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

    季暮雨咽了咽口水,明明在这瀑布大雨之下,他却觉着嗓子干得很,他作为局外人,任他以往历经多少世俗,如今他却无能为力,他不知道,若是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他该怎么办......
    话说至此,瘫跪在青石砖上的林霜儿已是被抽出灵魂的躯壳,脑海里浮现的画面交相迭挫,蚕食她残存的理智和温情。
    “爹爹,您可是答应过我今天要去东家巷那家糕点铺给我带好吃的糕点,您可不许骗人。”
    “好好好!囡囡啊!爹爹答应你,你也要记得等爹爹回家。”
    后来,她依稀记得,幼时的她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倒在血泊中,怎么喊都喊不醒,那个答应过要带好吃的糕点回去的爹爹,那个让她在家里等他回家的爹爹,就这么永远离她而去了,他死时怀中露出的一角,竟是用油纸包好的荷花酥,从那之后,她便再也不吃荷花酥了。
    为了寻得当年事情真相,也为了离开白鹿城这伤心地,母女二人便来到了和尚聚集繁密,佛家文化最为浓厚的怀玉镇,仅凭多年残存的记忆,苦苦寻求未果,其实他们也早就放下了,若是被知道为了他久久不能放下,恐怕就算是散去功德,也会托梦给她们,这样又如何能让逝者安息。
    只是她们没想到,埋藏已久的伤痛如今却毫无防备地,赤/裸裸地,血淋淋地展露出来,结果自然是丢盔卸甲,判处死刑。
    当年也是在这一处偏殿,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当时之景,大片的日光撒在他的袈裟上,金光琳琳,如神佛一般,受人敬仰。
    “这位大师,谢谢您出手相救,不知该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了缺。”
    “那我唤您了缺哥哥可好?”
    了缺大师并无答话,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个身高恰好到自己腰间的小姑娘,眼眸里闪着亮光,抬头仰视着自己,嘴角微扬,满眼钦慕。
    “您不说话,我就当您是答应了。”
    说罢,向殿外跑去,被林姨拉着手往长阶下走,临走前,还不忘转身挥手跳着说:“对了,了缺哥哥,我叫林霜儿,双木林,霜雪霜!”
    以当时林霜儿的小孩心性,自然是对了缺大师无话不说,尤其是每次其父生辰和死忌之时,都会习惯性地道兰因寺抄写佛经,敬拜神佛,无意之中,了缺大师便知道了当年其父亲亡故之缘由,也知道了与自己有关。
    命运使然,不明所以的众人都知道兰因寺的副住持,了缺大师说一不二,做事雷厉风行,却独独对林霜儿总是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偏爱和耐心,只是众人不知,这背后埋藏的,不过是以一场无声不敢言的愧疚和弥补,更深处的,可能是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情愫。
    了缺大师暗自垂下了眼眸,低低地看着绑着自己的困灵锁默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轻喃一语,尽数湮灭在雷电风雨中,不给世人丝毫喘息的机会。
    林霜儿并没有听到了缺大师的低语,脑海里浮现的,尽是他刚刚那句“任凭处置,绝无怨言”,随即便是凄厉一笑,幽幽回荡在几近破灭的佛寺中,撕破雨夜,溅落在废墟中的残叶被浸染得发黑,看不清原有的模样。
    “任凭处置,绝无怨言。”林霜儿喃喃念着他刚刚立下的誓言,随即侧目而视,满眼尽是溢出的轻蔑和收敛的不忍,豆粒大泪珠不争气地涌出,化成细线滑落。
    “了缺大师,今日就算是杀了你,我父亲也回不来了。”她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从其中崩裂而出,进我的拳头微不可见地颤抖着,指甲早已嵌入皮肉,烙下血痕。
    说罢,奋力一起,不顾林姨的叫唤,决绝地离开这个早已堙灭的天下第一大寺,想将一切抛诸脑后,这对她来说不是选择,而是死刑。
    “霜儿!霜儿!”几声凄厉响彻长空,林姨早已急火攻心,已到捶胸顿足的地步,随即眼前一黑,季暮雨连忙扶住身形一晃的林姨。
    “林姨!林姨!”几声急切的叫唤后,林姨已是不省人事。
    季暮雨神色复杂地眼神逡巡,落在昏迷不醒的林姨,落在早已心死的了缺大师,到最后,落在身后的那座恢复原样的大金佛,他依旧是嘴角扬起,温柔俯视着目光所及之处,包括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落到此处,季暮雨忍不住长叹一声,眼眸垂下,却发现眼前的视线渐黑渐白,愈加朦胧模糊,他猛地甩甩头,尽是眩晕之感,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
    兰因寺祠堂内。
    一豆孤灯摇曳中,幽幽回荡着低声抽泣,几个孩子仍未能接受怀玉大师的离去,即使他们从小就耳濡目染“诸行无常”的道理,可到底并未是参透佛理的佛家子弟,到底不过十岁尔尔的孩童,信赖之人离去,总会心生悲凉,就连一向好强不示弱的大虎咬牙抽泣着,还极力擦拭着眼泪,奈何这擦眼泪的速度都比不上流眼泪的速度,顿时变成哭包子。
    沈轻尘一向不会安慰人,更何况是一群小孩子,只得轮流以衣袖替他们擦拭着眼泪,难得耐心劝说着,殊不知,自己的眼眶早就发红发热,一直在控制压抑这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情感。
    除此之外,心里疑惑在意的仍是怀玉大师与木青华的联系。
    按理说,木青华原先在青城山修炼的乃是黄老道家的清修之法,与佛家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这蜀中青城与怀玉镇着实相距甚远,若没什么事,还真不会到此处来。
    很明显,这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
    思及此,她眼神逡巡,在祠堂内回溯,顿时眼眸亮了亮,心生一计,问道:“你们知道怀玉大师平时住在哪吗?”
    大虎一愣,眼眸仍泛着泪花,一下子懵了沈轻尘何出此言,但二猴还是向后面指着回答道:“就在祠堂的后院里,怀玉大师经常在这里修禅,然后在后院就寝,就一墙之隔而已,我们以前还经常偷偷溜过来叨扰大师。”
    声音带着几分颤音,软糯嘟囔,随手还擦了擦留在人中的两挂鼻涕,都差点要吃进嘴里了。
    稍过一刻,沈轻尘跟随着几个孩子来到了怀玉大师的休息之处,四处观望下,布局简单,整洁素雅,楠木书柜,檀香桌椅,上头还有显而易见的划痕摩擦,洗得发白的被单被褥,似乎就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可见其主人素来清苦。
    沈轻尘微眯着眼睛,目光一直落在墙壁上的楠木书柜,尤其是上头摆放整齐的书籍典章,看封皮可见其经年已久,甚至还有些为自己撰写记录。
    不知何种执念催动之下,她竟鬼使神差地迈出了这一步,回神之际,顿时僵住,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大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可见她这同手同脚的奇异举动在他们眼里是有多奇怪。
    “你怎么了?”
    “啊......”沈轻尘咽了咽口水,这没来由的心虚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没什么。”
    说罢,她便郑重地向前鞠了三个躬,嘴里默念着:“对不住啊!怀玉大师,晚辈无异冒犯,只是这真的太重要了。”
    沈轻尘总有种预感,她想知道的,在这里就会找到答案。
    一番虔诚的敬拜后,她毫不犹豫地走到楠木书柜旁,眼神四周打转,也不知在寻找着什么,四处张望之下,上面多为佛家经书典章,还有一些自己手写誊抄的佛经注释,不过看上去肯定不是出自怀玉大师之手,倒像是小孩子写的,应该是日常功课。
    大虎他们连忙跟上来,忍不住探头问道:“你这是干什么,怀玉大师的东西还是不要动为好,更何况这里有一些是了缺大师的师兄所住之处,了缺大师可不喜欢除了怀玉大师外有人动他师兄的东西。”
    师兄......
    沈轻尘一边念叨着,但手里依旧没有停,翻阅着誊抄佛经的竹纸,思来想去,惊觉之前介怀小师父有说过这个师兄,据说是早在了缺大师前拜入门下的弟子,但是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已经不在了,而这了缺大师如此紧张,可见在其心中地位之重要。
    思及此,沈轻尘忍不住眼皮向上一翻,想不到自己和了缺大师竟会有相同的一点。
    翻阅之时,这竹纸散发着闷闷的潮气,有些角落还长了一些小黑点,可见其年代久远但又被保存得很好。
    “嗯?”沈轻尘似乎翻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怎么了?”三猫探头一看,其他三个孩子也紧随其后,不得不说,孩子的好奇心是掩盖不住的。
    这落入眼眸的,是一张手抄的《华严经》,而落款之处,竟是了缺二字。
    沈轻尘着实忍不住:“这字也太丑了吧!”
    乍看之下,这歪歪扭扭的字就跟雨后的蚯蚓一般,咋咋呼呼地破土不出,全部挤在一块,不认真看还真是看不出来。
    大虎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嘀咕着:“了缺大师的字挺好看的呀!没想到小时候写的字还不如咱们的。”
    三猫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连忙以手肘戳了戳他,顺带几声咳嗽,提醒他慎言,这才噤声不语。
    沈轻尘并无在意,翻过了缺这张,映入眼眸的是一手清隽风骨的字体,俨然与上一张形成鲜明的对比,目光往下,落款处只有一字——悯。
    悯......难不成那一日怀玉大师失态念的是这个字。
    “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
    沈轻尘默念着,微蹙眉头,这没来由心焦烦躁再度涌上心头,这能不能说人话,生或不生干嘛不说,不说又怎么知道。
    随即她无奈地摇摇头,果然这佛家跟她八字不合,随手翻到背面竟发现还有一行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沈轻尘轻抚着上面的字迹,摩挲其中,思虑之下,目光回溯间落到底部的落款小字。
    倏地,指尖一颤,“啪”的一声,手中的竹纸跌落散开,随风飞至各处,外面白炽乍现,渡在沈轻尘煞白的脸上。
    大虎他们吓得连忙跑过去捡起来,还督促要把窗户带上。
    只余沈轻尘一人僵住在原地无法动弹,顿时脊背一凉,冷汗漫上额间,她没看错,上面的落款竟是“怀天”二字。喜欢木棉至南庭[修真]请大家收藏:(663d.com)木棉至南庭[修真]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