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未解红颜事(3)

    映弦回到景阳斋仍不见元熙公主,等了一阵怕司徒素担心,想要就此道别。映雪无奈说道今天也是不巧,又说眼下有件事需要映弦帮忙。快步走到黄花梨月洞架子床边,揭开纱帐,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包裹。映弦接过一摸,触感坚凉,像是包了数锭元宝,惊疑不定地问:“这是干什么?”映雪笑道:“这可不是给你的。“放轻了声:“你出宫以后,得尽快将这包裹塞到那槐树洞里,那人还等着我付另一半报酬呢。”映弦方醒悟,问道:“区区一只手掌,居然值这么多钱?还有我就纳闷了,大公主怎么会有这么多钱的?”
    映雪解释道:“公主毕竟是皇上长女,宫外想讨好她的人自然不少。而且皇上素来宠爱公主,也常常赏赐她。这些得来的珠宝古玩,该送的送,该折钱的折钱,也算物尽其用了。”却想起送给映弦的翡翠镯子,脸微微一红。映弦倒没将最后一句放在心上,只是追问何必如此破费。映雪道:“朝廷命官,王公贵族,这些人的家伙自比一般人值钱些。再说,你不开出高价,别人也不愿冒这个险。”
    映弦不由语塞,又听映雪问起文嗣公主府的近况,便摇头道:“还是没啥新鲜事。”
    “你真的一直没见过信王?”
    “真没见过。他现在长什么样我都忘了。”
    映雪叹道:“不过,你终是会见到他。要有什么消息,就及时告诉我。一切小心。”
    映弦说了声“好”,不愿再多呆,即刻抽身离去。
    走出景阳斋,暮色四合,昏鸦聚集,西天一轮夕阳摇摇欲坠,血红的面孔像是在酝酿什么残酷的阴谋。映弦一惊:原来已这么晚了,得赶紧回公主府才是。往东南方向疾行一阵,迎面走来一个女子,老远便开始打招呼。等其走近,映弦见她约三十出头,身穿浅紫窄袖团领上衣,遍绣折枝小葵花,下着珠络缝金带红裙,头戴簪花乌纱帽,帽额明珠团团。拂云眉下是一双细长眼睛,流露书卷气。映弦心想:难道这是位女官?
    女子微笑道:“映弦姑娘,好久不见!你是去见你姐姐?”
    “啊……是。”原来又是个认识我而我不认识的。
    “那大公主在景阳斋吗?我正是要去找她。”
    “我听姐姐说,大公主去探望皇上病情。我出来的时候还没回景阳斋。”
    “哦,那我看来便不必去了。还说找公主要回我刚编的那本《贤母家训集》呢。”
    映弦心一动,“请问你是……?”
    “顾蘅波啊。姑娘不记得了?”
    顾蘅波……顾蘅波……映弦默念此名,蓦然想起二公主的话,这不正是那个尚仪局的顾司籍么!当下施礼道:“原来是顾司籍,失敬了。”未料自己早就想见的一个人,竟然今天在路上偶遇。
    夕光长泻,道旁苍木尽染斜晖,阔叶闪亮。归鸟扇着翅膀,空中低掠而过,扑扑几响,给黄昏添了幽深的意味。顾蘅波与映弦同路返回,问起二公主的境况,映弦便一一作答。顾蘅波怀念道:“从前文嗣公主还在宫中时,便一直令我尊敬。她年纪虽轻,却从小识大体,且素来幽娴庄静。在这深宫中啊,能做到‘幽娴庄静’这四字的女子,我看也只有二公主了。”
    映弦心说,你要是现在看到她,恐怕会用无欲无求四字来形容了。又问道:“那顾司籍,你怎么看待大公主?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大公主么,才智胆识都不逊于须眉。若是男子,必能成一番大事。可惜却生为女子。”
    映弦笑道:“不是还有‘巾帼不让须眉’一说么?既然大公主不让男儿,你怎么还借给她什么《贤母家训集》?这是要教导她做贤妻良母么?”
    顾蘅波道:“我所编的这部《贤母家训集》,记载的都是历代贤妇教育子女的良言,颇多如何修身齐家之说。公主上次恰好在尚仪局看到,便借去翻阅。不过时日长了,尚仪局正打算用这本书,所以不得不找她归还。”
    “哦。那顾司籍你觉得,什么算是贤妇?”映弦兴趣来了。
    顾司籍从容道:“若是能长持温柔和顺的性子,以忠贞纯洁自律,接受‘三从四德’的古训,谨守内外的区别,始终如一,使家中各种关系和睦友好,便堪称‘贤妇’了。”
    “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要使家中各种关系和睦友好,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对了,顾司籍刚才说的‘三从’指的可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正是。”
    “那四德呢?”
    顾蘅波面上起了一丝不快:“‘四德’自然指的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早在《周礼》中就有记载。姑娘怎么连这么基本的东西都忘了?”
    映弦颇觉好笑,脸上却不敢流露,说道:“我想知道顾司籍对这三从四德有何见解?说实话,我自己便觉女子处境甚是不易。若要坚持‘三从’,那便是说一生都得服从别人,毫无主见,做人还有何乐趣可言?尤其是那个‘既嫁从夫’,若真如此,又何必嫁人?我可不知要这些‘贤名’来干什么。”
    此话一出,顾蘅波勃然变色:“夫妇之道乃是人伦之大节,岂能儿戏!丈夫不贤,则无法驾驭妻子。妻子不贤,则无法尽心服侍丈夫。如此,丈夫失去威仪,妻子不守义理,天下还成何体统?班昭的《女诫》,想必姑娘是没好好读过了!”她声音逐渐峻利,眉尖高轩,显是在按捺内心怒火,眼里却已透出一丝鄙夷。映弦不置可否,又问:“那四德呢?有什么说法?”
    顾司籍恰走到一株梨树下,满树梨花洁白轻盈,溶溶如雪,避开夕阳的临照,在她人心不古的叹息声里捧出冰清玉洁之姿。伸出手徐拨花枝,婷婷不语,风标清雅,少顷转身道:“请姑娘听仔细了,回去好好背下来。”清喉而念:“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弄,洁斋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
    她神色肃然,句句念得抑扬顿挫,中气十足,映弦在一旁静听,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半天才道:“像顾司籍你这么说,女子便只能在家呆着,也不能从事其他的职业喽?”顾蘅波道:“《周易》启发妻妾要端正名位,《周礼》论述女功丝麻,《国语》也指出无论王后、公候夫人、卿之内子,还是列士之妻,都要亲自编织,‘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小雅?斯干》也有‘唯酒食是议’之句。这些当然都算是女人的职责。”
    映弦却接口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编著这些书的不都是男人吗?他们想要在这个世界牢占统治,自会演绎出一套什么乾坤调和的大道理来,说什么男主外女主内,主要就是为了掌控和利用女人,再设法强化,逼得女人统统接受。班昭这样的才女,就是这样被洗脑了。当然这事儿也不能只怪她。”
    顾蘅波骇然看着映弦,像是撞见什么不可思议的怪胎。映弦低头一瞧:“怎么?我衣服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么?”伸手掸了掸肩,抬眼却见顾蘅波煞白了脸,嗓子里像是憋着一口气,又被什么硬物堵住,发不出声响。趁机又道:“其实吧,我也不是说女人就该跟男人一模一样。比方说生孩子这事儿,男人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了啊。还有提倡性子温柔可以,男人、女人岂不都该温柔对人?但又何必强调‘和顺’?若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世间种种龌龊,还一味‘和顺’,在我看来,也算是助纣为虐了。”
    顾蘅波全身战栗,脸孔红红白白,良久,又重重叹了口气:“罢了。如今的年轻女子,奇思怪论是越来越多了。不知是我太老,还是这外面变化太快?唉,映弦姑娘,咱们就此别过吧。你……好自为之。”
    映弦目送顾蘅波一步步远去,心底升起奇异的感觉——似乎是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异感:也许她刚才的话对这里的人来说也没什么大错,可为什么我会有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呢!
    过去两个月的际遇,又一次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掀起滔天惊浪,一层层将自己淹没。而那些尚未解开的谜就像无数沙砾封住了口鼻,令她呼吸难畅。商映弦……你究竟何时才会恢复记忆?前路依然昏晦不清。一只老鸹倏尔飞上树梢,“哇哇”的凄叫,将她从冥想中拉回。老鸹敛了铁青的翅,定定地昂头望着天——她忽然觉得,这黑鸟冷毅孤执的姿态里仿佛藏匿了人生的一切奥妙,一切玄机。喜欢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请大家收藏:(663d.com)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