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炎夏心事异(2)

    两个多月的车马劳顿,在映雪白皙娇颜上终究落下了痕迹。补了薄薄一层珍珠粉,才将左右鼻翼不慎被烈日晒出的两扇阴影遮住。这是映弦见到映雪后的一大发现。姐妹一场,短暂的离别未必思念彼此,重逢却有重逢的喜悦。出宫接了地气的义安公主,去时的柳黄春衫换做一身茜色云锦留仙裙,裙上的折枝茶花都用橘黄丝线掺着金丝绣成,一朵朵在六月的南风里绽开丰硕的笑靥。
    与映弦打过招呼,映雪便开始讲述回乡途中的见闻,清柔话音回萦在幽梦轩的青卷锦屏之间。从雄奇的北方到秀丽的南方,一轴想象中的江山图卷缓缓铺展于映弦眼前。画上有渌水明澜的春江,桃杏斗丽的山道,飘霞隐雾的楼台,更不乏街市喧嚣、古镇宁静。一幕幕月落朝阳起,风雨又黄昏。公主车队行过的地方,便有当地官员的殷勤相迎。桐州乡亲的笑语,无论真诚与否,总归一句句都是对皇家的顶礼膜拜。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恐怕是映雪这一路最生动的写照。当年整个桐州以商家为耻,如今人们却争着跟映雪几杆子打不着的远亲攀关系套交情。映雪从轿中翩翩走出的那一刻,从垂髫小童到耄耋老人,尽数伸长了脖子,急不及待观瞻大郁公主的芳容。当发现皇帝的义女如斯之美时,便都欢喜起来,纷纷感叹咱们桐州的水土果然最养人,不管不顾映雪生在平徐长在京城的光辉事实。
    商家的故居早已在当年的灭门抄家中被毁,多年以后将军祠却建了起来。映雪也在当地官员的陪同下入祠进香。虽然对父母的印象极其模糊,但并不妨碍映雪此时心潮澎湃。一声“爹,孩儿来看你了”,泪下涔涔,场面着实感人。在场者无不叹息拭泪,香烟缭绕的祠堂里充满了忠孝节义的高贵气氛。
    到了知府衙门,大小官吏列队汇报民情政绩。桐州物华天宝,桐州人杰地灵,桐州的姑娘桐州的汉,是天下最淳朴的人。于是义安公主按原计划代为传旨,免去桐州三年赋税。又给五品以上封诰的母亲、妻子加封号一等,无妻者所加封号授予其女,并授予八十岁以上的平民妇女郡君、县君、乡君等荣衔。群僚跪拜,齐道:“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徒嫣听到此,晶光跃眸,笑道:“你这也算是狐假虎威了。”映雪面孔一赤,未及回应,司徒嫣又问:“那你这一路印象最深的事是什么?”映雪却敛容道:“我本来月初就该到京。只是离开桐州前遇到一个妇人拦了我的轿子,为她的妹妹叫冤。我便留下了解其事,又各方求证,才耽搁了时日。”映弦奇道:“究竟是什么案子让姐姐如此挂怀?”
    幽幽香篆中,映雪喟叹着道出一桩惨案。却说桐州的一户甄姓人家,主人的妻子叫做董如花,人如其名,生得美貌,竟引起公公的觊觎。某日甄翁意图□□,董如花奋力反抗,情急中抓起一个花瓶将甄翁头部打伤。送医馆救治不及竟然伤重而死。报到官府后家中丫鬟作证,仵作检查了伤口,确定为董如花抗奸伤翁致死。往来邻居则纷纷指出甄翁平时素有淫恶行迹,最后定案为子妇拒奸杀翁。但依据《大郁律例》,凡是妻妾杀死夫之祖父母父母者,须判处凌迟。只因此案起因为抗奸,所以地方初审后上报到京城由刑部复核,经大理寺同意,驳回原衙门重判,最终将凌迟改为斩首,奏报皇帝批准,秋后执行。而董如花的姐姐董似玉自双亲去世后跟妹妹相依为命,感情极深,这次救妹心切,便趁着映雪回乡,拼死喊冤。
    案子说完,书房却陷入了静默。错银紫铜香炉里焚的是龙楼香,幽远蕴藉,最宜读书品茗,此际却似在故意撩人乱绪。香气浓了又淡,淡了又浓,映弦的错愕也转为了愤愤不平:“这是哪门子律例?明明是甄老头子为恶在先,董如花即使错手杀死了他,那也算是正当防卫,居然还要判斩首?”目视司徒嫣,抑不住一腔忿意:“公主,这郁国的法律,竟是如此荒唐吗?”司徒嫣眸中跃动两簇怒焰,问映雪道:“此事你是如何应对的”映雪答道:“当时我也很气愤,便对董似玉说我回京后会尽量想办法营救她妹妹。可是返京途中细想,此事是皇上亲自定夺的,我又如何能左右结果?所以才将此事告知公主。还望公主设法救那可怜女子。”
    屋外风起,吹得云散叶流,蝉声千转不穷,似乎在齐齐为董氏叫屈。司徒嫣将手中的青花点彩高士杯捏紧了,红馥馥的蔻丹犹如从旧创中漉出的新血,冷冷说道:“郁国的律例,一向就对女子不公。还不都是岳丞相这些贤臣君子干的好事。当年修订《大郁律例》,礼部的人可没少嚷嚷。”映雪嗯道:“我还记得当时黄伯饶就对其中一些条例颇有微词,但到最后也没改过来。”司徒嫣道:“要说这黄伯饶,也算很有本事了。孤已查明,当年他赴京参加会试,考试那天却无故迟到,被礼部按例责罚,充任河西回瓦县衙门典吏,三年后调到昌华府知府衙门。期间他不知如何攀附上了袁家,过了几年便从吏转官,考满后又升迁进京。先是刑部郎中,接着西鉴府尹,后来又是刑部尚书,这官可算做得风生水起的。”
    映弦听到“西鉴府尹”四字,忽想起一桩旧事,忙问:“那现在的西鉴府尹魏淳之跟黄伯饶可有什么关系?”司徒嫣道:“魏淳之得算是黄伯饶的老部下了,他能够脱颖而出继任为府尹,自然少不了黄伯饶一份保举之功。”
    映弦暗叫蹊跷,说道:“有一件事,当初我没放在心上,也没告诉公主。不过现在看来,也许此事并不寻常。”理了理思绪,便详细讲述去年江九儿三人进入信王府后的一番胡作非为,又解释说这江九儿之所以进府,是因为翻译了一封谁都看不懂的信,并献上《萧史图》才博得信王欢心。而这封信虽是信王无意得到,却是让魏淳之张榜招人翻译,由此才引来了江九儿。
    映雪疑道:“难道说江九儿早就跟魏淳之认识,是魏淳之趁着这个机会故意将江九儿引入信王府的?而从江九儿后来的举动看,难道……难道……”司徒嫣拿起一枝檀香木雕龙凤管花毫毛笔,蘸了墨,在洒金笺上依次写下江九儿、魏淳之、黄伯饶的名字,沉吟道:“不错。江九儿极有可能是有人安插进信王府里的一枚棋子,用来引诱败坏信王的。就说这《萧史图》,平常人岂能随随便便得到?”冷笑一声:“那这背后的指使者,你们说,除了她,还有谁呢。”
    映雪和映弦已然醒悟。映雪提笔在黄伯饶的名字后加上了“宸妃”和“韩忞”,又将五个名字圈在一起。映弦不由自语:“想不到宸妃为了保障儿子登基,竟如此煞费苦心,布下这么一手。好在信王醒悟得早,把人赶走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突然联想到自己的境遇,头一晕,身体晃了晃,只觉一切都荒谬不堪。
    司徒嫣发觉映弦神色有异,问道:“你怎么了?”映弦竭力隐忍,道:“如果咱们推断得没错,这个江九儿被赶出府,一定心有不甘。日后恐怕还会再出现,就不知到时他又会有什么举动。”
    正说着,窗外日头偏斜,去照远处亭亭如盖的槐树和红艳夭灼的榴花,书房旋即变暗,司徒嫣目光垂于纸上逡巡,忽道:“你刚才说,江九儿原本是个道士?”映雪微微一惊:“如今太后面前的大红人希夷真人跟江九儿会不会有瓜葛?”映弦也察觉到异常,呃了一声:“这我可不知。但假如有关系,那就意味着希夷真人入宫,绝不只是为了给太后炼制金丹这么简单。”
    司徒嫣提笔在纸上添了“希夷”二字,用一条线将其名字和大圈连了起来,眉梢微轩,忖道:“希夷真人是被御药房的游公公引荐进宫的……此事光是猜测不行,须得找人去查。最好能把这江九儿给找出来,答案就有了。对了,映弦,江九儿长什么样?”映弦努力回忆,描述了江九儿、梓安和佟齐三人的相貌,又道:“如果能找到梓安或者佟齐,或许也能顺藤摸瓜找出江九儿。”映雪叹气道:“不知这三人还在不在西鉴。不过要是这希夷道长真与江九儿和宸妃有所牵连,那对咱们可就不利了。”司徒嫣思量片刻,又对映弦道:“映弦,希夷道长这边,还要靠你多留意。孤也会尽快查清楚此人背景。倘若真如映雪所言……呵呵,虽然表面上看是对咱们不利,但焉知不能变不利为有利呢?”
    如此坦白隆重的信任,映弦自感承受不住,低头喝了一口刚上的冰镇绿豆汤,得以舒润的喉咙支吾了一声“是”。透过清亮亮的汤水,见到司徒嫣恢复了湛然坚定的神情,说话声在耳边逐渐铿锵:“即使是黄伯饶,咱们也不见得非得视为对头。说不定援救甄家媳妇儿,还要指望这个人呢。”映雪也谦恭答“是”。
    日光丝丝缕缕轻叩秋叶纹花窗,龙楼香弥散在重新明亮起来的书房里,杳远静谧如旧日的流水,一道又一道,淌来了许多温情脉脉的回忆。映雪忽然柔声问映弦道:“两月未见,你在宫里可都好?”映弦应道:“嗯,一切都好。有劳姐姐牵挂。”映雪端详映弦,又道:“姐妹之间客气什么。不过宫里还真是养人。我看你比以前气色更好了,也更美了。”
    映弦不禁抚了抚腮,暗说一声是吗,怔怔回望映雪:一样的绿鬓红颜、翠羽新弯,封水之眸,润花之唇,累丝金凤伫在簪上歌舞自开怀。青春虽已告尾声,人生的盛夏却正在来临,扫却多愁善感的落英,华丽蓬勃地开启一段属于自己的沧海横流。
    视线轻移,罩上司徒嫣。看久了,竟觉得她莹白脸颊上的伤痕并不可怖,反能将她从茫茫人海中轻易识别。便和她闪闪烁烁、虚虚浮浮的笑意一样,成为一种身份的标识。除此外,依然是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俊丽的双目遥望远方,像是黑夜中光芒熠然的星辰,也曾流露一瞬的犹豫戚忧,但随风即去,永不淹留。这是自警,亦是无奈,也是属于元熙公主独有的风华。
    她想,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台戏,可以很好看。
    毕竟戏梦似的人生里么,“要靠伟大同志,搞搞新意思。”喜欢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请大家收藏:(663d.com)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