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冬寒,不知春暖。
-袁让
你知道吗,我心里有个最爱的人,她生前,她死后,都一直在爱着她。
她曾问我,男人都花心,你虽然爱我,却不会再爱别人吗?我告诉她,我的确已爱上了另一个人,准确说来,那的确就是一个人,毕竟我面前问我话的这个女子,她已是个枯骨鬼魂了。
她伤心极了,当一个人极度伤心的时候,你一定能够感觉出来。
......
白发一改往昔端庄,高坐书案,手中有壶酒,将干未干。
楼南进入学塾,低头行礼,轻声道:“城主久不见我,我都要回城了。”
白发柔声道:“为何回城啊,因为此地已没你牵挂的人了?”
楼南沉默。
新近完稿,白发甩给他看,“不得已,给那痴情种写死了,人家县衙老爷要抓人呢,总不能真的叫她死,你钟情于她,怎么看?”
楼南低眉看书,看完,忍不住叹息,“城主问我话,自然不愿大动干戈,楼南心中有了答案。”他抬头,“楼南此生,只肯为两人去死,一为宫丽,一为城主,城主要我为宫丽死,两者得兼,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快慰了。”
白发道:“待你死后,我请姑爷为你重塑神魂,以枯骨鬼魂姿态与她相守,安心啦,她敢不同意?”
楼南心情激荡,跪地拜谢。
今日午后,县衙就接到学塾书童来报,凶手出现了,正在巷子口加害旁人,赵旺一听,大喜过望,点齐兵马,赶奔案发地点。
来了巷子,就见一个男人将醉酒老王按在地上摩擦,手中刀每每就要划破老王脖颈,偏又叫老王躲了开去。捕快一拥而上,擒住歹徒,扭送衙署。
当即升堂开审!
赵旺不看那歹徒,皱着眉头只看老王,老王如滩烂泥,跪着也摇摇欲坠,打着瞌睡,浑不知已在鬼门关溜达了一遭。赵旺看他心烦,喊来衙役端着清水,给他醒酒。一盆凉水兜头盖下,老王瞬间清醒,环顾周遭,有些懵懂。
赵旺不满道:“你说,怎么又是你?若非今次你是受害者,本县非要判你个贼喊捉贼,来这堂上先打八十大板,看你招是不招!”
老王翕动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旺懒得看他,转看楼南,厉声喝问:“你为何要杀他?”
老王扭头一瞧,着急嚷了起来,“老爷冤枉哪,这位大兄弟可不曾害我,方才请我喝酒,喝得可痛快呢。”
“没问你你给我闭嘴!”
老王闭嘴。
楼南道:“我是枯楼里的活计,喜欢读些闲书,不久前有本小说在楼内颇为有名,我便借来看,见到其中杀人手法甚为奇特,遂起了心思,要一一模仿,不曾想,杀了第一个人,就忍不住要杀第二个人,一不留神,又是第三个人,这种杀人的快感,若要细细体会,真是韵味无穷。”
赵旺听得头皮发麻,又觉这说法有纰漏,纰漏在何处,却想不起来,这位凶犯却善解人意,替他道出:“大人是否想知道,我为何昨夜不行凶,却要选在今天白日里动手?”
赵旺茅塞顿开,“对,快快讲来!”
楼南道:“昨夜姑娘们听闻大人将断案矛头指向枯楼,人人自危,都是女儿家,心慌,于是连夜搬出,我帮个忙,一起搬家了。可是杀人的愉悦使我欲罢不能,夜里杀不了人,白日里一样可以杀,却不料想,大人断案如神,居然抓到了我,我,我,我认栽了!”
断案如神这个词汇,很中听。
赵旺一声令下,将这穷凶极恶的歹人押监待斩,就此结案。
学塾内,白发饮尽酒,躺倒大睡。
……
今日的迦持院,除却点卯那一日,已不曾再这般热闹了,住持乐呵呵,坐在院中与扛把子们说佛经,说道理,说山上山下,说心内心外,天高海阔,心眼万千。
自打见了一秀与一云对战,徐大发心思已在发生悄然变化,不知觉间开始认可这座寺院,喜欢上住持的唠叨,也喜欢自己顽劣无术而导致住持的苦口婆心,这一切的一切,过往的日子里从未有过。徐大发环视众兄弟,找寻那个瘦弱身影,见着了,就笑了。
那小子名为郭轶,听家里老娘讲,郭家祖上曾阔绰过,后家道中落,混到如今,家徒四壁。郭轶身形瘦小,为不受人欺负,毅然加入扛把子组,虽然跟随众人行侠仗义,却从未有过欺凌弱小之举,徐大发往常不满意他心慈手软,直到那日来迦持院点卯,小子与自己坦言,喜欢寺庙的氛围,也愿意读一读佛经,徐大发起初不在意,今日再一聚,有了些感触。
住持正拉着瘦竹竿,讲孔雀大明王吞如来,瘦竹竿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如来被一口吞下,还一惊一乍。徐大发打住话头,建议道:“师父,咱们能拜你为师吗?”
住持早明了他心境变化,暗地里欣慰,罗睺那小崽子,你瞧瞧,哪个说世道人心不可变的?
正在山下逛荡的罗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再说住持,笑眯眯,道:“为何要拜我为师啊?”
徐大发道:“喜欢佛法呗,再说师父你英俊潇洒,威风神武,尤其昨日带咱们勇闯小纯阳宫,那可真是帅气,咱们兄弟早折服于你的气度,不拜你为师,难道还要去小纯阳宫不成?”
住持受用,仍旧摆摆手,“言重啦言重啦!”
徐大发还要再吹捧,瘦弱小子郭轶忽壮起胆子,高声道:“我们见到了一秀师兄与一云打架,那是神仙佛祖一样的风采,我们也好奇住持是怎么救好了一云一地,同时我……”他支支吾吾不敢说,住持笑道:“你自己也喜欢佛法?”
他眼中明亮有光,重重点头。
住持自怀中摸出个包裹,在众人眼前晃悠,“真不是为了这一袋金子?”
徐大发将胸脯拍得震天响,打包票道:“谁为了金子谁是狗!”
瘦竹竿脸色有些难看,忍不住要低头吠两声。
住持可乐坏了,拍拍大腿,朗声道:“入我空门,本要剃度,可是发丝这东西,好比烦恼与牵挂,若给你们剃干净,岂不就要与山下红尘断绝联系?佛法讲究渡人救人,可不是教人有高堂却不赡养,有牵挂却不用心为之,故,剃度一事咱们就免了。”
其实是怕麻烦,毕竟好几十号人,剃到晚课也未尝能完事。
住持起身,遥望门外,道:“还需举办个仪式,便是拜见师兄,等一秀几人回来,咱们就去。”
徐大发纳罕道:“咱们不就只有三个师兄?都在山下呢,现在就去!”
住持神秘一笑,小伙子,低估我收徒的能耐啦。
学墅内,白发夫子醉酒,侧卧书案,睡得不省人事,书童小来坐在门口唉声叹气,小姐这副模样,叫姑爷瞧见,又是一顿责骂,小姐笑嘻嘻,撒个娇就躲了去,他这小书童可就遭了殃。
唉。
有个白衣僧自学墅内步出,已为夫子盖好毯子,拿走酒壶,不让她再碰,而后与小来同坐门槛,柔和笑道:“唉声叹气,可不像你。”
小来惊讶,转瞬又化为失落,开始恶人先告状,“小姐说要办一件大案子,写小说要喝酒才文思泉涌,你看看,就醉了。”
一秀笑道:“我知道她。”
知道就好,我不用受责难。
小来暗自高兴,一秀抬手给他个板栗,“小姐是什么人,我清楚,你也清楚,不知道劝着点?”
小来有些委屈,可是姑爷是个大好人,又不能当真怪他,于是自己摸摸头,低头不说话。
一秀看着他,眼中有了些笑意,“我记得小姐讲过,你来白发城该有八年了,家中父母健在,未曾想过要回去吗?”
“才不想呢,我阿爹阿母都不喜欢我,回去要挨骂,小姐就不骂我。”
一秀道:“此番去西疆,途径背水城,见过了你的父母,有些大道理我不与你说,可是你终归要知道,天底下没有不疼惜子女的父母,听闻你随小姐走南闯北,见过了许多世面,他们也都很开心。”
小来眼睛一亮,“没骂我?”
一秀握住他的手,道:“想想看,换作是你,日后遇见了个心仪的女子,与她孕育一个属于你们的孩子,疼他还来不及,为何要骂他呀?”
小来撇嘴道:“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一秀叹气道:“是怕你不成材啊,如今虽无建树,可是眼界开阔了,小脑袋也聪明,帮着小姐解决了许多问题,只要有心去做,就是成材的第一步,他们见了,定然开心。”
小来有所意动,却仍旧板着脸,倔道:“那我也不回去,除非混出个大名堂来。”
一秀笑起来,摸摸他脑袋。
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边夕阳,守着屋内呼呼大睡的女子。
……
已近天黑,一云一地蹒跚回了寺,一地恢复意识,体内煞气却始终沸腾,这是一秀故意为之,既要他适应煞气,也要他压制煞气,是难得的修心法门。一云却仍旧神识混沌,由一地搀扶回来,受伤不轻,咳血不少。
住持为二人把脉,道:“无大碍,睡一觉便可。”
徐大发翘首以盼,见了两位小师兄回山,那一秀师兄为何还不回来?
众人均等得不耐烦,住持笑呵呵,“莫急莫急,我喊他一声。”
众人纳闷,一秀又非在门口,喊一声听得见?
然后住持喊一嗓子,顿时有地动山摇之感,这是他故意所为,要叫一班小伙子瞧瞧,休看老僧貌不惊人,那是有真本事的。
果然就唬住了扛把子们,一个个捂耳,面目痛苦,徐大发急道:“师父,快快收了神通!”
住持擦擦口水,双手拢袖,众人见一秀自门外缓步行来,不禁大开眼界,愈发坚定拜师决心。
住持讲与众人听拜师事宜,倒也简单,便是熟悉师门,师父就一个,叫无胜,可是佛门旁支甚多,师兄亦多,要认个全,住持说,不要怕麻烦,日后真的有了麻烦,放眼天底下,去哪都能遇见师兄,自可为你解决麻烦。
一行人穿过大殿,绕行罗汉堂,来到个小草屋,占地不大,就是简陋,推门尚有簌簌灰尘落下,不知有多久未开启了。
进了屋,别有洞天,几案数列,分别奉有书简,简上皆为佛经,是多个时代前燃灯大佛所书,以佛门泰斗素心亭为首的佛门,亦不曾收藏有这般重要典籍。
前方墙壁挂着幕布,一秀代住持揭幕,露出墙上一列列名牌来,扛把子们多不识字,但识数,一一数来,足有数千,不禁又掉了一地下巴。
一秀请一地扶持一云上前,分列名牌前,住持介绍道:“我呢,别的不懂,只懂念经说禅。多年游历四方,遇见年轻人,懂得向佛,有良善之心,深觉可造,遂收其为徒,不知不觉,你们瞧瞧,这么多!”
瘦竹竿不满道:“咱们原以为就三位师兄,怎的窜出来这么许多?”
住持笑道:“师门兴盛啊,你瞧瞧,出门在外,最需要的就是朋友,所谓朋友多路就多,现今这些人不但是你们朋友,更是亲如一家的师兄,要他们帮忙,安敢不出手?”
徐大发道:“咱们觉得这镇子就已够大,不谈从前四处打架,单说往后跟随师父学了佛,读了书,也想造福乡里,不想出去瞎逛。”
住持道:“心胸够了,但眼界未够,当下不谈未来事,来,作个揖,就算见过了师兄们。尤其要为你们介绍的,是我的大弟子,他叫一秀,你们都已经认识,一云与一地是我的二弟子,别看年纪不大,辈分可高,平日里见了面,嬉笑打闹可以,但不许没有规矩。”
徐大发纳闷道:“一云是二师兄,我们都理解,为啥一地也是二师兄?莫非他们两个还是同一人不成?”
住持道:“他二人为同胞兄弟,不过是一个早出娘胎,另一个晚了半刻,哎呦你瞧瞧,两人便争得不可开交,为了公平,就都算二师兄。”
大家一听,觉得有理,便不做他想。
今日清早,宋来就接受住持任务,前往猫子镇请一位客人前来迦持院,如今已在返程途中。
灰发青年秦燕雏赶着马车,摇头晃脑,好似睡着,实则在思虑事情,宋来坐于身侧,捧着拳谱,看得入迷。
马车遇见坑洼,一阵颠簸,晃醒了秦燕雏,扭头一看,笑道:“你这拳谱看了半天,还没看完?”
宋来白他一眼,看外行的眼神看他,“你懂什么,我师父说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拳谱也是这样,我在车上不能练拳,可是一直看一直看,就能明白其中玄机,说不定练起来就快了许多。”
秦燕雏细思,不觉点头,“有点道理,不但是你,就连你的师父也是个妙人。”
“啥鸟人,你好好说话。”
秦燕雏大笑,腹中忽打起了鼓,显然是饿了,转而询问宋来,“还有多久才到镇子?”
宋来道:“我走着来请你,就走了半天,现在你赶车比我走起来还要慢,估摸要天黑才能回了。”
“日头都快下山了,咱都一天没吃饭了,附近可有人家?”
宋来不满道:“你赶车快一点,咱们早已到了,现在慢吞吞,你看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去哪里找人家?”
“唉,是秦某过错啊。”
二人唉声叹气,前方忽起了一点亮光,随两人赶近,火光渐渐明亮,秦燕雏拊掌赞道:“闻一闻,是啥味?”
宋来喜道:“烤鸡!”
“不,是烤兔子!”
两个饿死鬼奋力驱马,回迦持院慢悠悠,此刻风驰电掣,要去与某位路人分一杯羹。
来到近前,见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围坐火堆,烤着两只兔子,身旁犹有酱盐佐料,配备齐全。秦燕雏飞身下马,迫不及待道:“过路秦某,腹中饥饿,不知可否与兄台分一只兔子?秦某身无长物,恰好带了几锭银子,与兄台买也无妨!”
小一点的男人是个及冠年纪的青年,光头,目绽精光,瞟两人一眼,又望向师父,他的师父是个麻衣中年汉子,面容有些许沧桑,却颇为和善,抬头道:“小兄弟来自哪里?”
秦燕雏道:“猫子镇,距此八里,不远。”
中年人若有所思,又道:“猫子镇往北,又是何地?”
秦燕雏答:“是上呙镇,再往北就是渤海道巡按府,若先生再问,可就离了王朝,去了北方帝国了。”
中年人笑起来,招呼他二人坐下,又道:“照你如此说,猫子镇与北方帝国相距不远,你再好好想想,究竟来自哪里?”
秦燕雏面色微变,低头盯着两只烤兔,若有所思,中年人知他在想些什么,将手中烤兔递与宋来,宋来不肯接,中年人温和道:“就是烤给你二人的,不用多心,赶快吃,我这头还有盐与姜葱,你一块就着吃。”
宋来接过,自己揪下个兔腿,余下都分与秦燕雏,秦燕雏接过兔子,展颜笑道:“先生知我底细,等我久矣。”喜欢一百年神话请大家收藏:(663d.com)一百年神话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