,无法随心所欲地操作龙头。胶着的黑暗缠绕着我的手臂和大腿。
「喂,危险啊!骑慢一点比较好。」
严峻的夜风中,奈月用没有什么起伏的语调小声说着。她两只手抓着我的肩膀。我摇摇头,大声回答:
「如果在抵达海边之前你就消失了怎么办?」
奈月站在后轮的轮轴上,所以我们之间身体接触的部分只有肩膀和手。而且我在制服的风衣外面又穿了件双排扣大衣,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体温。所以有时候我因为担心她有没有好好站在后面而回过头确认。
「你知道路吗?」
奈月又细声说。
「不知道。但是刚刚有道路标志。」
不过是看一眼那个绿底白字的标志,也能让我稍稍安心,所以我们大概已经无法在远离文明的地方生活了。可是靠脚踏车车灯的光看不太清楚上面写什么,只看到有个往前直走的箭头。
一直往南走就对了,我猜。每一条道路都会通往海。但我不知道在抵达之前是否得先越过几座山或几条没有桥的河川,又或者说不定就算海出现了我们也不会发现。如果已经没有水了,也就不能保证我们能知道那是海。我们现在奔驰的这条路,搞不好以前是海底。
太阳完全沉没之后,我的方向感和时间感也都消失了。我们把脚踏车搬到纪念公园的悬崖下,把车牵到从远处便能看见的道路上,就这么开始朝着我们认为是南方的方向奔驰。
耳畔混杂着风吹树枝沙沙作响的声音,我猜道路两旁的黑暗大概是座很幽深的树林。偶尔在脚踏车灯照着的狭窄视野之中,会突然跑出纯白色的道路护栏。全都是急转弯,我开始担忧我们是否真的朝南而行。只有看到月亮在右前方这一点,是唯一的标记。
「要是搭电车就好了。」
奈月嘀咕着说。
最后一班电车已经没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通往海边,况且我们没有钱。我想到了好几个藉口,但是真正的理由,是为了她的手放在我肩上的触感。我一直很想碰触她看看,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消失。可以不用说话也不用看着她的脸,又能碰触到她的方法,就只有两个人共乘脚踏车了。况且,这样做能令我觉得自己好像能为奈月做些什么,就算我再也不能为她做什么。
我怀抱着这份暧昧的甜蜜痛楚,就这么背对着奈月。希望在黎明来临之前抵达海边,然后将一切洗去。我如此祈祷着。
道路穿过了山林,经过了蜿蜒的坡道进入平原。伴随着微风吹拂,草地在车道两旁舒展开来。不论走了多远,也看不到一个建筑物的影子,更别说灯光了。这附近以前应该是神奈川县才对。田埂区分出细细的四方形土地,明显看得出是有人在照顾的田地。这里曾经有过村落吧?可能是房子跟人都消失了吧?
奈月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休息一下吧。两人共乘的时候大概都是坐在后面的人会比较累。如果坡道多的时候更是如此。我好像还能骑很远,所以不想停下来。我很怕在抵达海边之前奈月就消失了。
但是在田地边看到那栋建筑物时,我不由得煞了车。车轮下的碎石子都散了开来。「呀!」奈月轻呼一声,撞上我的背。
「停下来的时候要说一声嘛!」
「对不起。」
我半出神地回答,再度眺望那栋建筑物。它的轮廓是正方形的,高度不怎么高,但是看起来像是水泥建筑。乡下有这种东西?而且,为什么只留下这个?是不是观测所还是什么的。
更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屋顶上安装着大型天线。即使在一片黑暗中,也可以看得出一个把月亮切割成十字型的粗大构造。
天线?
「这是什么建筑?」
在我身后的奈月也喃喃问道。
「进去看看吧。」
我们把手机的液晶荧幕当作手电筒,试图寻找那栋建筑的入口。大楼玄关的玻璃都破了,完全找不到任何有文字的告示牌。拉开因生锈而发出倾轧声的门,我们一脚跨了进去,奈月害怕地跟在我后面。
我立刻发现了生活的痕迹。楼梯的内侧,是一个有四个水龙头的水槽,自来水是通的,在张开挂着的洗衣绳上吊着的毛巾也还很干净,马桶里有排泄物的味道。二楼也有和室,奈月说会不会是公民会馆。
上了楼梯的阁楼里,堆满了一捆捆像纸堆的东西,连个踏脚的地方都没有。它们往楼梯边凸出去,一个不小心就会崩塌似的。
「…这是…唱片?」
奈月从那堆山顶拿起一张扁平的东西,自言自语。我用手机的光源照着,那确实是唱片的封套。那是吉米罕醉克斯的现场演唱会专辑。我因为满屋的油臭味和灰尘味而闭住气息,再一次环视整座阁楼。这里有几张唱片?随意堆出的唱片塔有膝盖那么高,在微明的灯光下数得出大概有二十几堆。而阁楼深处,往屋顶突出的门旁边,放着一个由几个大型电容器跟回转轴组合起来的复杂装置。最大的回转轴笔直地伸向阁楼的天花板,这多半是FM播放用的发信机。
我们被大量而沉默的音乐包围着,暂时呆站着不动。脚下的烟灰缸里有许多烟蒂,黑色的唱片堆到处蠢蠢欲动。奈月用手遮着脸几次四下张望,自言自语道:
「没有唱机。」
我也点点头。有这么多唱片,却到处都找不到唱盘或扩大器。
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DJ。
奈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在成堆的唱片之间铺着的一块双层坐垫上坐下。
「我好想听这一张,这张唱片行里没卖。」
奈月说着,从身旁的唱片堆中取出一张珍妮丝贾普林的《Pearl》。这是广播里常常会播的一张。我也好想再听一次贾普林那温柔撩动人心的歌声。
佘月把唱片放回唱片山堆中,她手部的动作显露出疲态,表情也是。我也是,这才察觉我的膝盖有点酸。我只好在楼梯上坐下,屁股下粗糙的触感不知道是灰尘还是沙粒。休息一下吧。被一堆无法播放的唱片包围,真是奇妙的感觉。
「那个DJ,果然是消失了吧……」
奈月看着烟灰缸小声地说。这是几天前吸完的烟蒂?这些烟又是他从哪里拿来的?
「他没有消失。因为我还记得他呀,DJ SATOSHI。」
「记得的只有名字吧?」
听了奈月的回答,我陷入沉默。
是有这样的事。我也知道奈月。她正在消失,只留下名字,这是个残酷的现象。
「几乎跟死了没两样,也许只有在广播中播出音乐的时候,他才存在在这里。所以唱盘跟他一起消失了。」
这是留下的残渣,奈月低声说着。
「有这种事吗?」我说。奈月轻轻地点点头。
「我也是这样。」
「我对你几乎已经消失这回事,完全不能理解。」我说。「因为,你还好好的在这里,看起来也很正常……也都有来上课。你也有跟班上同学说话。」
「因为我只能存在于三年一班里。」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奈月看。
「我只存在于那个班级里。那个班级也即将结束了,所以我也会跟着一起消失。」
「什么意思……」
三年一班快要结束了。是的,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
「大家会发现,班上其实没有水岛奈月这个人。在毕业典礼上,每个人的名字都会被喊到对吧?而我的名字只留在同学的记忆之中。」
残渣。
我被一阵寒气震得全身发抖。这是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是怎么把奈月和这个地方连结在一起的?
对了——我发现奈月时,她存在于三年一班的教室里。我沿着记忆回溯。桌子多了一张。那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二月底的时候。是跟什么事情连结在一起的呢?二月底,发生了什么事?汤泽照相馆消失了。须藤老师消失了。这些应该无关吧?是其他的事情。三年一班和奈月的名字,记忆还有——
「啊……」
我发出声来,奈月的肩膀抽动了一下。
我想起来了。
毕业纪念册。
我用那台Nikon U拍了照片,编辑用的照片。
「所以我说请你不要想起来。」
奈月用湿润的声音小声地抱怨。但是一切都太迟了。我第一次失去奈月,就连当时的心情,都倒带似地流进心里。甚至连我把负片放进信封时的触感都想起来了。
我把快要消失的奈月的照片——把不应该还存在于三年一班的她、不应该还留在谁的记忆中的名字,编进了毕业纪念册。我只是不想失去她,不想接受她已经消失的事实。
奈月的生命因此又得到了一点延伸。从毕业纪念册发给同学之后,到毕业典礼之前,正好一个月。她成为我们班同学记忆的残渣。
「……奈月,我……我……」
我发不出声音来。我实在很愚蠢,做了这样的事情也于事无补,只是把奈月伤得更深而已。然后我只会再一次失去奈月。
「这件事,就算了啦。」
奈月说着摇摇头,抱紧膝盖。
「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你能做的了,你只要了解这一点就好。」
奈月将会消失。而我却无能为力。
这样的想法,终于成为一种真实的热度传到我的心脏,在我的五脏六腑里四处攀爬,戳破我的皮肤,烧着我的侧腹。我抱住自己的双臂,静静闭上眼睛忍受那股热。不久,一阵凶恶的疲劳流了进来,我的意识也被拉进飘着灰尘味的睡意中。
*
我因雨声而醒来。肩膀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唰啦一声崩塌掉落的声音踩扁了雨声。我在微暗的晨光中,甩了甩满是睡意的头,朝四下看了看。烟草的味道传进鼻腔。对了,是唱片。整堆的唱片倒下来掉到楼梯转角,我连忙站起来跑下楼梯捡起唱片封套。哗啦哗啦的雨声还未停歇,我的心情焦虑起来。
我重新堆好唱片,才终于发现那不是雨,是我书包中的收音机。它的时间设定又启动了。也就是说,现在是早上五点吗?我不小心睡着了吗?我把手伸到书包里,关掉喧闹地吐出满天风沙的收音机。
然后,我突然想起来,开始搜寻奈月的身影。她的身子恰好蜷缩在一叠唱片山里睡着。她没竹消失,还没有消失。我把背按压在墙上,安心地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把手放在胸上,总觉得昨日的痛还残留在那里。好想就这么埋在唱片堆里,沉睡到一切都结束。可是我接下来还会再一次失去奈月,所以我非得朝海边去不可。我已经不明白这个坚持的理由是什么。不是为了补偿,也不是为了逞强。
奈月醒来时,四周还很昏暗。她用朦眬的睡眼凝视着我,我觉得她在对我微笑。但是,随后马上转为强忍哭泣的表情。
「现在几点了?」奈月说。我打开手机给她看,她从唱片山之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那个……」
我想起昨天奈月说的话,很惶恐地问:
「也就是说,毕业典礼结束后,你就会消失?」
若真如此,那么奈月所剩的时间大概还有十小时。
「我不知道。」奈月摇摇头。「大概是吧。」
我咬住嘴唇,只剩下十小时的时间可以和奈月相处。尽管如此,我还是只能踩着脚踏车向前迈进。
我们两人拍掉下半身的灰尘,又重新眺望了一下这间狭窄的阁楼。
在微明的天色下看着这间播音室,仅容转身的空间,唱片封套和机器上触目所及,都是污垢,到处都是焦痕。我试着想像,在奈月刚才坐着的坐垫上坐着一个人,从这座混乱的山脉中用一根指头找出他要的唱片,丢进唱盘,然后拉过麦克风,开始讲话的情景。但是没有成功。我不知道机器的使用方法,也不知道那个DJ是什么样的人。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生命的迹象。全是一些已死的人唱的歌,如果没有唱盘,这些只不过是墓碑而已。
奈月蹲了下去,从书包里把CD一张一张取出来,叠在坐垫旁边。再添上了一个新的小小墓碑、一座墓地。然后她便开始走下楼梯。
我最后一次回头望着这间播音室。曾经让数万人狂热的摇滚乐残骸,寂静地等待着黎明到来。总有一天所有的音乐都会找到这条路。虽然不能从人身上夺走音乐,却可以从音乐身上夺走人。如果无法传达到任何人的耳里,音乐,甚至连声音都称不上。
外面还很昏暗,起了微寒的雾。这是最冷的时刻。我心想直接穿着大衣飞奔出去就可以了,侃我们两人骑着车在砂石路上走了一小段,奈月打了个喷嚏,我发现她放在我肩上的手在发抖,道才想起她的水手服外面没有穿外套。我煞了车,把大衣脱下来递给她。
「不用,我不冷。这是你的大衣吧?」奈月回嘴。
「不,你好像很冷。」
「我不冷。」
「可是……」
「为什么你……」奈月瞪了我一眼,或许是因为寒冷,她的耳朵红红的。「你总是只注意这些无聊的小事,对于更重要的事——」
奈月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把脸撇到另一边去。
「其实,我踩的时候不穿大衣比较轻松,所以你穿上吧。」
我试着这么说,奈月才总算带着微愠之色穿上大衣。
「对不起,我想不到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不要道歉。」奈月说。「我不是为了要你道歉才跟你一起来的。」
肩头上她的双手放得比刚才更重了一点,我再度往微暗的道路骑去。冷风轻拂着我的颈子。道路再次深入山中,有一段路是很陡的上坡路。我们推着脚踏车走过充满湿冷空气的树林。柏油路到了尽头,我们一时之间没发现自己在铺满了枯叶,像是未开发的路上迷了路。
若非我们撞到一座像是废弃的高尔夫球场高大网子的一角,也许就得这么在山里流浪了。我们从网子的破洞进入场内,来到因为没人整理而满是杂草的球道。无论我们怎么走,远处可见的高尔夫俱乐部会所的屋顶也没有靠近我们分毫。好不容易来到高尔夫球场正门的停车场时,天已经亮了。从升起的太阳方向来看,走出球场后下山的那条车道,应该就会通往南方。
在中午前,我们进入了有人烟的区域。虽然是比我们住的城市小很多的村落,但有小学、邮局,连车站旁也有连锁超市。为了不让人对这身学生制服有所怀疑,我和脚踏车一起藏在超市的后面,奈月则扣紧双排扣大衣进去买东西。就算这世界要结束了,还是会口渴。
我和奈月把脚踏车停在一条小河的桥上,轮流喝着一罐宝特瓶装的茶。河川的声音掩盖了我们之间的沉寂。空气中有草和水藻的味道。阳光映在河面上,或是稀疏或是贴着河面。
奈月真的会消失吗?这个想法突然涌现,像酸一样侵蚀我的意识。会不会是我多心了?昨天说过的事情也没有跟其他同学确认过。数位相机中的奈月是透明的,也许是我看错了也说不定。搞不好太阳就这么下山,黎明又到来,只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地过了一天。
因为奈月看起来一点都不哀伤。明明我心里这么痛苦。
「那个……」
在开口之前,干渴的喉咙跟嘴唇都痛得不得了。也许我自己知道这是个空虚的希望。
「你为什么这么平静呢?其实你全是骗我的吧?」
有好一会儿,只听得到水声。奈月的脸上一瞬间闪过凄楚的表情。然后她把宝特瓶放在桥的栏杆上,从我的口袋拿出手机,把镜头对准自己拍下一张照片。
我看了液晶荧幕吐出的影像,咬住了下唇。里面只映着油漆斑驳的栏杆和栏杆间的水泥路,还有前面稀稀疏疏的几户人家。
到处都找不到奈月的身影,连一丝淡淡的影子都没有。
我困难地吞下梗在喉头的热气,吐了一口气。奈月把手肘撑在栏杆上俯瞰着河面说道:
「我对自己的消失,并不在意。」
因为这是她已知的事实了。奈月的细语落在水面随水流漂散。
「你不是在勉强自己?」
「不是。」
奈月对着河川数度摇头。
「我痛苦的是,你或许会永远记得。我消失之后,你会一边拚命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同时却一直被这个谎言牵绊。我绝对不希望变成这样。」
所以她才会把照片跟负片都烧掉了。也拒绝我的Nikon U。我这么想的时候,才第一次产生强烈的愤慨。为什么奈月非得消失不可?她跟我一样不过才十五岁,她是犯了什么罪非得消失不可?在我不知道的国家、我不认识的人,消失个几万人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是奈月?这种心情连在得知恭子阿姨消失时都不曾涌现。怒火宛如可以熔掉钢铁,这样的怒气烧尽了我的五脏窜上喉头,差点要从口里溢出来。
但是我闭上眼,静静听着河水的声音,用指头筛选出奈月不知何时已与河水声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怒火已经消散。因为一切都被寂静的春日正午吸了进去。然后我只要忘记就好。
就在我把手机的影像删除,打算收进封着的口袋里时,我发现了那件事。是简讯。我把内文读了两次,花了一点时间理解意思,然后确认手机通讯录。
我发现在我心里最深处,有一种和刚才不一样的热在跳动。我停下呼吸,闭上眼睛,确认了好几次这种感觉。
「你怎么了?」奈月说。
「没什么。」
我摇摇头。
我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为奈月做的事了。就连忘记她也办不到。
然后,我只能祈祷海已经消失。希望那个没有水、到处充满虚无的世界终点景色能把我的记忆都吸走。
我让奈月坐在脚踏车后座,沿着轨道旁的路骑下去。因为我对那个在路线图上看到的终点站名称有印象,好像就在海边吧。
我沿着铁路和车道与河川骑了好一段路,河岸两旁是已经长出蓓蕾的山樱树。总觉得一直踩着踏板,心情似乎也逐渐被漂白了,仿佛正走在一条以前曾经走过、令人怀念的道路一样。
在第三站,河川大幅往右侧弯行,离开了铁路和车道。四周以篱笆围住的大房子,没有一栋有人住的迹象。览也看不到一只。天空中午后的太阳,也只是温暖了布满尘埃的屋瓦和冬青树篱笆而已。
「不沿着河走吗?」
当我越过平交道想到铁轨另一边去时,奈月在我肩膀后说:
「沿着河一定会到海边吧?」
「追着铁轨走比较快,沿着河走不一定有路。」
「我不到海边也没关系。」
「为什么?怎么回事?」
奈月沉默了。我发现她放在我肩上的双手,比刚才稍微用力了一点。越过平交道后,我把龙头往右边打。连屋顶也没有的露天月台,从我右手边流逝。在剪票口——其实只是普通的栅栏缺口——前我把车停了下来。记载着站名的牌子和白色的时刻表,用铁丝固定在栅栏上。
「因为,到了那里之后……」
奈月说着,下一句话被吹散进风里了。我又踩了踏板。
只要不抵达海边,她就可以不消失吗?
这真是个愚蠢的想法,但她的心情大概跟我一样。我已经既不愤慨,也不哀伤,只希望奈月不要消失。正因为知道不会实现,所以这个愿望就像冬天的晴空一样坚固且透明。
又一个车站缓缓在我们右手边经过。这个时候我会放慢踩着踏板的脚,盯着车站名称和时刻表看。没有站员、没有乘客、也没有列车停靠。我心想:为什么会特意留下这样一个车站呢?如果仅仅只是用来当路标,也太凄凉了。
树木在道路的前方展开,突然出现一个急转弯。
下了这道斜坡,不知不觉进入街市。柏油路上积了一堆不知道是灰尘还是沙尘的东西,大约有两公分那么厚。每一台被丢弃在路肩的汽车上都沾了干涸的淤泥、车轮脱落倾斜,车门也因为生锈掉了下来。很多人家都有烧焦的痕迹。水泥接缝处蒲公英开得茂盛,还有成群的纹黄蝶。视线中,看不到其他会动的东西。天空中甚至连鸟都没有。
在这座无声的街道上,我只是一股脑地往南走。
抵达终点站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被漆成红色和绿色的小车站因为日晒油漆已经剥落。剪票口和月台上都没有人影。时刻表上一片空白。
脚踏车停车场稀疏地留下几台脚踏车,可能是因为海风的关系,没有一台不是爬满了铁锈。车架也好车轮钢丝也好链子也好,看起来全都像经过很长的岁月,融合在一起枯朽了。
奈月从车上跳下来,我则把脚踏车的停车架放下来。
车站的四周可以看到防风林还有用有铁丝围起来的停车场,以及几栋两层楼的旧公寓。公寓的楼梯全都已云朽塌陷。铰读掉的门被强风吹得啪啪作响。停车场上堆积着零件几乎被拔光的废车。而看板和道路标志也都因为日晒完全无法辨识。
空气中有一种我没有闻过的味道,但却知道其中蕴含着怀念的感觉。
是海风的味道。
剪票口前的旋转门面前,有一条笔直宽广的车道。椰子树代替了路树整排种植在中央安全岛上。前进了数公尺,沙包被堆得厚厚高高的,显示禁止进入的黄色和黑色围篱将我们和世界的终点隔开。傍晚天空开始变的鳞状云,在围篱的另一边震开来,董灰色的堤防阻挡着。
风从那一头吹过来。我听到比风声还要低沉、清脆的声音。
奈月朝霞防走去,她的黑发和双排扣大衣的衣摆被风吹乱。我追在她身后,置的味道更强烈地往我脸上吹了过来。
走上被堤防截断的短梯,大海就在眼前。
钝色的沙滩上和被溃散的夕阳整片染红的天空之间,横着以数千种颜色混合而成、颜色早无以名状的海。起伏的浪头微微映照着菅的颜色,然后破碎,在浪霞的白色中笼来,周而复始,恒久不停。远处的海面熊熊燃烧着,仿佛一条火焰跑道,笔直通往水平线上的太阳。
涛声和海风沙沙地拍打着我全身。接着,我看见奈月的背影慢慢走下紧接在沙滩旁的水泥梯。她的黑色长发随风飞舞,大衣的衣摆也不住飘动。
全是骗人的,我心想。海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吗?什么干涸的海底会把记忆吸光,只不过是骗人的鬼话。然而很不可思议的,我却没有感到绝望。或许其实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我握住肩上背的书包背带,走下阶梯。奈月一边在灰暗的沙滩上留下暧昧不明的足迹,一边朝着大海的方向走去。
我在海岸线追上了奈月。波涛声一再重复地朝我们冲洗、拍打、推挤再拉回。奈月的脸颊湿了,几根发丝贴在脸上。海浪几次打湿了我的指尖。奈月连脚踝都浸在拍打上岸的海水泡沫里。
「好像笨蛋一样。」奈月嘟囔着。「水都在啊。」
「嗯。太好了。」
奈月回过头。
「为什么?你不是想忘记一切吗?」
「这个已经无所谓了,我猜我大概只是想看看这幅景色罢了。」
奈月低头看着海岸线,只有耳朵从发间露出来。
「我也觉得无所谓。」奈月说道。
就算海只是个把世界终点埋起来的大水洼。就算它不会把一切都吸走,也全都无所谓了。
「反正只要我消失,你就会忘了我。」
「对不起,奈月。」
听了我的话,奈月把半边脸对着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海风还是眼泪弄湿了她的脸颊。
「我想,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你说……什么?」
我伸手去摸风衣的口袋,那里摸起来硬硬的。
「莉子刚刚传了简讯来。」
奈月的眼睛被染成和海水一样的深蓝。
「她说毕业典礼已经结束了。那是当然的啦。」
「……那又……怎么样?」
「莉子说你的电话号码已经从她的手机里消失了。我刚刚也看了我自己的。消失了。」
疑惑的微光在奈月瞳孔里的海洋摇曳着。
「你还不懂吗?你已经消失了。」
然而我却还像现在这样记得她。
「所以,既然现在我还记得你,就表示以后我仍会记得你。」
「你怎么能保证呢?」
奈月用哽咽的声音说。她摇了摇头,我才终于发现从她脸上散落的是泪滴。
因为我知道。人的悲哀是绝对夺不走的,它会一直在心里回响。如果是这样,我再也不希望任何其他人代替我哭泣。那是我燃烧自身产生的热,是我自己心里掀起波涛的大海。
「所以,对不起。你说的事情我一件也没能为你做到。」
「笨蛋,笨蛋——」
奈月弯着身子嘶喊: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为什么不懂呢?我……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在……在你擅自延长的时间里,我只想一直跟你在一起,那就够了。」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弯弯曲曲的风撕裂一样痛,但是我不由得又睁开闭上的眼睛。奈月仍站在那里,紧咬着嘴唇,用她含着点点微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
我真的很笨。只是为了这样,但我却始终没有察觉。我们明明分享了那么多的歌曲、景色还有时间。
「对不起——」
找的话被风吹散。奈月摇摇头说:
「请记得我。」
我凝视着奈月的脸。原本应该被她遮盖的落日,却仿佛透明可见,我咬紧了嘴唇。
「要永远记得我喔。如果是这件事,你这个笨蛋应该办得到吧?永远永远,不要忘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嘴唇在发抖,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清楚地点头。奈月转过身背对着我。我们就这么并肩伫立在这寒冷的海岸线上,看着夕阳一点一滴溶入水平线。
双排扣大衣落在海面上,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一片薄薄的太阳边缘,在渐渐沉入相同蓝色的海和天空之间燃烧。大衣被海浪冲洗,浮在水面上,不久之后漂到我的身旁,笨拙地缠在我的脚上。
我拿起吸饱了水变得笨重的大衣往后退,在潮湿的沙滩上坐了下来,将书包紧贴着身旁放下,眺望落日。不知是浪涛声静了下来,还是我的心跳被海吞噬了,我分不清楚。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我把手机拿出来,那刺眼又令人怀念的液晶荧幕照明,在薄暮中毫不客气地照着我的脸。是莉子。
「喂!小诚?你听得见吗?」
光是听到这个声音,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好像就要破了。
「我听得见。抱歉。」
「竟然跷掉毕业典礼,我简直不敢相信!电话也完全不通,喂,你那边沙沙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在哪里?」
莉子的声音温柔地剌着我的耳膜。
「还有,奈月怎么了?她有跟你在一起吗?你看简讯了吗?奈月的那个……」
我把手机压在耳上,就这么仰望天空。天空已经浸在没有光的夜里,但是星星还没有出来。莉子的声音变得朦胧,听不太清楚。但是我听得见她好几次呼喊一个应该已经消失的名字。谁也无法从人身上夺走悲伤,我心想。
「我现在说不清楚。」我说。「回去再跟你说。」
「……你真的会回来吗?」
「嗯。」
我关上手机,再度被寒冷的薄暮包围。我把手机塞进口袋,抱着膝盖垂下眼睛,数着波浪边缘泛起的泡沫,我哭了一会儿。冷风始终吹拂着我的脸,让我以为那不是我自己的眼泪。
在夕阳剩下最后一块碎片时,我身旁突然响起了声音。我抬起脸,脸颊上湿了一片,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风里含着的海水,还黏着沙粒。哈啰哈啰——时间正好是下午五点。休息了这么久,W对个起大家,搞不好你们其中有人已经打算从摇滚乐毕业,差不多开始要学打领带了吧?
沙哑粗糙又温暖的声音,混着浪涛声。喉咙里涌起的一股热意几乎要将我灼伤。
大家期待已久的DJ SATOSHI时间又到了……我很想这么说,但是事实上我的唱盘坏了。我四处搜寻,结果还是买不到。但是我买到一个替代品,猜猜看是什么?听得见吗?
收音机里倒出一阵干涸的和弦声。
对,这是MARTIND-28唷。这一把的价钱用来买两百台唱盘还有得找呢。所以今天就请大家忍耐一下我的吉他和我创作的歌曲吧。无论你忘了什么,忘到什么地步,或是被遗忘,只要有人唱歌,有人听,用收音机串连起来,音乐就永远不死,对吧?如果是为了音乐我甚至很乐意削减自己的生命。啊,对了,我暂时戒烟了。因为最近发现声音干掉唱歌会很辛苦。
接着是今天的第一首曲子……
我拿起书包按在胸前,紧紧抱住。从那没有温度但感觉得到四个角的下端,开始响起一阵不太确定的吉他和弦。我闭上眼,把沙哑的歌声放在胸口。我把脸颊靠在书包上。歌声悄然滑入面无表情的涛声和我的皮肤之间,将我包围。我因而终于感受到自己眼泪的温度。太阳已燃烧殆尽,夜晚将四周完全包覆,我在世界的终点蹲了下来,竖耳倾听那遥远天空传来的歌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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