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9 章
其实就他个人来讲,真未见得有多欣赏顾夜歌的风格与性格。但他明白其珍贵性。
伽煦和导演没有明说的一些东西,他在剧本围读的时候就心领神会。
但作为一个演员,他更明白,顾夜歌身上那种独特的、介于神性与魔性之间的气质,对于某些角色——如暗雪,如南月河,是幸事。对于高台之上只可瞻望的偶像,也是幸事,但,对于一个演员的长久生命力,却未必有益。
她的气质如此独特,她在人群中如此醒目,她极具震撼力的美貌近乎触目惊心……那么,她能演好普通人吗?
如果她连驾驭南月河都有困难,那么,又如何能期待她在其他角色上的表现?
诸多因素叠加,共同构成了他的复杂心理:不趣味相投,也说不上喜欢,但也能欣赏;其实不太看好她未来的发展,对她的表现有忧虑,看得出种种瑕疵,但也明白她的独特性与不可替代性,不太在意其他人对她的看法,但仍有意制止过于恶意的评论与揣测。
“总得给新人一些成长的空间。”眼看又一场戏要开始,阳河最终还是笑着开了口,“你十几岁的时候,怕是连台词都说不顺溜吧?剧组工作量大,小姑娘总有个适应期,我们这些老骨头,总得扶持一二,别整天想着别人哪里做的不好了。你多大,她多大?”
黄衣讪讪一笑:“还是你清醒,是我们糊涂了。”
阳河笑笑:“这孩子是难得的好苗子,你们都是有经验的前辈,要是得空,可以去指点一二,这孩子一贯良善乖巧,日后也会记你们的恩情。”
黄衣正欲开口,开拍声起,几人纷纷噤言。
手机传来震动,阳河低头处理消息,再抬头时,却见身旁两人皆怔怔望向前方,满脸惊色。
他抬目望去,却是目光被他人所阻,只看得到几个背影。
正蹙眉,阻碍却忽然移开,阳河一怔,目光却瞬间凝在了少女脸上,再未移动分毫。
直至一场戏尽,目光再未移开。
场内一片寂静,半晌之后,才有化妆师轻步走上前去补妆。
黄衣难言惊骇之色:“她……她是不是改了剧本?”
蓝衣悚然。
在有些剧组里,改剧本是非常常见的事情,但在《黄金台》,这件事却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一部剧的编剧,往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在大多数剧组里,编剧出于生态链下端,往往只能根据甲方要求“制作”而非创作剧本,一个点子经过几人的手,再经过几轮审核与删改,到最后,成品如何,已经和创作者水准没什么太大关系了。
但《黄金台》不一样,在惊人的资历、强大的市场号召力下,作为ip创造者,伽煦拥有几乎凌驾与导演之上的绝对权力——或者说导演及制片人本就有意放权给她。
让她为一个演员改剧本?疯了都不敢这么想!
“我记得……这场戏,明明不是这样的……”蓝衣喃喃,竟去翻阅自己早已熟烂的剧本。
刚刚是一出群戏,讲述的是南家还未倒台之时的一场宫宴,诸多重量级角色在场,多个伏笔隐喻铺垫,信息量相当庞大。
老戏骨与名角飙戏,场面可想而知。
原本,在这处戏里,身为小辈的南月河,不过是个背景板的存在,略露个面,交代一下角色,也就罢了。
但是方才……方才……
台词并没有多多少,但整场戏的中心完全变了。
他们刚才说选顾夜歌不如选何蘅,可在刚才的表演里,何蘅分明完全被顾夜歌给压制住了!
这固然和角色本身设定有关,但表现的抢眼,却是实打实的。
只有阳河没有去看剧本,他望向片场,神色复杂,半晌,才低声说:“这才是原本的剧本。”
他们虽熟读了剧本,但却没有去了解过原著。
何况,在《黄金台》剧组,每个角色拿到的剧本,都是不一样的。
不是说剧情不一样,而是视角、获得的信息量,是完全不同的。
他们,竟真的选择了那套方案。
听了阳河的话,先前一边暗暗嫌弃顾夜歌表现不佳、应了要指点她的两人几乎目瞪口呆,再回想之前的话语,只觉得脸上臊得慌,半晌,呐呐一句:“后生可畏啊!”
盯着厚重华丽的头饰,重复地拍摄一个片段,本该感到疲倦,但顾夜歌的大脑却很亢奋。
她的双手都在轻微地颤抖。
像是在水中沉浮已久的人,忽然摸到了一根稻草,而后过往积累全成助力,帮助她一路破浪。
在《黄金台》的剧组里,每个人都只能拿到自己的那一部分剧本,而无法窥得全貌。
但原著本就是改编而成,众人纵然没有研读过原著全文,却也都知道剧情走向。
顾夜歌早早读过原著,心中对角色已有了印象,入组后拿到具体的剧本,也没有多想,仍是在对原著中角色的印象上去揣摩角色。
剧本早已被翻烂。她知晓里面每一个细节,却没有真正读懂编剧的深意。
很多内容,在理性的驱使下,她自以为虔诚地记熟了、思考了、研读了,但大脑却本能地将其判断为“无用信息”,自动地“过滤”掉了。
她当然知道这不对,知道剧组给她的剧本不可能是无用的,所以她逼着自己一遍遍地揣摩。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本能。
但在刚才,她忽然恍然。
何须多想原著中的剧情走向?何须站在旁人的角度来观察她?
其他的阅读,不过是帮助她了解那个时代,了解那个背景。但需要她来表现的角色,其实全部都藏在这薄薄一册、“片面又乏味”的剧本里。
在那一番谈话过后,她忽然陷入了一种很奇妙的状态里,像是……侧写?那些熟记于心,却被自动忽略的细节,忽然都灵动地活了起来,她透过那些细节,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是南家嫡幼子的女儿。
父亲顽劣,母亲世故。他们并不苛待她,只是他们都有许许多多的重要的事情要做,以至于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去做一个好父亲/母亲。
她喜欢星空,好奇天空之上是什么样,常常记录、研究星星的轨道,翻阅许多奇奇怪怪的古籍。
她自己绘制了许多星空图。
她不喜欢吃甜食,也不喜欢吃蔬菜,却喜欢肉蛋奶;她不擅长蹴鞠、马球等项目,因为觉得规矩太繁琐,体力却非常好,在田径等项目上常拿第一。
她喜欢读史,却讨厌背书,常常做不好夫子的作业,但京中比作词与策论,她竟拿了第一。
她觉得理所当然,但他人却惊掉下巴,因为他们笃定,她是低智而无用的草包。
因为“她长了一副不识字、不用功、能力低下、不通世事的模样,不值得耗费精力与交谈。”
“她应该温顺、愚蠢、娇嫩,被人耻笑又被人垂涎。”
“对她,唯一值得耗费精力的,是占有。”
她虽是汉家儿女,但浓艳盛姿,竟似胡姬。
第一没有扭转众人的印象,反而招来了无限的质疑与抨击。
男性们以嘲讽她来证明自己品味不凡,却又忍不住目光一再流连。
女性们自诩清高才女,鄙夷她的“俗艳无脑”,却又因男性的注意力被占据而嫉恨她,甚至认定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费尽心机地勾引异性。
她那些怪异而自我的举动,统统都是“别具心裁的勾引”。
尽管,无论是他们还是她们,论才华论策论,都在她之下。
南月河并没有被他们的诧异所取悦,她觉得自己才智出众是理所当然。她为那些抨击与恶意揣测而愤怒厌恶,试图反击,却每每让自己陷入更糟糕尴尬的境地。
尽管,她确实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欺瞒任何人。
在她十三岁那一年,那些流言,成真了。
大厦将倾。
南家女眷被送入“浣衣局”,明码标价。
京都震动,男性满怀臆想的淫.诗艳词,女性讥讽刻薄的典诗花笺,繁如雪花。
她没有碾落成泥,而是被权倾朝野的亲王买走,后立为正妃。
数年后,她被术士蒙骗,与之私通,亲王震怒。
她最终的结局,是斩首。
从地牢到刑台的那段路,污秽泥泞。
无数双眼睛,隐没在道路两旁的酒楼里。
包括一贯深居简出的当朝太子。
在他年幼的时候,受困于宫中勾心斗角,受桎于宦官与宠妃,也曾向往无垠星空。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后来他长大了,执掌权柄,俯视天下。
但有些东西,你若放弃过一次,便再也不可能重获。
术士在返回东宫的那一夜死去,眉目释然,望向他的神色,竟似悲悯。
他当然知晓一切。
比如,她早就看穿了这一切。
但她哪有第二条路可走?
在最后的最后,他焚一炉香,温一壶酒,在梅雨之中,隔着帘子,目送她走向死亡。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昔年艳冠京都,连京外小店的壁上,都写满骚客的欲.望与畅想。
十七岁的王妃仰起头,走向生命的终点。
而这一次,已没有人再渴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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