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起的晴云飞花,总是猝不及防就充盈整座天地。昨天还因抵不住料峭寒意而添衣加衫,今日一推窗,眼底流动的尽是丽景韶光。河边青青杨柳,墙头婷婷玉兰,时间再推移,是樱桃花、连翘、杏花、桃花、海棠次第绽放,在造化的广纸上铺陈绝伦艳色,各自捧出相思之蕊交由久别的蜂蝶采摘。
二月的公主府亦是生机盎然。除了吟碧坡春草又绿、浣璎池波光又动外,府里还新添了几个婢女。因二月初五是永瑞皇帝的五十寿诞,映弦随司徒素回宫庆生,见识了一场浩大隆重的庆宴。那一派金光玉霭、绝辉照渊的景象深深震动了映弦,方知世人竞求的“荣华富贵”四字究竟是何意。太后听闻公主府人手不足后便专门拨了六个刚入宫的宫女给司徒素充作婢女。司徒素挑走了三个,分别叫做闻茉、绿翘和抱瑟。都是十五六岁,青葱似的水灵,回府后不出几日便跟大家混熟。只是映弦心念晴烟,也没刻意交往。
直到二月十五的花朝节,公主府上下都去云隐苑赏花栽花,映弦跟她们多聊了几句,才知闻茉亦通制香之术。几个丫头手指灵巧,剪了五色彩笺,用红绳结于花枝,称为“赏红”。又专门拜祭花神,保佑花木茂盛,神情天真虔诚,看得映弦心中一动又一痛。
用过午膳不久,映弦陪同司徒素去郊外踏青。二公主娥眉浅画,一点朱唇睒艳,端庄秀雅中飘出几缕明丽风姿。风恬日暖的一路,见到许多青年女子傅粉簪花而出,彩衣翩翩,自成春天一道妩媚的风景线。三三两两坐于亭中传花斗草,笑声玲玲,随春风而去,闻者无不心怡。忽听到远处传来淙琤乐声,遥望是一位穿淡红衣衫的女子临水抚琴,背后是青山挂白流,其人也成了画中一景。
琴声飘来,映弦顷刻想起了楚沙白,便又向司徒素询问此人的来历和去向。司徒素仍是说他离府周游,不知何时返回。至于来历,跟去年所告也一模一样:世家授琴,因为遭盗而家毁人亡,逃出一命,不得不云游求生。映弦方知二公主从前并未刻意隐瞒。心念一动:即使公主对楚公子的身世背景有所怀疑,但既然他自己不愿吐露,她也就不问不虑,权且相信。如此岂不轻松许多?倒是我自己,非要寻根问底,徒添烦恼。可笑,可笑。
两人坐于一座水榭闲聊,不久便谈到了映雪联姻一事。映弦知道容国的聘礼还在路上。等聘礼抵达西鉴、郁国纳征之后,便要正式决定婚期了。一颗心扑扑乱跳,不知司徒曦最终能否阻止这场婚事。她抬起头,望着绕树而飘的春云,心思似又乘风飞到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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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弦的担心并没持续太久,因为八天之后,宫中便传来一个重磅消息:二月廿三日,永瑞在接见容国使臣、观瞻容国国宝黄金莲座佛像时,经内侍提醒,当场认出这是个假货,惊得每个人声带像是陡然被割断,空气凝成乌泱泱一团。容国负责运送佛像的郭怀用立即伏地认罪,承认真正的佛像在兴成镇飞燕客栈被劫。窃贼共四人,其中武功最高者因遭合攻而腿上受了伤。这两天他在西鉴和兴成遍寻线索未果,为了不影响两国联姻大计才买了这座假佛像来冒充。
此情一出,容国大骇,郁国大怒,气氛尴尬紧张无比,像是一只胀到极至的气球,只差一粒针尖将其戳爆。容国使臣齐齐跪地,信誓旦旦表示会重惩郭怀用,又许诺定将佛像寻回,再来提亲。然而永瑞认为容国用人不当,导致佛像被盗不说,还如此胆大妄为地欺君蒙上,分明是不把郁国放在眼里。拂袖腾云而去。不消说,联姻只好就此告一段落。
整个郁国,最为联姻半途夭折感到高兴的人自数司徒嫣、映雪和映弦了。映弦次日便喜冲冲地去信王府找司徒曦,让他将所施计策从头到尾讲个清楚。此前她只知司徒曦要自己转告司徒嫣:为了留下映雪,必须要说服皇帝向容国求重礼。话传至司徒嫣,她稍稍迟疑便一口答应,看样子也很快付诸行动。至于如此行事的原因,映弦当时并不是很清楚。
此时此刻,斜风吹着细雨,孤男对着寡女。司徒曦端坐在门窗紧闭的故林室,面朝目蕴期待的映弦,话音中逸出一丝得意:“父皇一向疑心甚重。如果咱们提出的聘礼没有送到,他一定会怀疑容国是故意欺瞒或者根本没有求亲的诚意。那么这门亲事自然就做不成了。”映弦问出那个在脑中盘旋已久的念头:“那么,佛像是你派人去偷的了?”司徒曦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不错,不过我却没料到郭怀用竟如此大胆,买了个假的来冒充。他也不想想宫里面的人什么宝物没见过。一个镀金的没刻字的佛像,就想充当国宝?这也更激怒了父皇,联姻更不可能了。映弦沉吟道:“他这恐怕也是狗急跳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不过这人也算条汉子。听说买佛像一事他并未告诉跟他同行的那几个护卫。估计是琢磨假如出事,他就一力承担这造假罪责了。真不知未来他会面临什么样的责罚。”司徒曦叹道:“如果他不买假佛像,事情也不至于这么严重。那佛像,在该现身的时候自然还会现身。”
书斋外轻丝柔缕地下起了小雨,落在竹子上,一滴一滴敲奏清韵,也将窗前几株海棠润湿。细枝随风微摆,承受了甘露恩情的花瓣在窗上描绘团团花影,被轻弱无棱的幽光穿越后,氤氲出幽贞的殷红色。
映弦收回视线,望着伤愈后精神焕发的司徒曦道:“容国押送佛像的计划和路线定是绝密,不知闻笛又如何得知他们会在十九日的晚上投宿兴成镇的飞燕客栈?”
司徒曦反问:“你觉得呢?”
映弦试探说道:“难不成是容国内部有人将这个计划泄露给了你?所以你才能在郭怀用一行人进入兴成镇后派人在飞燕客栈设伏。”
“聪明。”
“那……泄露计划的是什么人?”
“佛像没送到,联姻自然不成。你觉得容国什么人最乐意看到这个结果?”
什么人最乐意看到这个结果…灵光倏然闪过脑海:“对了,定是容国其他有意夺嫡的皇子!他们知道如果两国联姻成功,祁章的储君地位就更牢固了。所以有人巴不得佛像被盗。”
“哈哈,一切正如映弦妹妹所言。”
“这么说来……也是你去找人告知容国某位皇子了?”
司徒曦含笑低声道:“祁章的三哥祁钊封地就在容郁边境。”
原来如此!司徒曦定是派人潜往祁钊处,陈诉要害,促成祁钊决意合作破坏婚事。祁钊则与朝中暗线勾连,将秘密路线搞到手后再透露给司徒曦这边。说不定这个暗度陈仓、从秘密路线运送国宝的计划就是由祁钊的暗线亲自向容帝建议的。
“我明白了。”映弦钦佩地看着司徒曦,触到对方目中柔光,不由心旌摇荡,又不无担忧说道:“此计虽妙,但假如不慎暴露,你在皇上那边可就难以交代了。”司徒曦却道:“我既然答应了你救你姐姐,冒点风险也是应该的。我也不想你姐姐为了这场政治婚姻而卷入不必要的危险中。郁国不与容国联姻,日后自可采取其他方式合作,两国关系未必就会受到多大损害。你姐姐却从此在异国飘零,怕是一辈子再也不能跟你见面。”
映弦听得暖意流走周身,点了点头:“我姐姐自己也是不愿意的。只不过她以为她没有选择,才甘愿为大公主牺牲。”司徒曦叹道:“希望她能明白,她未必没有选择,却要看她自己愿不愿意主宰自己的命运了。”
小雨悄然停下,日光又起,一只画眉抖了抖被雨水沾湿的羽毛,啁啾一声,轻盈射入竹丛。故林室内光线明亮,碧兰的幽香从酸枝花架上散出,好像长出了手指,飘到桌前斡萦自如,忽然调皮地抚一抚映弦和司徒曦的发梢。两人澹默对视,知道自己的眼眸中也映出了对方的身影。
映弦吸了口淡淡花香,又问:“听说郭怀用算是容国一流高手,带的五个人也非泛泛之辈,你是找了谁去对付他们?这人武功必然要十分高强才行。”
司徒曦笑道:“不错,这个人必须武功极高,而且必须是我信任的人。你说还有谁呢?”
映弦灵台一明,喃喃道:“原来是纪凌荒……”
“这件事么,我也不敢独占功劳。除了大皇姐想法说服父皇让容国以黄金莲座佛像为聘礼之外,凌荒也是功不可没。”
“他是怎么偷得佛像的?”
“过程如何我不清楚。不过他保证此事可行。凌荒素来才智过人,他说他有办法,我便相信他。”
映弦心搏加速,却佯作平静道:“闻笛能得此人相助,自然是桩幸事。我替姐姐多谢你了。”司徒曦凝视映弦,神情认真得像是采蜜的蜂:“我已说过,我们之间不必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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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信王府后映弦又去了景阳斋向映雪道贺。走进青珠黄环、红葩紫饰的后宫,心里禁不住连连感叹司徒嫣这次和司徒曦的“合作”。对司徒嫣来说,将映雪留在身边自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映雪,虽被封为“义安公主”,也不过是为了联姻的权宜之计。联姻搁浅,她的公主身份也失去了意义。在宫中也还是得依附元熙公主才能好好生存。只不过,她还愿意住在皇宫么?
映弦进入映雪卧室时,映雪正在对镜梳妆。镜中是一张如释重负的俏脸,双眸流光,胭红盈颊,和窗外春花辉映。毕竟,自己终于不用远嫁异国、独担危险苦楚了。见到映弦进屋,便拉过来尽诉喜悦之情,一边梳发一边感叹:“容国佛像被劫,想必也是天意让我留在郁国。”映弦忖了忖,想起腊八那日两人祭拜冉培的一幕,最终将司徒曦的计策原原本本告知映雪,末了又道:“此事全在人为,并非天意。”
映雪停住梳头的动作——未料自己今番解脱,竟有赖司徒曦相助。
映弦道:“信王殿下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
“你在皇宫中,虽然很不容易,但未必没有选择,要看你愿不愿意主宰自己的命运了。”
映雪身体触电似的一颤,深红的桃木梳从笋指间滑落在地。清脆的一响,将记忆中已经淡去的画面瞬间又染上颜色。凉风吹过,满园秋菊仿佛正在眼前凄美盛开。喜欢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请大家收藏:(663d.com)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