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荒(二)

    枯叶落尽的古树上,一只白喙白羽、橙红额头的松鸦梳拢羽毛,抖得积雪簌簌而落。清晨的雪地微微泛蓝,四下里不闻丝毫声响,它昂首踱上枯枝时,好像让那枝头开出了一朵毛茸茸的花苞。
    正当它悠然停驻时,忽有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震荡,将它立足的树枝也轻轻摇动了一下。它立即振翅而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黎明的天空中。
    这警觉的鸟儿离去之后,来势汹汹的响动才终于传入了这片寂静的山林。最前方的人影有如漂萍,掠过雪地时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足见其奔行之疾,身形之轻。紧随在后的则是一群横冲直撞的巨大冰偶,身躯看似笨重,在雪地上跑起来丝毫不慢,倒是拦路的树木都遭了殃,纷纷被它们撞得东倒西歪。
    眼看有几个持刀的冰偶追了上来,被追赶那人猛地一个停步,剑光闪过,把最前面几只切成八块。这一剑之力,使得他也有半边身体陷入厚厚的积雪,纵身而出时,他顺手把一旁的枯树砍倒在地,轰然倒下时,又压住了后面几个追兵。
    单只是一棵树自然阻挡不了太久,冰偶挥动刀剑,把树干劈散,又继续不知疲倦地往下追赶。
    这被一群冰偶追杀的倒霉人自然就是谢真,他边跑边在心里问:“石碑前辈!它们到底还要追到什么时候去啊!”
    原以为离开冰湖几里地也该差不多,谁知道他都翻过一座山坡了,竟然完全不见那些家伙有停手的意思。
    石碑轻咳一声:“这个,按理说德音这一片地界,在那时都算是王庭的地盘。”
    “……”听出他言外之意的谢真简直无语问天,“你们王庭是否也太霸道了一点……再说那时候是,现在也未必还是吧!你叫住在这边的凡人要怎么办?”
    “他们也不会跑到铸剑池里找麻烦啊。”石碑无辜地说。
    谢真:“……”
    星仪,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心道但凡我还有点灵气用,也回头跟他们拼了,总比这么一直跑下去强。
    那边石碑也低声道:“但凡我还能……”
    随即他像是自觉失言,没再说下去。谢真却听得清楚,想着他这样讲,实在也是有心无力了。
    曾于那风起云涌时代,在王庭也有一席之地的人物,如今却只余神魂一缕,困在剑里,跟着一起被追杀,心中大约也好受不起来。
    他跃过一株倒下的枯木,在心中道:“前辈勿要在意,不过无灵性的傀儡而已,我尽力而为。”
    石碑差点被气笑:“你还有功夫安慰我呢?还有,什么叫傀儡而已,要是瞧不起它们,到时候可别措手不及!”
    谢真:“是,多谢前辈提醒。”
    石碑:“我哪里在提醒你,我是叫你不要小看王庭的阵法!”
    谢真:“好好好,对对对……”
    石碑前辈就算是担心人,也总是不会实话实说,他已经习惯了。
    脚下山坡渐渐陡峭,谢真一路疾奔,待见到坡顶孤零零一株松树时,便反手拔出海山。那松树枝叶繁密,只是也受不住海山之利,被剑光扫去,当即拦腰截断,朝着前方倒了下去。
    他飞身踏上树梢,一直跃至树冠尽头。若有人见到这一幕,必定要惊呼出声,前方并非是雪地,而是一处空荡荡的山渊!
    原来这松树前方即是断崖,谢真这一斩一劈,把砍断的树向着崖边推了下去。他在树上最后借力一踏,凭着这势头向前连掠,转眼间已身在半空。
    那些冰偶们果然并不是只知道一味猛追,见前方路断,也没有傻到刹不住脚,冲下山崖。只是崖边最后一株树已经倒下,他们又没插翅,如今想要越过断崖追击,也难越天堑。
    见状,冰偶们大多呆呆立在原地,唯有一只高大冰偶越众而出,果断举起手中那把宽刀,全力一掷,朝着空中的人投将过去。
    谢真却似早有预料,海山改斩为拍,将剑刃平平往半空中的冰刀上一压。冰刀被按得一沉,谢真自己则被这股沉重的势头又向前带了一阵,当冰刀落下深谷时,他也有惊无险地飘然落地,踏了对面的崖边。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只是在这大雪封山的林中,除了那群冰偶之外,更无人来为之喝一声采……除了海山中那个观众。
    谢真只听石碑赞道:“还凑合!”
    谢真:“过奖了……”如果这算夸奖的话。
    石碑:“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一处断崖的?”
    谢真:“星仪提着我在天上飞的时候,看到了一眼。”
    他站定之后,回头一看,山崖对面密密麻麻站着一群冰偶,看着相当骇人。他不由得想道,这要是有哪个猎人进山,见到这副场面,说不得又要在德音的传说里增添上相当玄乎的一笔。
    日光渐亮,他忽然发觉许多冰偶都在渐渐矮小,仔细看去,是它们从腿脚开始变短,一点点地融化了。
    尽管不知铸剑池里这到底是什么阵法,但他总不会觉得是被太阳给晒化了的,于是不懂就问:“前辈,它们这是离开铸剑池太远,灵气无法支撑了么?”
    “是,算你走运。”石碑道,“铸剑池废弃太久,又少了地脉支撑,若是在当年,绝不至于就此为止的。”
    谢真心道前辈你这语气中淡淡的遗憾是怎样,难道我被追杀你不也一样跟着倒霉吗!
    片刻后,石碑又喃喃说道:“没有翅膀,果然还是有些不便。”
    谢真:“我倒是想有呢,可惜我又没法选择我继承的是什么妖族血脉……”
    “嗯?不是说你。”石碑说,“我是说那些冰偶。”
    谢真:“……”
    他决定还是别和人家计较这个了,有时候前辈就是有这么一股轴劲。
    正要转身离开,忽听背后风声乍起,他立即回头一看,却见刚才拿刀扔他的为首冰偶抓起了身边的唯一一个还没融化的同伴,嗖地一下扔过了山崖。
    为首冰偶丢出自己的宽刀后就两手空空,也不知道它是因为没了兵器,所以抓个别的大件来扔,还是真就聪明到用这种办法继续追击敌人。它手臂力道尚在,把那只冰偶抛得高高飞起,双腿却融化了一半,已经无法挪动。
    把最后一个冰偶扔出去后,他便也与其余同伴一样,只能留在原地,那没有五官的冰块脸对着山崖这边,仿佛在做最后的目送。
    连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追杀的谢真,见此都不由得肃然起敬。虽然铸剑池确实错怪了他这替星仪背了黑锅的人质,但设计这座守阵,为这些冰偶赋予灵气与意志的建造者,想必也有着相类的执着之心。
    ……赞赏归赞赏,看到那只被抛得太高,以至于划过一条弧线从他头顶掠过、掉进树林的冰偶,谢真还是马上提剑追了过去。
    就剩这么一个,谢真原以为也就是两剑解决的事,没想到对方跑得还真挺快。
    那个冰偶身形较那些手持宽刀的同伴更为纤细,也没有拿着兵器,却也还能保持着人形。它浑身闪烁着日光下冰柱微微消融时的亮泽,晶莹剔透,身形轻盈,在雪地间犹如一道夺目的虹彩。
    石碑轻快道:“这一型大约就是专用来掠阵,身法更轻,自带的灵气也较其他多些,融化得慢,关键时刻还能支援同僚。你看,这个时候不就发挥了作用么。”
    谢真哭笑不得,却知道石碑说得没错,之前追得太近被他砍了的,好像大多都是这一种,难怪最后只剩下一个还没融化。他边疾步直追,边忍不住道:“那这阵法设计可能有些问题,没有考虑到跑得太快会被人提前清理掉的情况么?”
    石碑:“……”
    谢真忽然发觉不对,这冰偶怎么不上来杀他,反而在前面逃跑?才想到这里,就见到那只冰偶停下脚步,两臂一绞,拔断了旁边的一棵松树,朝他挥了过来。
    谢真:“……”
    好家伙,原来你刚才是在找趁手的兵器……
    大树整棵折断之下,谢真正要躲避,无意间往树上看得一眼,却叫他倒吸一口凉气,不退反进,直冲上去。
    只见散乱的枝叶间,正有个小小孩童紧抱着树枝,好险没被甩下去。冰偶那一点灵光哪里看得出树上有没有人,这孩子也是倒霉,栖身的松树突然被人拔走,显然彻底吓傻了,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紧紧闭着双眼。
    刹那间,谢真心中转过这冰偶下一步该如何动作的数种猜想。树上的孩子离他太远,他一剑挥出,先取冰偶面门。
    冰偶果然抱着巨树回挡,上头的树梢也随之荡了回去。谢真一剑将它斜着劈开,紧随在后的剑光将冰偶斩碎,叫它再无还手之力,接着无暇再看那开始融化的冰偶,朝着倒下的松树疾奔而去。
    被这么一晃,那孩子也抱不住树枝,大叫着松开了手。然而一根枝杈却刚好勾住了衣领,眼看就要被断树压在下面,千钧一发之际,谢真飞身赶到,一剑斩断了那根树枝,将孩子揽在手里。
    松针积雪纷纷扬扬,如雨洒落,谢真侧身以后背挡住,倒下的树干一路滚动,后面是个颇为陡峭的雪坡。他身形连点,手上还抱着个孩子,不敢过于颠簸,也随着向下,最后终于在坡底一缓,站住了脚步。
    这时,他突然感觉手上一轻,臂弯里哪还是那个有点沉的小孩,分明变成了一只大尾巴蓬松的小狐狸。
    原来是个小狐妖,谢真心道。
    既然不是凡人,那倒是没必要送回家去了,叫这孩子自己找回去应该不成问题。再说妖族的孩童往往警惕,说不定还不敢叫他走到离老巢太近。
    他弯腰把小狐狸放下,说道:“去吧。”
    小狐狸陷入雪地,翻过肚子,四只爪子拨拉拨拉,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谢真:“……”
    他不得不求助道:“石碑前辈,小狐狸要怎么哄?”
    石碑:“我哪知道!你不是说你教过师弟的么,这还要问我?”
    可是我师弟又不是毛绒绒的……谢真叹了口气,想了想,吓唬道:“再不起来我就把你抓走了!”
    小狐狸:“……”
    谢真看着有些呆滞的小狐狸,正色道:“你能化出人形,修为总该有的,都不知道我什么来头就撒娇,我要是坏人你怎么办?”
    小狐狸嗷了一声,呜咽地哭了起来。
    “不知为何,竟有些同情起你的师弟们。”石碑淡淡道。
    谢真:“……”
    小狐狸哭着哭着,变回了人形,还是刚才谢真见到抱在树上的小孩子模样,裹成一个球,头上戴着皮帽,疑似耳朵的地方支棱起两个角。
    这人形的模样脸颊圆溜溜的,一时间也分不清是男是女。方才急着救人没留意,如今细看,那身装束和德音的村人也不尽相同,倒是与雩祀上他见到那些繁岭部众相似。打磨细致的骨饰坠在袍角,帽子上嵌有彩石,手背画着深青的花纹,一直延伸到指节上。
    “繁岭部的。”石碑用一种果然如此的语气道。
    谢真就见那狐狸小孩坐起身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角,轻声道:“花,花……哥哥……”
    石碑幸灾乐祸地嗤笑道:“繁岭部一向喜爱花妖,对花妖而言却更愿去蜃楼那等水灵充沛之地修炼,因而十二荒里花妖稀罕又娇贵,大多也性子温柔——这狐狸崽见到你,当然以为你是个好妖。”
    谢真:“……”
    他尴尬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其实不是小狐狸不够警惕,而是他这辈子的花妖脸很值得相信啊……
    “不过,”石碑补了一刀,“人家大约也是第一次见到持剑砍人的凶花妖吧。”
    谢真沉默片刻,点头道:“那他以后就知道这世道有多么险恶了。”
    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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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剧场与正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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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