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相野不会游泳,偏又跟水犯冲。
    陈君阳倒是能游,但又怕相野一个人在岛上不安全。他紧握刀柄,心里气得想骂人,眉宇间便横生几分煞气,瞧着又想砍人了。
    相野却还冷静,道:“你下水,我留在岸上敲钟。”
    陈君阳:“?”
    相野走向柴火堆,抽了一根粗壮的木柴当钟锤,又将庙前的青铜大香炉作钟,说:“这里离岸边也不远,在可视范围内。动静越大,他们就越投鼠忌器,鹿野的人比我们更不愿意曝光。”
    他再看一眼时间,警察或许也快来了。
    相野觉得自己先前是被误导了,他在街边被“鬼”推搡,差点被车撞;去报警,警局又起火,这都是为了恐吓他,让他相信鬼的存在、相信假父母的说辞。但实际上,鹿野的人才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躲躲藏藏不愿意被人知晓,一旦曝光,缉凶处的人可能就追过来了。
    当然,他们的手段确实阴狠,不是鬼胜似鬼,这个时候就要比谁更狠、更不怕死。
    陈君阳仍有犹豫,但相野已经去敲“钟”了。一木柴下去,“铛——”钟声大作,响彻夜空。
    香炉里的灰受到震颤,袅袅升起的烟也偏离了原定轨道,被震散又聚合。
    相野紧了紧手中的木柴,眸光冷冽,又是一锤。
    “铛——”
    “铛——”
    钟声连绵,陈君阳再不拖延,脱下外套和鞋子便跳入水中,他倒要看看哪个鬼敢拦他。小树林后的村子里,刚被棺中尸体吓到的村民们听见钟声,也都惊疑不定地跑出来,遥望着庙的方向,捂着心口直呼邪门。
    等到他们眯着眼看清楚是有人在庙前敲香炉,湖里好像还有人在游泳,表情就更古怪了。试问谁吃饱了撑的大晚上跑去敲香炉,谁又在这时候去游野泳?
    这可不就是、可不就是……
    “水鬼!肯定是水鬼又出来害人了!”女人尖细的叫声刺破夜空,这时忽然又吹来一阵风,让所有人背上一道电流直窜头顶。
    恐慌被戳破了一个洞,四处流窜。留在官水潭的村民大多是老人,本就迷信,这会儿更深信不疑了。
    但这嘈杂声传不进陈君阳的耳朵里,他游得很快,心无旁骛。只是那船还在动,看着是被水波和晚风带走,实际上是被人从水下推着走。
    一只冰凉的手也在此时抓住了陈君阳的脚踝,冷不丁地将他往后拖。他冷哼一声:等的就是你。
    陈君阳一个猛子扎下,顷刻间消失在水面。岸边的人看到了,手电筒的光打过来,照不到人,又是一阵惊呼和哗然。
    相野却有所感,突然伸手探进香炉,抓住一把还带着滚烫温度的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洒向身后。
    “啊!!!”惨叫声近在咫尺。
    相野顾不得手上的疼痛,握紧木柴照着那方向砸下,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惨叫声再次响起,他打中了。
    从鹿野破门而出的人,肉身虽然毁了,变成孤魂,但这魂跟传说中的鬼还是不一样的。他仍然有实体,只是被剥夺了光明正大行走世间的权利,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就像现在。
    相野不敢托大,余光瞥着水面上的动静,手中又迅速抓了一把香灰,时刻警戒。而就在这时,他看到潭水边上、隐蔽的树后,忽然亮起灯光。
    那是车灯!
    一辆面包车从树后驶出,沿着相野他们刚才来的路,飞快离去。
    这个时候出现,又离开,让相野登时想起了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
    “陈君阳!”相野急声催促,而陈君阳好似听到他的呼唤,终于浮出水面,且正是在船边上。哗啦一声,他翻身上船,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小岛。
    相野早就在岸边等他了,不用船靠岸,他带着陈君阳的衣服鞋子直接跳上小船,道:“快走,追上那辆车。”
    陈君阳进入缉凶处的时间也不短了,深谙“雷厉风行”这四个字,不用多言,立刻开船。
    “水鬼呢,死了吗?”相野又问。
    “一个跑了,一个死了。”陈君阳道。
    那再加上在岛上袭击相野的,此处就有三个“鬼”。相野提醒了陈君阳一句,随即跟他上岸。
    想要追击,必须有交通工具。
    相野脚步一转,又折回村里。村子里的人看到两个大活人从水鬼手中逃脱,想一探究竟,但又觉得能从水鬼手中肯定也不是常人,惊疑着不敢靠近。而就这么迟疑的片刻功夫,相野指挥着陈君阳,骑了辆停在路边的小电驴就走。
    村民:“…………”
    电驴绝尘而去,转瞬间便消失在村道的拐弯处。车主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呼喊:“我的车!他们偷我的车!!”
    风一吹,那高音都劈了叉。
    相野很镇静,不镇静的反而是见惯大场面的陈君阳。可能正是因为大场面见多了,偷车这种小场面,他反而无法适应,车开出去好一段路,心还在怦怦狂跳,脸上也臊得慌。
    他一害臊,车就飙出了飞速,恨不得立刻逃离现场。关键他身上还是湿的,水滴落不到地上,全拍在坐在他身后的相野的脸上。
    相野伸手抓住他的肩,幽幽开口:“小心翻车,要还的。”
    陈君阳:“……”
    你他妈是背后灵吗!
    陈君阳差点没把车开沟里去,好在最后稳住了。小电驴在村道上一路风驰电掣,中途甚至与警车擦肩而过。
    因为车速太快,警车鸣笛,警察在车上大喊:“前面的!开慢点!”
    偷车贼心虚降速,但不敢回头。警察忙着去处理官水潭的事情,也就这么放过了他们,没有追究。
    陈君阳不由松了口气,而相野的耳麦里再度响起决明的声音。
    “我排查了沈凝香女儿家附近的监控,初步判定她女儿应该也回官水潭了,就是追着老太太和小姑娘去的。如果是她在老太太死后带走了女儿,可以推断路线如下——”
    “从官水潭出来是724乡道,过三座桥,左拐,沿着路一直走,穿过另一个村子,就可以走捷径抵达221国道。从国道开半个小时,就能上高速。”
    决明肯定开着地图给他们找路了,相野并不怀疑他的判断,心里默数着过桥的数量,道:“左拐。”
    小电驴遂驶入左侧小路,这条路仅容两车交汇,越往前越窄,直至在民居间穿梭。但普通的私家车也还是可以过的。
    追击途中,决明顺便给相野科普:“沈凝香的女儿叫唐菀。唐菀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外面工作,三年前死了丈夫,就把女儿送回乡下给老太太带,现在唐菀又结婚了,丈夫是清水市本地人,暂时查不出有什么问题。”
    片刻后,决明的声音又忽然沉肃:“清水市果然有诈,头儿在赶回来的路上被拦截了,他们故意在拖时间。转告阳阳,来者不善,务必小心。无论碰到什么情况,都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
    相野蹙起眉,他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刚才光顾着追击,没时间细想,现在有空想了,便哪哪儿都有问题。先不说唐菀究竟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如果鹿野的人目的是带走小姑娘,那为什么要等到相野去了岛上再走?为了把他困在岛上吗?这不可能。
    从老太太死亡到相野发现尸体,这中间最起码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要跑早跑了。就算要留人处理尸体,那留两个“水鬼”就行,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由他们去开棺取尸,绝对是最佳的方案。
    那那辆面包车又是怎么回事?
    障眼法?
    声东……击西?
    相野再次抓住陈君阳的肩,“掉头!”
    陈君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调转车头,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回还,原路返回。等车子开稳当了,他才顶着风问:“为什么!”
    这稚嫩嗓音,仿佛一个青春期叛逆少年在对他老爹咆哮。
    相野:“人不在车上。”
    陈君阳:“……”
    为什么不在啊!我都偷车追出来这么远了!
    相野沉声说出自己的猜测。他见识过鹿野的手段,从高速公路上的雾,到清水湖再到江上渔船,安排缜密,且不是走寻常路的风格。
    那辆面包车却像专门停在那里等着相野去追,而在岛上袭击相野的那个“水鬼”,被相野打了之后竟然就不出手了,任凭相野上船离开。相野有理由怀疑,追着面包车走的是条错误路线。
    人在哪儿?
    多半还在官水潭。
    相野记得沈家村的对面,潭水的另一边是一片树林。树林很茂盛,平时没什么人去,里面还有些没迁走的坟。
    穿过这片树林能去哪里,相野不知道,决明知道。
    “地图显示,穿过那片林子是大片的农田。”决明语速加快,道:“我觉得事情不妙,现在老太太的尸体已经被我们发现了,事情败露。那个小姑娘又不像相野,他是用来引出楚怜的诱饵,轻易不能杀,但是小姑娘……那些人极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人取骨,再逃之夭夭。”
    相野把话转告给陈君阳,陈君阳没说话,眉间的煞气越来越浓。两人风驰电掣地赶回官水潭,但不敢骑车靠近。
    警察已经到了,肯定要排查嫌疑人,他们现在撞上去,万一被扣下,救人不成还得把自己搭进去。两人遂弃车走小路,陈君阳几乎是拽着相野在走,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潭水另一侧的密林里去。
    “闻、闻得到血腥味吗?”相野大喘气。
    陈君阳摇头,但越是原始的地方,他就越有种野兽般的直觉,他快速选定一个方向,带着相野再度追击。相野拼尽全力地跑,尽量不给陈君阳拖后腿,但奈何体力有限,不出一会儿就落下了一大截。
    好在这时,陈君阳终于闻到了风中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
    “你先去。”相野当机立断。
    “拿着这个,能保命。”陈君阳略作犹豫,便将一个护身符塞在相野手里,随即飞快消失在密林深处。他此次的任务是保护相野,但以相野现在的情况,他硬带着相野一起走,可能不光救不了人,也保不住相野。
    相野看着手里的护身符,特别廉价的那种,边角处还有线头没剪。如果是从前他肯定不信这个,但见识过水遁符的威力后,他直接将护身符贴身藏好。
    缓过一口气,相野正想再次往前走,手机忽然响了。
    铃声回荡在夜晚的密林里,稍显突兀。相野拿出手机看到陌生来电,本能地想要挂断,却在按下的那一刻犹豫了。鬼使神差地,他按下了接听键。
    “晚上好,小朋友。”楚怜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
    “楚怜,你究竟想做什么?引我来官水潭,到底有什么目的?”相野沉声。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楚怜反问。
    “你说那张照片?”
    “这只是冰山一角。”
    楚怜没否认是他引相野来的官水潭,他大大方方地被相野套话,态度令人捉摸不透。话锋一转,他又问:“真相就在前方,你还要往前走吗?”
    相野沉默,他的脚步就是无声的回答。
    楚怜又道:“知道我们为什么都不告诉你真相吗?因为你太弱了,相野。真相远比你想象得要可怕,阿齐也更希望你能清白地活着,不必堕落到黑暗中去。如果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去缉凶处申请庇护,从此远离这些事情。”
    相野语气里含着一丝讥讽,“你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楚怜轻笑,“确实。”
    相野:“如果你不愿意直接告诉我,就不要在这里废话。”
    楚怜:“你真的已经想清楚了吗?”
    相野想不清楚。
    他看着前方那仿佛欲择人而噬的浓墨般的黑,到现在都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只知道废话令人烦躁,他通常都会选择——
    挂电话。
    说是回头还来得及,那又为什么引他来这里。说是想让他清白地活着,不必堕落到黑暗中去,可谁又给过他真正选择的权利。
    没有余地,没有退路,这就是他现在的处境。
    相野继续往前跑,电话另一端的楚怜倒是有些惊讶于他直接挂断的操作,良久之后,他笑了笑,取出电话卡掰断了扔进垃圾桶里,再大步离去。
    决明通过耳麦旁听了整个电话,他心知不可能光凭一个电话追踪到楚怜,但也不能不试。他一边追踪,一边还要分心顾着邢昼和相野两边的情况,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急促。
    “相野,现在你那边的情况还不够明朗,相信陈君阳,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相野!”决明有很不好的预感,楚怜既然打这个电话过来,那前方正在发生的事情,或者说什么真相也好,可能会对相野造成极大的影响。
    但相野如果能轻易被劝住,那就不是相野了。他大步往密林深处去,越跑越快,甚至突破了他一贯以来的耐力极限。
    十分钟后,他终于听到了打斗的动静。
    暗红的刀光闪现,那是陈君阳。他喘着气快步上前,却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躲在树后悄悄探出头去,呼吸声也被他压到最低。
    陈君阳正与人缠斗,他的刀法像是街头打架的路数,接地气,有股原始的野性。但敌人有三个,数量远胜于他。看不见的地方,或许还有“鬼”的存在。
    恰在这时,相野又闻到了血腥味。
    这么浓重的连相野都能闻到的血腥味,一定在附近!
    相野看了一眼陈君阳,咬牙后退,而后避过他们循着血腥味找过去。果然,他看到密林里的一片空地上,有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正高举匕首,即将刺下。
    惨白月光划过刀刃,相野瞳孔骤缩,正欲冲出去,一个红色身影却快他一步从男人身后冲出,踉跄着撞在他身上。
    “哐当。”匕首掉落,男人也猝不及防地被撞倒在地,他飞快爬起来,怒喝:“你想死吗!”
    那人痛苦地抬起头来,是一张三十几岁的女人的脸,她穿着红色的裙子,嘴角流血、形容狼狈,伸手抓住男人的脚踝,“你们……骗我!说好的只是领养,你们没说要杀人!”
    男人嗤笑,“领养?谁家领养要花五十万?既然拿了钱,那人就是我们的了,你都已经把她卖了,还管她死不死。况且,你连你妈都敢杀,还来教训我?”
    闻言,女人僵住,脸色煞白,抓着男人的手送了,只剩下无力辩解:“不是、我没有,我没有杀她,我只是不小心推了她一下、我没有!”
    男人哪管她,一脚将她踢开,复又弯腰捡起匕首,目露凶光。相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地上躺着个小女孩,扎着熟悉的羊角辫。
    她已经昏迷了,衣服上都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
    相野觉得冷,血液逆流。
    他忽然明白楚怜所说的真相是什么。五十万,多么耳熟的一个数字,沈延之卡上多出来的一笔钱,不就是五十万。
    楚怜是不是想告诉他,他的父亲就为了五十万,跟这个女人一样想把孩子卖了。
    “相野?相野!”决明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呼喊声愈发急促。
    相野的眼中却只剩下那个小姑娘和男人手中再度扬起的匕首,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
    下一秒,男人再度刺下,相野则抄起旁边的石头用力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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