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翟歆这么摆了一道,星仪又离开了片刻,回来时重又恢复了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对谢真道:“见笑了。”
谢真确实很想笑,但看着这翟歆的脸,又怎么都笑不出来。星仪两指一捺,他双腕上金环应声松开,还没等他活动一下手臂,那两枚金环便往当中一碰,将他两手牢牢地并在了一起。
总归不再被捆在椅子上了,谢真也不管星仪还有什么把戏,自顾自地站起身,左右转了一转,稍稍缓解了坐姿的僵硬。
星仪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挺自在。”
“哪里自在了?”谢真奇道。
星仪望着他被扣在一起,仿佛戴着枷锁的双手,悠悠道:“见了不少落入下风时就觉得尊严扫地的修士,像你这般处之泰然的,并不太多。”
谢真心道现在哪里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但也看出星仪这人惯以拨弄他人心境取乐,说这话总不会抱着什么好心,便不答话。
星仪微微一笑,挨个掂了掂桌上的酒壶,还有一只是满的,便提了过来。另一手随手把风帽往谢真头上一罩,挥出一道金砂,将他卷住,越窗而去。
没过一会,谢真就知道星仪那句“少吃点苦头”是什么意思了。
与来时赶路相比,这次他们飞得不高,堪堪越过林梢,然而空中寒气凛冽,远非在地面行走可比,不多时,谢真就感觉从里到外都冻了个透。
德音大雪皑皑的山林在下方,犹如一片缭绕的云烟,向后疾退而去。树木枝叶落尽,梢头满是积雪,偶尔也能见到湖面结冻,绵延冰河如同曲折的银线。纵使山势有所起伏,四下里也还是同样景色,无从辨别道路,只知道大约是朝着西北而去。
被金砂卷着,一时无事可做,谢真默运灵视,只见胸中的灵气茧还是老样子,就连想调用些来抵御寒意,也是难以做到。他不知这情形要持续多久,若是得花个十年八年的才能恢复,他就不奇怪为什么蝉花的祖辈在外海混不下去了……
正琢磨着,他突然感到灵气茧上微微震动,透出些许温热。
这茧并非真的丝茧,只是紧紧缠绕在一处的灵气,然而此刻它却仿佛抽丝一般,剥落了一条细细的红线。一经落下,红线便化为融融暖意,游入他四肢百骸之间。
风声呼啸中,星仪讶道:“火行灵气?”
四周一阵波荡,谢真忽觉有几颗金砂顺着手背爬了上来,压在腕脉上。他两手被金环扣住,五指却还能活动,顺势捏住了一颗,触手冰冷,捻在手指之间时,仍能感到其中细小的棱角。
“这灵气不是你的,”星仪自言自语,“从哪里……罢了,多少也猜得到。”
谢真暗想,兴许正是因那火行灵气与他自身非出同源,没有被灵气茧全盘缠住,如今才有一丝散溢出来。
暖意自内而外,从胸口一直蔓延到指尖,尽管微弱,也如火焰般蓬勃不息。长明当初渡入的灵气,在远隔千里的朔风中,仍旧于血脉中绵绵流动,为他驱散了沁入骨髓的严寒。
他仿佛听到耳边星仪轻叹一声,夹在流动的风声里,难以辨得分明。又过得不久,他们从半空降下,重又落在雪地上。
这是一处无甚特别的树坡,不远处地上高低凸凹,似乎在白雪覆盖之下,还有着不少乱石。
星仪落下时,疾风吹开了脚下一片雪地,然后这地方人迹罕至,车辙脚印一概都没有,贸然落地,恐怕积雪要直没至腰。他负手而立,环顾四周,接着迈步到树下,伸手去扫旁边的雪堆。
积雪除尽后,现出雪下掩藏的一丛花木,色如紫铜的枝条上,一朵朵重瓣白花将开未开,只在花蕊中有一抹夺目的赤红,宛如含着火焰。
谢真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好看得很。他从未见过这花,不过星仪既然特地在此停下,想必它们也有些来头。
星仪折下几枝花便停手,没有将它们一扫而空的意思。他将花枝略作整理,递给谢真:“拿着。”
谢真举了举还被扣在一起的手,刚想说话,那对金环忽然分开,反倒叫他有些惊讶:“这是什么药草?”
星仪:“是花。”
还用你说,谢真心道,我当然看得出这是花……问题这东西是做什么的?但星仪并没有多作解释的意思,他只好接过花枝,抱在手中。星仪转身道:“跟我来。”
他背对谢真,往雪地中当先而行。两侧积雪被无形之力推开,走在如此开辟出的一条通路中,恍如劈波斩浪。
谢真不会觉得对方就真的毫无防备,只是这么一个背影在面前,叫人着实很想戳他一剑。他一面不停拨弄灵气茧,指望叫它再放出些灵气来,可惜徒劳无功;另一面,他留心着周围的地形,最后忍不住问道:“你要往哪里去?”
“铸剑池。”星仪答道。
说话间,他们走出这片林地,两侧雪峰突兀,山谷已赫然在前。
谢真猜测过这连星仪都称赞不已的铸剑池是什么情形,或许是巍峨殿堂,又或是夺天造化的奇观,然而如今一看,这山谷中只有一片寂静的冰湖,没有半点由人开凿的痕迹。
湖面十分宽阔,他遥望湖心,以为星仪这动不动就化身金砂,四处乱飞的,此刻就要卷起他直飞过去。未料到,星仪掸了掸衣袖,便率先踏上了冰面。
湖水冻得十分结实,冰面上并无积雪,走在其上也不觉滑溜。谢真低头看去,微微泛蓝的坚冰极为清透,透过少说有数尺深的冰层,隐约能看到冰下有幽深颜色,不住参差变幻。
他目光到处,忽见冰下的色彩骤然搅动起来,凝聚出一柄剑的虚影。
一瞥之间,只见那把剑通体洁白,仿佛寒冰雕琢,剑刃中央宛如白雪覆盖的山棱,纵无烈日照耀,也内蕴万千变幻的虹光。哪怕谢真偏好朴实的兵器,也得说这剑长得甚美,那一番遗世独立、饮露餐风的仙姿,称之有倾城之色亦不为过。
然而,这美人只有半面容颜。剑锋往下,护手仅仅打了个燕尾斜飞的雏形,远称不上完整,好像铸剑者打到这里就撂开手不管了。
下一刻,在虚影中突地伸出一只手,连砧锤也不用,侧手往剑刃中间一砸,登时将其劈成两段。
谢真看出这虚影乃是铸造之中的剑形,尚未完满,自然有其脆弱之处。不过这只手的主人在炉上挥手断剑,不费半点功夫,也非常人能为。
眼看一把好剑就这么咯嘣一下成了两截,谢真不由得心下惋惜,随即回过神来——这里既是铸剑池,难道他看到的,就是曾在这里被打造的刀剑残影?
心念一转到这里,剑影当即如泡沫消散。那景象前后不过刹那,谢真也只是略一驻足,走在前方的星仪却有所察觉,回头看到谢真望着冰下,说道:“你见到那些残剑了?”
“那些?”谢真疑惑道,“莫非还不止一把?”
“这湖底残剑无数,都是久不见天日的一点残缺灵性,如今感到有剑修前来,自然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星仪轻轻踏了一下冰面,“别看太久。虽非本意,它们毕竟不甘湮灭,那怨念总是不自觉引诱人去追寻,与它们同镇湖底……我可不想下去捞你。”
谢真:“我瞧着怎么不太像在引诱,那剑都被人掰成两截了。”
“哦?你看到的情形是这样?”星仪扬眉。
谢真暗道,我已有了自己的剑,想必也不会受此诱惑,钻进湖底去找什么名剑。不过,他刚刚看着那道残影,并未感到星仪说的怨念,反倒有一种混沌无名的哀伤。
“所以,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谢真问道,“准备把我当剑给铸了?”
星仪:“能作出如此猜想,看来你对铸剑也是一窍不通。”
谢真:“……”
这讨人嫌的语气,还原样又来一遍……这次可没有长明替他怼回去了。
他确实不怎么懂阵法,却并非不懂铸剑。他自然知道用活人祭剑根本只是山野传闻,然而翟歆口中的星仪太过邪门,让他总觉得对方不管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一样,星仪道:“翟歆与你说了些当年的事情,叫你以为我心狠手辣,专喜欢将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是不是?”
谢真:“看来你很清楚你所作所为是怎样的嘛。”
“论迹不论心,自然是世所难容,无可辩驳了。”星仪道。
谢真看着他面上一丝淡淡笑意,心想你嘴上说着“无可辩驳”,神色却压根没有半点愧意,怕是根本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他说道:“若是论心,你做这些,难道就无损道义了?”
“莫非你以为,我在临琅的布置,是我迫使他们做的?”星仪有些好笑地道,“是我按着翟歆的头去练我的法门?还是我非要给临琅打造出一支禁军不可?”
“你也算是修道中人,用那些个仙法诱惑凡人,回头又说他们经不起考验,很有趣吗?”谢真沉声道。
“怎么会无趣?红尘俗世,最有趣味。”星仪转头看向他,“你又真的懂得什么是凡人么?你尚未记事就拜师入门,过得是隐居山中的日子,之后往来交游皆是名门高徒,待得剑道有成,更是风头无两;走到哪里都去路无阻,遇到谁都不敢给你脸色看,恐怕除了最后一口气把自己赔进去,你就没吃过什么亏吧。”
他语气颇为轻佻,谢真听得却是这话中内容,他生平事迹其实也算不得秘密,只是对方如此一一道来,仍然叫他心中凛然。
星仪又道:“苦修多年,囿于天资难有寸进,你可知道这滋味是什么样?明明晓得什么样的法门适合自家,却偏偏无门无派,得不到秘籍,你可知道这样的散修会去做什么?你连仙门中人的烦愁都不懂,以为你游历四方,喝过凡人酿的酒,用过凡人的剑,听过凡人讲的故事……你就觉得你已经入世了?”
谢真冷冷道:“我从不对凡人出手,也救过许多性命,我不觉这哪里错了。”
“你当然没错。”星仪道,“但你也要知道,凡人不是要你小心哄着的懵懂孩童,也不是向你乞怜的小猫小狗。你觉得他们受我引诱,是一时不察的无知之举,然而他们只是抓住了我递给他们的刀剑而已——否则,他们还能去求谁呢?”
“所以你还给他们的就是……”谢真差点没忍住,却还记得翟歆并不知道霜天之乱的事情,勉强将要出口的话换了个说辞,“就是这样悲惨的下场?”
“他们要的,我已经如数给了他们。”星仪微笑道,“反过来说,其实他们也给不了我什么,我还往里贴补了不少。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是真心想助临琅一臂之力……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谢真原本正怒气上涌,听到这句“很有意思”,心中刹那间雷光一闪,将那隐隐约约的念头照得雪亮。
他问道:“那么你对陵空,也是于心无愧么?”
话音落下,星仪面上那从容不迫的笑意,总算缓缓收了起来。
他们依然在湖面上前行,只是这仿佛极为漫长的沉默中,唯有北风拂过的叹息绵延不绝,朝着灰暗的天际消逝而去。许久,星仪答道:“这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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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