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逃婚断昔情(2)

    映弦倚在绸缎铺门口神思惚恍,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串女人的尖笑,好像是虚空里连续射出的一排毒针,冲破气流的阻碍,尽数钉入她的身体。被击醒后转过身亟亟离去,也不再回看一眼,绝然将自己隐入人群中。魂失魄散地走着,忘了自己本是来如意市找司徒素的。哜嘈的兰禧大街仿佛突然消声,行人就像是一张张走动的剪纸,单调的颜色,单薄的内容,动作僵硬,表情木然。整个世界全部拉平,成了一块沉寂压抑的石板,刻着霉痕。映弦已无心再在集市逗留,只想找个隐蔽处躲起来,便疾奔回公主府,心里留存的希望随纷乱的脚步渐渐瓦解,在转角与人相撞的刹那,尽失根基,呛然碎裂。
    回府后映弦继续坐在卧室里发怔,光线变得冷幽幽的,飞虫溜进门,不怀好意地嘤嘤盘旋,时间如此漫长而难耐。终于等到馨亭前来通报,说是公主已回府,映弦连忙起身去往司徒素房里。一见面眼眶便忍不住泛酸,鼻子也红了,满腔委屈倾泼而出。当司徒素听到永瑞意欲纳映弦为妃的消息时,怔愣片刻,问道:“此事你求过皇祖母了吗?”映弦凄然点头,司徒素已明白个大半,叹道:“皇祖母年事已高,很多事情怕是糊涂了。”
    芳气徘徊在屋,古画悬墙,玉瓶立案,暖意自燃烧的炭盆不断散出。却因为这一桩惊天之讯,映弦和司徒素的心上雪落纷纷。二公主考虑一阵,决意明日进宫,说服皇帝放弃纳映弦为妃的想法。又拉过她的手,叫她冷静面对,凡事总能找出个解决之道。眸中柔光流转,映弦心情方稍微平静。
    次日上午,司徒素将映弦留在府中,独往皇宫面见永瑞和太后。对太后是慰问病体,欢颜润语,展孝于膝前。见到永瑞,一番问候,说了说近日生活里的趣事。适逢宸妃应召进屋,司徒素便以礼相见。一个啧啧说“公主越来越像是个仙人了。”一个道“怎及娘娘德仪。”夸赞了半天,宸妃方问永瑞:“皇上找妾何事?”永瑞道:“素儿从宫外来,给晖儿带了些民间的小玩意儿,不如你先拿去给他,让他高兴高兴。”宸妃叹道:“公主挂心。”便接过司徒素准备的礼物,又是嫣然一笑:“你们父女相见,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撩起一股香风而去。
    司徒素转头却向永瑞感叹,宸妃风姿卓荦,贤淑端方,父皇能得此佳侣相伴一生,实属难得,倒教女儿好生羡慕。永瑞并未接话,却问道映弦是不是还留在府中。司徒素点头道:“映弦也早到了该婚嫁的年龄了。不知父皇是否也对她的终身大事有个安排?”
    “此事朕已有打算,你不必牵挂。”
    “嗯,映弦性子散漫,最受不了拘束,在宫里呆了这么久,也真是难为她了。昨天回来还说起宫里的各种不便。”司徒素瞅了瞅永瑞,未见对方神情有异,又道:“素儿看皇祖母病情也有所好转,不如让映弦别再进宫了,过一阵子给她物色个年貌般配的如意郎君,父皇看可好?”
    “她怎么想的,还得让她自己决定才好。你说她受不了皇宫束缚,朕看她倒是优哉游哉。”
    “那映雪呢?她被封为义安公主,也算是父皇的女儿了……她的婚事自然不能太草率,还是尽早解决方好。”
    永瑞奇道:“你怎么突然对她俩的婚事这么关心?”
    司徒素答道:“也是因为皇弟喜事将近,不免想到了她们。”话音中忽飘出一缕忧虑:“父皇,虽然我住在宫外,但一直对宫里甚是记挂,记挂着皇祖母,记挂着父皇,也念着映弦。她这次进宫这么久,难免引起一些猜测。宫里的奴才们向来是爱嚼舌头惯了,有些话……素儿却不好启口。”
    永瑞眉头微皱:“你都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了?”司徒素道:“映弦一个未嫁姑娘,既非妃嫔,又非公主,实在不好常居宫里。”
    “那你想让朕给她什么名分?她在宫里要什么有什么,比你还得人尊宠,你觉得她会不满意?”
    司徒素索性说道:“我自然知道父皇将她视作女儿,可外面的悠悠之口何能尽封?自古深宫流言如剑矢,从来杀人不眨眼……”眸中幽光一闪,“素儿只担心等到她该嫁人了,怕已无人敢娶。”
    永瑞喝道:“你大胆。”
    司徒素从容地从椅上站起,又跪了下去,垂头道:“素儿情急之中口不择言,请父皇降罪。”
    洁白的身影跪在眼前,裙裾洒出雪英满地,一尘不染,缕缕黑发流泻在肩头。永远的白与黑,自己的女儿便如此决绝地将其作为了她的标志颜色,好像二十几岁的生命已无欢彩可言。儿女当中,她从来都是最沉静的一个,就好像她的母亲也是妻妾当中最沉静的一个,现在却当面戳穿自己一个尚在酝酿的念头,就像忍着烧指之痛当面捻熄微微燃起的灯芯,分明是要让他自感惭愧而收手。
    他再次想起当年因司徒嫣的脸伤而与沈妙冷战的情景。她穿着素淡衣衫,无可无不可,自始至终不作辩白,只是冷淡地等候自己去相信她、毫无条件地去相信她。他办不到,她便以病痛来惩罚自己,也惩罚他,气恼他。
    他摸了摸鼻子,问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消息?”司徒素抬头望着父亲,见他脸色铁青,瞳孔放大,嘴角绷出了细纹,显然已颇愤怒。内心不禁一颤,吸了口气道:“是映弦自己的猜测。估计她也是听到了宫人的流言,不得不担心。”永瑞冷笑道:“担心?她为何要担心?难道让她作妃子还委屈了她不成?”
    近乎默认的反问令司徒素咬了咬嘴唇,已无语可应,表情冻结在无一丝血色的面颊上。永瑞凝视这张清丽脱俗、肖似沈妙的脸庞,忽然长叹一声,目中的阴冷渐渐柔化。走几步将司徒素扶了起来,缓和语气道:“朕也知你和她感情深厚,希望她有个好的归宿,可这种事冷暖自知……今日之事,朕恕你无罪。回去告诉映弦,再休息个两三日就回宫来。大家都念着她,太后昨天还向朕问起她的归期呢。”
    司徒素脑子乱响,艰难说道:“父皇……”永瑞疲惫地挥了挥手,闭目道:“回去吧。”
    司徒素走出皇宫,一柄柄树叶撑开了枯伞,悠悠飘落在视线前方,飘得她心乱如絮,不知该如何向映弦交代。慢慢走回公主府,在有无堂中与一直焦急等候的映弦照了面。映弦撞见她充满歉意的眼神,预料结果不妙。握拳,呼吸,压住心悸,靠着椅背坐下,抬起头,等待司徒素的回答。司徒素也坐了下来,迟疑半晌,终究无奈说出永瑞对此事的反应,涩然道:“父皇让你再在府里呆两三日就回宫。”
    映弦的心沉了下去。不想一朝成为金丝雀,竟然一辈子都逃不出那个牢笼了。如果早知情势会演变至此,当初何必要自告奋勇潜入宫中。那个她为之涉险和努力的人,却在她最需援助的时候,搂着别的女子挑选绸缎。海棠花、牡丹花、宝相花、鹧鸪海石榴,红红地绽放,幽幽地散布,半空里纷纷然飘飞,一帘讽刺的血雾。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与司徒素告别又走出公主府的。出了门,沿着栖梧街而行,想起一年多前,自己于山谷溪湄苏醒,脑子一片空白,受人指示独自入城,在留香居目睹一场刺杀,跟着杀手到了普若庵。与之永别,自己第一次走上栖梧街,看着阔净的路面上只有三五行人,夹道梧桐齐将青芽楚楚的枝臂伸向夜空,似欲揽月摘星。前方停凝一片昏黄朦胧的琉璃灯光,笼住文嗣公主府。当她浸入那片灯光后,便开始了梦幻般的征程。
    而现在,天地虽大,身如浮尘,游过长街。阳光洒落在身,浅浅的暖,萧瑟的西风掀动鬓边的乌丝,有陌生的惊凉。黄叶离枝,陨落足下,安静地平躺,仰望旻天,承载对春日的回忆,也增添了寂寞的况味。
    她竭力平静后思索:假如真到了那一天,自己破釜沉舟冒犯天威,直接说不愿意嫁给他,会有什么结果?可是他为一国之君,凭什么不可以使用强力?而被拒绝的怒气又将如何找到发泄的出口?就算告诉他自己已心有所属,他也势必盘问清楚。要是他知道了自己与司徒曦的隐情,必然会对司徒曦更加厌恶,甚至痛恨,那么自己和所有人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那假如自己装病,以身染恶疾不宜侍奉作为托词呢?可是装病又怎么瞒得过太医院形形色色的御医?就算自己作践身体,真的病上一场,可是病好后又该如何面对?
    脑子里刚刚冒出一个主意,顷刻便又打消。数念相替间她已硬着头皮走到到了信王府府署门口。司徒素进宫时她已想好,倘若二公主那边无法成功“营救”自己,下一个求助的人便只能是伍亦清。此情此境,想必他不会坐视自己成为皇帝妃嫔。
    怀着一丝希望走到府署门口,等候片刻,拦住一个刚出门的绿袍官员,表明想要求见伍长史。那府官因去年重阳参加了好望山之游而认得映弦,目露惊奇道:“伍大人前些日子因父亲病危而告假返乡了。”映弦腿脚发软,又问伍长史何时回京。府官答道:“长史说他会尽早赶回,不过他老家挺远的,怎么也还得半个多月吧。”
    映弦心顿时一凉,生米成饭,新木成舟,只需要一朝一夕。半个多月,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发完呆,说了句“多谢大人告知”,转身离去。失望之余却又自嘲地笑了起来。伍亦清恰逢此时回乡探病,难道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么?
    她忍不住回顾东边的信王府,脑海里又展开激烈的交战。要不要干脆现在就去府里找司徒曦?还是找个其他人将消息带给他?若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想要纳她为妃,该如何应对?婉言相劝?还是设计解救?能够成功吗?如果皇帝最终知道是自己的儿子从中破坏,又该怎么看他?还有那个雯儿……
    一腔酸楚,满目茫然。
    蹒跚走回文嗣公主府。司徒素见她气色不好,便让她回卧室休息,又嘱咐拾虹、鸣玉几个丫鬟好好看着。映弦勉强笑道:“我没事。”回屋里小憩了一会儿,仍觉心口沉闷,便开了门准备去云隐苑。守候在外的拾虹见状立即道:“我陪姑娘一起去吧。”映弦摇摇头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去池边透透气,才不会投水自尽呢。我想……一个人静静。”
    拾虹见她甚是坚定,不敢劝说,放她去了,在映弦迈步的一瞬忍不住道:“奴婢不知姑娘究竟是为何事发愁,但姑娘一向聪明善良,最后…一定能想到办法。老天爷也一定会保佑姑娘的。”映弦一震,转头望了望拾虹,见她俏生生地看着自己,眼里闪动莹光。一股暖流窜上心头,遂微笑道:“但愿如此。”
    映弦穿过回廊来到浣璎池边,在吟碧坡上选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目光乘风而流。西风驻足后,四周悄寂寂的。太阳敛去光芒,剩下淡灰的颜色,从天边云头渲染到树丛,再到水波微微的池面。一环又一环的涟漪,怅心观临下变得幽暗而沧桑,像是水妪悄现的皱纹。一只白鸟猝然掠过,拉开一条笔直的伤口,也扯动她的心絮:恐怕……现在只能去求助那个人了。喜欢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请大家收藏:(663d.com)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