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

    思及此,他睫毛沾湿,灼烧着他的眼眶,眼尾一片绯红染上,喉咙攒动,本事凄苦之意,他却嘴角微微上扬,扶额摇头,手背上已是几近透明的血管,暴露的青筋,似是千年古树的老树皮,干裂粗糙。
    “若儿,我知道你若是知道这件事是不会原谅父亲的。”白观复沉声说道,嗓音竟还有点摩挲的颗粒感,“可是......若是再给一次为父选择的机会,为父也依旧会这样做,不后悔。”
    白亦舒一怔,呼吸几乎一滞,脑海里回荡着的终是白观复的那一句“依旧会这样做”“不后悔”,浮现的画面是陈悦离去之时的残破一面,终不入轮回,再无还生之机。
    “为什么,父亲,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会......”白亦舒急红了眼款,一拍桌子挺直着身子前倾,质问着白观复,桌面上的茶点和被震得晃动。
    这还是白亦舒第一次如此在白观复面前失态,以前无论是练习剑道术法,还是钻研歧黄之术,过程之艰难他从来都不会吭一声,就连尝百草隐着药性也一言不发,依旧保持他淡然自若的样子。
    白观复手指颤动,抬眸正视白亦舒,问道:“你还记得十二年前的南庭瘟疫吗?”
    白亦舒向后一倾,双肩松弛,有点佝偻,他平复自己的气息,沉声回答道:“记得,当年我虽然还小,可也从后来的卷宗上了解到当时情况之惨烈,虚怀谷也正是因为这一次危机得修真界民心,并跻身众药宗成为天下第一大药宗,远扬盛名。”
    说罢,嘴角一勾,似是自嘲。从小他就熟读家规家法,将“悬壶济世,兼济天下”家训铭记在心,未敢忘却,不料为之敬仰的父亲却做出这种事。
    没有什么比信仰被授予之人亲手摧毁来得更令人绝望。
    白观复瞧他这副神情,很快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继而说道:“当年南庭百姓流离失所,疫情横生,死伤无数,南庭山召集广大药宗子弟都无法挽回,是以药材药草空虚不够,对于药宗子弟来讲不像九龙谷一般有天生的治愈术法,没有药,根本无计可施。”
    “没有药材和药草?!”白亦舒一晃,“怎么可能,当年就算没有和现今一样,各地建立完整的药局、药铺、药商、药农一体化格局,可怎么说向修真界各处征集药材药草再运送过来,除了时间上的花费,依旧可以解当时的困局?”
    白观复听他这一通分析,笑了几声,无奈摇头,回复道:“因为那不是意外!”
    “什么!?”
    “在当时水涝之灾发生前,有人在修真各界广买药材药草,尤其是专治灾后突发疫情葶苈,皆被人买断,使得后期药农补给根本补不上来,更何况葶苈还是南庭特有的药草,水涝过后,哪还能有种植的机会。”
    若是在此言之后,白亦舒还不明白此人意图,他就枉为白少谷主了。
    “父亲是说,当年南庭瘟疫,是有人故意而为之,故意囤积药材药草,发灾难财。”
    “一半一半”白观复看向门扉上停留的蝴蝶,眼神空洞,似乎看到的是别的东西,“但他们真正的目的便是返老还童的药。”
    “返老还童......”
    “在建立虚怀谷之前,我学成于九龙谷,又恰逢九龙谷隐居避世的消息传遍修真各界,我不愿困在那里,便叛出了师门,和江湖的几位医者朋友想创立自己的门派,便是你知道的诸位长老,可后来,有人找我们研制返老还童之药,你也知道,身为医者,自知生死有命,应当顺其自然,更何况返老还童本身就是邪术,不料......后来竟出了南庭瘟疫一事,那人又上门来以葶苈为交换,所以......”
    白亦舒喝了口早已冷掉的茶,茶过喉咙,直入肺腑,早已感觉不到凉意,他面如死灰,脸色早已苍白得和对坐之人相差无几。
    “所以......父亲还是答应了。”
    “是。”白观复有些哽咽了,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可白亦舒都自顾不暇,并未察觉。
    白观复再次长叹一声:“所以,为父......不后悔当年的决定,纵然我知道那是罪无可恕,天理难容。”
    白亦舒没有说话,如今的他心里乱糟糟的,根本理不清,根本看不透,随之而来的灵核躁动,灵力流逝更是让他茫然,又隐忍压制着不想让旁人知道。
    白观复见他没有说话,复又道:“若儿,从小你就有一颗未经世俗浸染的赤子之心,这是你的可贵之处,可也是你最大的弱点,正因如此,我迟迟不将谷主之位交予你,还准许你此去外出历练,这世上,远没有非黑即白,不对就错那么简单,我已是古稀之年,罪责难恕,本来想着将来入冥界地狱归来,要好好还清欠那孩子的债,没想到啊!没想到......老天爷连这点念想都不给我,终究......这罪过是要刻入我的魂灵,终归炼狱。”
    白观复一边说着,还肆意地自嘲着,看向门外庭院簌簌而落的竹叶,泛黄枯败,又被夜风吹散,四处飘零,居无定所,眼眸里尽是蒙蒙水汽,迟迟不敢凝结落下。
    白亦舒双手紧握着桌子边缘,止不住地抽搐颤抖,好几次都点穴用银针强行压制住,末了,他必须赶紧逃离这里,便起身拜别白观复,沉默不语。
    临走到门前,身后传来一句凄哀之语,父亲向往常一样唤着儿子的名字。
    “若儿......”
    “......”白亦舒停下了脚步,半身已抵在门边。
    房内只有屏风内方桌上的一豆孤灯在忽明忽闪着,映着坐落之人的佝偻身影,而对坐之人,已然不见。
    “你......”白观复的双腿不得动弹,只能身子稍稍前倾,嘴角微颤着,一张一合,“你能原谅父亲吗?父亲......真的不想这样的。”
    白亦舒手指紧扣着窗扉缝隙,一手按着心口的灵核,风又起,吹拂着他青衫常服的衣角,他眼眶通红,眼前早已朦胧一片,不知是以灵核躁动还是心痛苦楚,思及此,他轻蔑一笑,发须抵在他鬓间随风而过。
    他生生被挖出灵核恐怕比这还要疼百倍千倍吧。
    良久,他不敢回头,只是缓缓而道:“原谅!?父亲,我不是陈悦,也不是他的家人,谈何配上原谅二字,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将心比心,更何况......细细想来,我有今日这番成就,在修真界有虚怀谷少谷主之名,这一切的一切,起源都与他有关,不得不承认,我......也在享用因他的死而结出的果实。”
    诛心之言,不过如此。
    白观复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白亦舒会说出这一番话。
    他最不能原谅的......原来是自己。
    白观复嘴巴微张,刚想开口什么,眼前之人便走了,不留下任何弥留的意思。
    只留他一人被黑暗吞噬。
    白亦舒一路跌跌撞撞走出了卧房,来到庭院前厅,却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定晴一看,对上她的目光,看神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恍惚道:“苏木......”
    苏空青紧咬着嘴唇,她身边还残留着幽兰灵花消散的痕迹,白亦舒不由得一愣,真是大意了,被监听了居然都不知道。
    “白大哥,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很担心你们。”苏空青有些慌了神,连忙摆手解释着。
    小幽趴伏在她肩膀上,委屈地喵呜了一声,暗绿色的眸子转动,表示不喜欢现下的氛围。
    白亦舒自然没有责怪之意,只是竟第一次,有了无地自容之感,他垂眸而道:“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啊!”苏空青原本耷拉着头,紧攥着手指不敢抬头看她,不料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等她再一抬头,并无对上他的目光,白亦舒身子一晃,腿一软就支撑不住倒下了。
    “白大哥!”
    ***
    竹屋外。
    “季暄!你快把风车给我拿下来。”沈轻尘站在庭院里,看着挂在柱子顶端的红风车,一蹦三连高地都够不到。
    季暮雨故意将红风车放在一棵单竹上,无其他竹子的借力,就凭沈轻尘的现今的身高和轻功,着实够不着。
    季暮雨在不远处的厨房忙活着,听着沈轻尘这番嚷嚷,没个正行地回复道:“风车这红东西自然要放在高处才有风吹着,否则有什么好看的。”
    沈轻尘白眼都要翻上去了,这家伙好好地怎么跟个风车过不去了。
    “这红风车怎么说也是人家孩子的一番心意,你放那风吹日晒的没多久就坏了怎么办。”
    季暮雨在一旁不慌不忙地听着,手里也没闲着,烧好热油淋上蒸鱼上,最后一道菜就大功告成了,随后他转身放在身后的方桌上,向沈轻尘走去。喜欢木棉至南庭[修真]请大家收藏:(663d.com)木棉至南庭[修真]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