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中,墙里刻着阵法的灯盏依旧明亮,但这里实在太过死寂,柔光映在四下里蒙着丝缎的大件家什上,只显得黑影幢幢,颇为阴森。
青石床上的人一动不动,淡薄了许多的红雾在他周围弥漫,唯有从时隐时现的微弱气息,才能看得出他还活着。城中另一处纵使如何翻天覆地,却连一星半点的响动都传不到这屋中来。
谢真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一派玄妙的境界中,浑然不知今夕何夕。这感触与他在千万次的剑影里觅得那一丝绝妙灵光,又是截然相反。
剑之一道于他,如同手持火烛,照耀一室之内,既能通天贯地,也可细到毫微,种种变化尽数知悉在心,乃是近乎通明的洞彻。此刻在血池中修练,则好似雾中夜行,去路渺渺,不知要往何处,却只是一径疾奔。越是前行,身负那些纷繁错杂的渊源便越加明朗,仿佛只要步伐不停,定会寻找到超脱躯壳的极乐之处,而那“破道”的答案所在,就是潜藏在他血脉之中,那恒久不改、永世如一的故乡。
照这样不加控制,还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幸好他灵台中一点清明尚在,在缭绕的红雾渐渐淡薄时,他也随之收势,重又睁开眼睛。
谢真从青石床上坐起,方才千头万绪的残余已悉数退去,屋中一时寂静无声。
这血池只是翟歆心境中一处幻景,并不能当真助他修炼,只是身为凡人的翟歆认为此处能治好他的伤,他便也得依样走一遍用血池疗伤的过程。
因而,那些令他心神震动的感受,正是翟歆也曾体会过的。
仙门以入道为修行,妖族则追溯自身血脉传承,翟歆虽为凡人,在血池中这般修炼,却实属妖族一派。起先他感到血池中血脉驳杂,不知道是融合了多少种妖血,这一段确是翟歆的感受;但不久之后,在池中回响的血脉只剩下了一个,与他在七绝井下杀死星仪化身,汲取灵气时如出一辙,显然并非源于这处心境,而是引出了他自身的记忆。
那便是蝉花的血脉修行之法,是他此前多番尝试也不得其门,却在剑锋染血时体会到的,畅快淋漓的甘美滋味。
然而,当血池的灵气退去,他发觉自身尚在心境之中,方才的修行不过是一场幻梦时,那一刹那胸中弥漫的烦闷与杀意,仍令他心有余悸。
身为剑修,又或者任何一名仙门正道,都不能容许自身心性反被本能驭使。哪怕他平日里也对仙门中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颇有微词,也深知人欲有度,若在修行之中失却节制,只会沦为人人得以诛之的邪魔。
照这么一想,蝉花血脉当真十分不妙,修炼起来如此凶横,要么是刚出门就被人给替□□道了,要么以杀养杀,迟早也要为害四方。但话说回来,这么多年下来,蝉花一族的名号都已泯灭,更从来没听过有哪个蝉花妖成了气候的。
不会吧,他心想,难不成那些蝉花先辈们全都走的是双修之路吗……
只是如今无暇考虑这个,谢真调息片刻,立即提起海山,跃出血池。池中只余浅浅一层清水,他颇为复杂地望了一眼,匆匆离去。
天色渐晚,落日重又从渐渐散开的云层间照耀在这座转瞬即逝的城池上,本应升起炊烟的家家户户如今空无一人,不免显得分外寂寥。
谢真出了星仪的宅邸,在街上茫然四顾。他可不像是翟歆那样对琼城了若指掌,何况如今许多屋宅都被挪得乱七八糟,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走。
他刚想上个屋顶看看,眼前这空城的静谧景色便被一声巨响打破。只见隔街的墙头砖瓦、路边枯柳,都在这震动中微微摇晃起来。
那声音正是从北面传来,谢真闻声御起剑光,朝那边疾行而去。
还没到地方,他已经听到了一阵强似一阵的雷声。这会儿天已经放晴,早不是他刚进来时那风雨交加的情形,这雷声也不是来自天上,而是从地底传来。
不消片刻,前方就现出一面迎风招展的酒旗,上书二字:思仙。
这不就是临琅太子带着星仪跟翟歆见面那个地方么?他心中刚闪过这念头,耳边的雷声骤然止息,他见到星仪白衣飘飘,正收剑回鞘,面前则有一人从空中坠下。
谢真不及细想,纵身前去,接住了那个掉下来的身影。
翟歆犹带些稚气的脸上,溅了一道星星点点的血痕。他胸口当中一道伤处,不偏不倚地穿心而过,看得出这一剑极为干净利落。换做常人,早就已经死透了,只是这会翟歆还醒着,见到谢真,虚弱道:“认不出来了么,就是我翟歆……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很风流倜傥?”
谢真在千愁灯中见过他这副容貌,此刻却说不出什么话,勉强笑道:“那是自然。”
他明知事不可为,还是忍不住一手运起灵气,按在他伤处上。翟歆见状低声道:“别费力气了……”
“别费力气了。”立在不远处的星仪也淡淡道,“何况,若不是为了你,他本可以不必死在这里。”
听了这话,翟歆已经快闭上的眼睛顿时瞪了起来,张口就想开骂。谢真却比他更先一步接过了话头,回道:“打搅他的安宁,我着实惭愧。承蒙你多番照顾,我也得投桃报李,早日叫你入土为安才是。”
星仪:“……”
翟歆笑出声来,连连呛咳,口中不免溢出了更多血迹。他嘴唇动了动,仿佛有话要说,谢真感到手中的躯体渐渐僵硬,一时无法,只好附耳过去。
“星仪在墓里,”翟歆低低地说,“临走之前……留了‘月满渊山’四字……”
谢真本以为他要交代些遗言,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一时怔住。翟歆所说的墓里,也就是七绝井底,星仪的留书,也就是他掳走自己之前写下,莫非就是给长明看的?
“没死就……记得赴约。”
翟歆的声音渐渐弱下去,“还有人……等……”
最后那些不成调的气音,化为一阵微弱的吐息,未尽而绝。他抓着谢真衣襟的手指也松脱开来,唯有一双黯淡的眼睛,仍然望着琼城暮色四合的天空。
在这六百年后,故国烟消云散,曾经相识之人更是湮没在岁月尘埃中。于他而言,在这场旧梦以外,却已经无人等候。
谢真忽觉臂弯一轻,手上已经空无一物。在这幻境之中,一道神魂的消逝是如此彻彻底底,不留半点痕迹。
雨止云穿,夕阳于青石板的积水间映出万千细碎波光,仿佛令这古城的街头巷陌,都落满了一片金灿灿的桂花。
谢真转过身,星仪仍站在不远处,稍稍侧头,望着西下的落日。
他没有趁机出手,谢真也大概知道,他在神魂之中对上星仪原本就没有什么把握,现如今翟歆已逝,这处心境也未崩毁,正因它完全落入了对方的掌控。眼前形势,于他正是难上加难。
他伸手按剑,握住剑柄的一刻,心中涌起的怒意与酸楚都被暂且压下。他说道:“这一路上,我总是在想,你殚精竭虑,为的究竟是什么?”
“你还会思索这个,当真稀奇。”星仪笑道,“你不是觉得,无论我要做什么,反正都是些伤天害理的东西,无需分辨么?”
“你对翟歆说,要寻得让凡人也能使出神通的法门,然而你做的那处血池,根本就是改头换面的妖族血脉传承之法。”谢真道,“虽不算是谎话,但也不尽不实,至少你志不在此,恐怕什么让凡人修行的办法,你也并不在意,只是你谋划中的一环而已。”
星仪:“很好,然后呢?”
“你在翟歆身上种入妖血,令他身形变化,在战场所向披靡,是为了让他成为禁军之首。而以你的眼界,想必也不在意这些凡人的武勇……”
想到翟歆的一生,谢真心中难抑悲凉,但随着他一句句说出这些,那些纷杂的线索也逐渐理顺:“对他神魂的改造,才是你真正的手段吧?操纵神魂的法门,仙门诸派对此殊为谨慎,何况你所作所为早已与邪道无异,难怪你要隐姓埋名,藏在临琅背后,才不至成为众矢之的。”
“几百年过去了,仙门还是一样的不知变通。”星仪轻嗤道,“当年凤凰坐镇深泉林庭时,他们又何尝有什么面子可言?等到三部势弱,却又威风起来,自认较妖族高出一等,这妄自尊大之处,真的叫人厌烦。”
谢真油然而生一股荒谬之感,哪怕星仪在他眼中早已是半个字都不能信,这几句话说的,却叫他很难反驳。
他压下这念头,说回正题:“我不愿称你一句前辈,但你修剑已臻化境,将七绝井建得得数百年如常,在神魂上能行前人未行之法,想来在六百年前的世上,也是一代天骄……”
星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从这里听到好话,就差没说一句“再多夸点”。
“旁人有的你看不上,旁人没有的你也有了,若不是为了那些庸常缘由,只能是另有所图。”谢真直视回去,沉声道,“你要向神魂上,追寻你的道之一极,是么?”
话音落下时,正有一阵风从这条古城的长街上穿过,令那楼上的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谢真问是这么问,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推断。他越发确信,星仪单只是在此世现身后的所作所为,虽然恶行昭彰,却绝不疯狂,而是步步为营,颇有条理。
因为他面前这个人,不是他曾以为的对妖部或是仙门抱有恶意的邪魔,而是清楚明白自己所愿,不吝将一切都当做踏脚石的求道者。
而且还特别难搞,谢真心想。要不是他如今显然受着种种制约,怕不是早就来一场大乱子了。
“不错。”星仪缓缓道,“你果然很不错,瑶山后人,总能叫我刮目相看。”
这后半句听着多少有点莫名其妙,谢真一扬眉,听他继续道:“如今,我给你两条路……若你在此俯首认输,我不动你一根手指,你当可回去将私事了结,待到诸般事毕后,再回来为我效劳。”
“你就不怕我回头叫上一群人来除魔卫道?”谢真反问。
“我自有办法让你遵守约定,不过,你倒是也可以试试如何破除我的束缚。”星仪似笑非笑道,“这个便是各凭本事,你能脱身,算我棋差一着,就是最后不成,也不过就是回到原处。”
谢真:“挺好。另一条呢?”
星仪悠悠道:“还非要我说明白么?你也该知道,在这神魂之战中,你并无胜算。实话讲,我不想把你打个七零八落地再往回拼,于你于我,都是麻烦。”
一旁楼上的酒旗终于不耐狂风撕扯,挑着它的竹竿从中断折,从高处坠落下来。那片青底金绣的旗子上原本写着“思仙”两个古字,可它在风中旋展铺开时,那浓重的金墨忽然扭结回环,化为一只眼眸,轻轻眨了一眨。
那酒旗只在空中停留片刻,便被风卷到了远处,然而此时,长街上下已经不是片刻前的那番天地。曲拱的门顶,古树上虬结的皱褶,屋檐下波光荡漾的琉璃铃铛,乃至砖瓦缝隙,繁茂枝叶,浅浅的积水中,仿佛全都藏着似有若无的视线。
无数只眼睛从这已经面目全非的城中,朝他一齐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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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